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爾:誰最懂趙構?秦檜,岳飛,還是乾隆?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保爾】
最近,電影《滿江紅》的熱映帶火了關於南宋歷史的討論。宋高宗自然也難逃熱議。
對於帝王,正史中都會有長短不一的評價,象徵着“蓋棺定論”。但是有的皇帝因為人生經歷特殊,需要多次蓋棺定論,甚至“蓋棺難定論”。宋高宗就屬於這類特殊的皇帝。更微妙的是,別人都是死後定論,可他在壯年時就親自下場,為自己打造人設。
自我打造的“中興聖主”
宋高宗趙構是宋徽宗的第九個兒子,宋欽宗的同父異母弟,原本論嫡論長甚至論賢,宋朝皇位都與他無關。但在靖康之難後,原本不受待見的趙構成為了徽宗皇子中唯一的倖存者,故而只能由他肩負起延續趙宋江山社稷的責任。
但尷尬的是,趙構既不是太子,也沒有詔書,甚至哥哥宋欽宗都沒有宣佈退位。在這種情況下,趙構還是在北宋的南京應天府即位稱帝,雖然在地理位置上有繼承乃祖的意圖,但在法統上卻始終缺少了最重要的一環。
當時宋朝大臣們倒是想了個辦法,那就是先請孟太后垂簾聽政,繼而昭告天下“中國依然有君”,由康王趙構即位。可問題是,這位孟太后雖然曾經是宋哲宗的皇后,但後來被廢黜,所以才搬出了大內,幸運地逃過了靖康之難。換言之,太后的權威性也有問題,所以宋高宗趙構的法統合理性依然沒有得到很好的解決。
在這種情況下,高宗君臣想出了一個打破傳統的方法——那就是建構“中興聖主”的人設。作為歷史上的中興榜樣,漢光武帝劉秀憑血統沒有資格當皇帝,但是他削平羣雄,重建漢室天下,不僅合法性無可置疑,還有了明君聖主的美譽。如果宋高宗也能成為比肩劉秀的人物,那麼他所糾結的地位、身份等問題都能夠得到徹底的解決。

宋高宗畫像
懷揣着“中興”的期盼,在孟太后昭告天下的文告中,康王趙構繼承了宋朝江山。宋高宗自己也對“中興”抱有強烈的期盼,在紹興和議前的十幾年裏,“中興”一詞是高宗君臣對話的高頻詞彙。宋高宗要當“中興之君”,大臣們要當“中興之臣”,君臣要立“中興之志”,研討要説“中興之術”,具體到宰相也要做“中興之相”,武將更得當“中興之將”,以至於朝臣互相攻擊,都是詆譭對方配不上“中興”二字,比如老將劉光世,就被批評“非中興之將”。
隨着“中興”的輿論氛圍烘托到位,宋高宗趙構就要順勢而為,把自己塑造成引領中興的聖主明君。選拔人才時,他總要提一提中興大業。比如建炎二年,南宋首次開科取士,以皇帝名義發佈的殿試策問題目就引用了宣王中興與光武中興。紹興二年科舉策問,高宗出的題目中歷數了少康、宣王、光武、肅宗等各朝中興故事,讓考生們評判高下,為今日出謀劃策。
對於自己在“中興”方面的建樹,宋高宗也很重視。他在應天府即位告天地的壇名曰“中興受命之壇”,印璽中有一方名為“大宋受命中興之寶”,高宗開大元帥府時期的史事,被編為《中興日曆》,就連建炎年間的詔旨也編作《建炎中興詔旨》。總而言之,萬事不離“中興”。在紹興二年四月的詔書中,宋高宗説“朕寤寐中興,累年於茲”,儼然是勞苦功高的模樣。在表彰有功將領時,高宗也要把戰功與自己引領的中興大業掛上鈎,要求將領們“務立功報國,共濟中興。”
在紹興和議之前,宋高宗在“中興”方面已經顯得很有底氣。在佈置淮東戰場時,高宗表示“自古中興之主,何嘗坐致成功”。與將領們談及用兵打仗,高宗全然不顧當年南渡的狼狽,表示“朕謂中興之治,無有不用兵者”。
通過“中興”的話語,宋高宗不僅成功解決了曾經困擾他的法統問題,還給自己塑造了完美的人設。紹興和議之後,宋高宗的自我感覺就更好了,此時“中興之主”已經不足以讚頌他的功勞,“中興聖主”才能勉強合用。
