專訪浙大二院急診科盧驍:他這種情況拔管還活着,是萬裏挑一的奇蹟-盧驍、童黎
【文/觀察者網 童黎 編輯/馮雪】
夜班熬着,護肝片吃着,卻日常勸別人“早睡早起”,請打一職業?
“急診科大夫”名副其實。
中疾控週報近期指出,春節期間疫情未明顯反彈,我國本輪疫情已近尾聲。急診人衝鋒在前,他們與“奧密克戎大魔王”的拉鋸戰似乎暫時告一段落。
但事實上,急診科只是從“加倍忙碌”恢復到原來的“忙碌”。
浙二醫院急診在全國排前三,頂着巨大的醫療壓力。副主任醫師盧驍是2020年武漢抗疫時期科室裏第一個報名的人,常年值守重症監護室。
春節前後,觀察者網採訪到了盧驍醫生,聊一聊這份“跟閻王爺搶人”的工作,聽一聽從醫12年的急診人經歷本輪疫情時的所思所想。
“監護室裏現在有空牀嗎?”
大年初二上午的10點34分,有人正張羅去親戚家拜年,有人在被窩裏呼呼大睡,也有人已經在雲霧環繞的景區欣賞奇松怪石……
在浙江大學第二附屬醫院的急診重症監護室裏,監護儀“滴-滴-滴”的提示音不止,盧驍在病牀旁接過同事推來的儀器,手下動作沒停:
“談話還沒跟他談對吧?”
“那待會兒我去吧。”
“叫家屬先不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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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友説,“醫生最大的願望就是隻操心醫學專業的事情”。但與家屬談話,無論消息是好是壞,都是醫生另一門避不開的功課。
這一天,盧驍負責的監護室上了7個RT(牀邊血液透析),兩個ECMO(體外膜肺氧合,俗稱“人工肺”)。他像往常一樣疾走在醫院走廊,刷卡走進了“員工通道,閒人莫入”的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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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二急診在全國數一數二,高年資的醫生這次基本留杭過年,以防春節疫情反覆,這其中就包括急診科副主任醫師盧驍。
時間再往前推二十多天,2023跨年夜正值本輪疫情高峯,浙二全院取消了元旦假期和雙休。急診醫生護士圍坐在休息室裏吃外賣,有的剛陽了三四天,有的懷着孕,盧驍給大家畫大餅,“希望明年元旦出去吃”。
説完就是兩聲憨笑,一旁的同事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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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隨着感染、重症陸續“過峯”,中疾控《全國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診療和監測數據概述》近日指出,春節假期疫情未出現明顯反彈,在整個流行過程中未發現新的變異株,我國本輪疫情已近尾聲。
不過“監護室裏現在有空牀嗎”?
“沒有空,不可能(空)。我們監護室幾乎是不會有牀位的,病人好轉去病房了,下一個病人很快就會進來,往年也是如此。”盧驍在接受觀察者網採訪時介紹,作為當地頂尖的三甲醫院,除了醫院原有的病人,還會接收基層醫院轉來的重症患者。
尤其冬季本身就是呼吸道疾病、心腦血管意外的高發期。“只能説急診沒有剛放開時候那麼忙了。”他説。
“他這種情況拔管還活着,是萬裏挑一的奇蹟”
忙是急診的常態。
無論是高處墜落的初中生,吃冰箱剩菜就到醫院花掉50萬的老人,加班沒了心跳的年輕人,還是碰上酒駕車禍的無辜路人……急診室能照出人間百態,照出美醜善惡。
盧驍所在的急診監護室原先以收治重症創傷病人為主,後來接診了一陣子重症新冠病人,現在又慢慢恢復到以往的收治重心。
而最困難的時候,他所在的病區醫護即便一度低燒堅持上班,也減員明顯:約莫5天輪到一個24小時班,然後休息半天。理論上5點下班時,基本也會拖到7、8點。
“等下了夜班,如果有病人真的不好了,真的需要我,我就會一直在。”12年工作經歷裏,他最長曾連續工作40個小時,得等到50歲左右才可以不上夜班。為了不耽誤事,院裏急診科的值班手機都是諾基亞——很耐打,耗電量低。


急診醫生的諾基亞 視頻截圖
那段時間收治的病人以60歲以上為主。有五六十歲的白血病患者、尿毒症患者合併新冠,治療代價非常大,預後總體不是特別好,也有帶基礎疾病的年輕人。
在他看來,“紅極一時”的Paxlovid藥物仍舊以預防重症新冠為主,真的陽了變重症之後,從急診或重症監護室醫護人員的角度來講,它的作用很一般,所以不會優先選Paxlovid。但從預防新冠來講,“如果你能有條件花錢吃五天的量,如果能避免你成為重症而需要進監護室,我覺得也蠻划算的”。
盧驍還注意到,《美國醫學會雜誌》(JAMA)上的一篇研究顯示,新冠病人的重症肺炎死亡率,和以往細菌或者其他流感造成的重症肺炎死亡率相當,但新冠患者的治療週期會更長。
“所以只要我們規範化治療,保證醫療資源充足的情況下,治療新冠病人的成功率和我們以前的這些常規肺炎也是差不多的。”
同樣重要的是,浙二加開了監護室,優化急診住院流程,以避免新冠患者擠兑原有的醫療資源。“我們總體原則、紅線就是,要讓每個送到我們醫院急診的搶救病人能夠下120救護車,不壓擔架。否則監護室住滿了新冠病人,來了一個車禍患者需要開刀,沒有監護室,那是非常不能接受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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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期間,一位創造奇蹟的病人讓盧驍印象深刻。
20多歲、從小就有嚴重的脊柱側彎,這名病人在感染新冠後進了搶救室插管。脊柱側彎導致肺部被壓縮得很厲害,肺功能本就不太好,氣管切開也缺乏條件,治療難度非常大,他後面想脱離呼吸機很困難。
病人家裏條件一般,但家屬比較信任醫生。
“我們治療之後,給他嘗試了拔管,跟家屬講好‘很可能失敗’。但小夥子意志力頑強,拔管之後,雖然氧合情況一度也比較糟糕,我們用了各種方法,他最終撐住了,4天后轉到了普通病房。我跟他父母説了,這種情況拔管還能活着的,基本上是萬裏挑一的,我覺得也算是個奇蹟。”
盧驍坦言,這個方案算是“鋌而走險”,但也是沒辦法的辦法。在監護室時間長了,可能會有併發感染,家人既負擔不起這麼大的費用,也捨不得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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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常有人問醫生,這要是你家裏人,你會怎麼辦?也有些家屬可能‘太在意’了,或許不是特別相信醫生,那醫生心裏也不會特別相信家屬,畢竟醫患關係還不是那麼融洽。”盧驍談到了醫患之間的敏感,強調對於治療急危重症患者,家屬的支持和理解是非常重要的。
急診人的“開心”和“酸”
盧驍曾作為訪問學者赴巴黎和倫敦深造,當時覺得特別驚奇:他們的急診等待時間至少在6個小時以上,急診科大夫一天就看10個病人。診間外密密麻麻排着隊,人羣間不乏爭執吵鬧,但裏面的醫生並不理會。
“所以考慮到中國這麼龐大的人口基數,醫生數量還有欠缺,能夠相對來説滿足了這麼大的醫療需求,還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盧驍表示,隨着教育水平提高和網絡科普,大家慢慢理解了急診室的運行狀態,體諒急診科大夫的不易。
比如急診不是“先來後到”,而是“輕重緩急”。

急診室的等待與陪伴 視頻截圖
浙二急診分5級,3級~5級的患者基本可以在診間就診,1級、2級患者需要第一時間進入搶救區域,就算是剛來,也要第一時間進行治療。
當然,如果病人病情在等待期間發生變化了,從4級變成2級,也很快就會有醫護人員介入治療,讓患者快速進入搶救區域。
再比如分級診療。
盧驍透露:“以前我們很多次覺得,很多比較基礎的疾病在當地醫院絕對是能解決的,真的有疑難複雜症狀的病人可以轉到上級醫院。我們每年都有很多專家下沉到各地的縣市級醫院,做扶植,我覺得非常好,也非常有必要。”
浙二現在也提倡雙向轉診制度,把解決疑難雜症的病人經過治療穩定後再轉回當地醫院,進行後期的康復。
除此以外,他還強調了家庭醫生在國外醫療體系中的作用:“我們的社區雖然也開展(家庭醫生制度)了,但是可能還沒有歐美國家這樣成熟,所以也在慢慢推進,這能夠非常大程度地減輕大型三甲醫院的壓力。”

家庭醫生不等同於私人醫生
新的一年,看到杭州高架上車水馬龍,盧驍覺得“我們之前的努力是值得的”。他既開心,又有點“酸”——這樣去三亞度假、年三十和家人團聚的“福利”,很多醫護人員可能都享受不到。
急診病人少下去,能夠抽空陪陪家人,出門品嚐美食,這就是他的新年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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