高宗與秦檜的“中興大業”
客觀地説,宋高宗的“中興”人設不只是他的心願,也是包括主戰派大臣在內,南宋初年絕大多數臣民的意願。在當時,各色人等都在熱議“中興大業”。比如宰相張浚寫了《中興北覽》,廣南市舶司提舉林保獻上《中興龜鑑》,州學教授李昌寫了《中興要覽》,就連布衣百姓也參與討論,比如柴宗愈就寫了《中興聖統》,要上呈給高宗御覽。
在紹興和議之前,大多數官民提出的中興暢想都以恢復河山為主要目標,有的還要求犁庭掃穴、一雪前恥。比如李昌進獻的《中興要覽》就聲稱“不止恢復疆土而已”。然而,宋高宗對於“中興”的理解真的有這麼恢弘嗎?顯然不是。
紹興八年十月開始,宋高宗與宰相秦檜聯手打造“紹興體制”,其中的核心之一便是對金和議。高宗認為,議和是實現“中興王業”的重大標誌。紹興九年五月,第一次和議達成之後,金朝歸還河南陝西之地,祭掃北宋皇陵的大臣回奏,説皇陵呈現祥瑞。只可惜,如此吉祥的“中興”,竟然只堅持了兩個月,就被金朝給撕破了。
隨着宋金戰火再起,宋高宗首次嘗試打造的“中興王業”宣告失敗。
但在此後的戰爭中,南宋方面並未落入下風,宋軍不僅擊破了金軍的南下勢頭,岳飛等將領竟然還有了北伐的姿態。如今提到這段熟悉的歷史,大多數人會説宋高宗和秦檜乘勝求和,其實這期間還發生了不少影響南宋權力格局的事件。其中之一就是紹興十一年的柘皋會戰,此戰不僅遏制住了金軍的攻勢,更重要的是恢復了朝廷的軍事指揮權,被學者評價為“在南宋政權最大懸案的收兵權問題上績效卓著”。戰後僅兩個月,宋高宗就罷免了三大將的兵權。
削除大將兵柄意味着和議最主要的障礙得以掃除,接下來,宋高宗開始提示大臣們説:“中興自有天命,光武以數千破尋邑百萬,豈人力所能乎?”,他與光武帝不同,“朕聲色之奉未嘗經心,只是靜坐內省,求所以合天意者。”到這裏,高宗對於中興大業的提示已經很明確了,那就是合乎天意。
至於這份天意究竟是什麼?當然是秦檜理解的最深刻。紹興十一年十一月,宋金紹興和議進入軌道,當月十三日,宋高宗下詔續修編年體檔案《玉牒》,“以備中興之盛典”,顯然意味着中興大業已成,慶典即將開始。而也就是在同一天,岳飛父子被以謀反之名下獄問罪。

岳飛廟內二殿東牆《滿江紅》碑刻(新華社資料圖)
紹興十一年末,岳飛被殺。次年初,宋金和議正式達成,宋高宗夢寐以求的中興大業終於成真。只是這份中興與官民百姓的期待,實在差距有些大。雖然宋高宗很滿意,但在南宋的臣民看來,這種割地、送錢的局面能夠叫“中興盛世”嗎?按照和議內容,宋高宗這個受金朝冊封、向金朝稱臣的君主,能夠叫“中興之主”嗎?就連宋高宗自己心裏也沒底。
為此,在此後的許多年裏,宋高宗對什麼是大宋的“中興”不厭其煩、煞費苦心地做解釋。在議和當年的殿試策問中,宋高宗出的“振中興之業”的題目變成了“設科以取士,而或以為虛文,休兵以息民,而或以為不武”。
能夠參透高宗心思的“聰明人”,在這一場錄取中佔到了便宜。當科狀元陳誠之不僅表示“振中興之也,又何難乎?”更盛讚和議是“以休兵息民為上策”。第三名楊邦弼也是聰明人,他回答説:“陛下信順以待天下,又得賢相,相與圖治,中興之功,日月可冀。”不僅拍足了高宗的馬匹,還重點捧了秦檜,恐怕也是看透了如今的“中興”是宋高宗與秦檜共同締造的。順便一提,本場殿試的第二名是秦熺,秦檜的養子。
總之,在秦檜的輔佐下,宋高宗心中的中興大業最終落腳於和議,而他本人也認為,和議意味着自己成為了“中興聖主”。紹興二十年,南宋官方編修了專門記載這段光輝業績的《中興聖統》,不難看出,宋高宗迫不及待地要給自己定性。而負責將這本書供奉到宋代列祖列宗面前的,正是秦檜的兒子秦熺。
“中興”難逃史筆
對於這份後人看起來很難名實相副的“中興”,宋高宗自己是很得意的。即便是二十年後完顏亮撕毀合約、舉兵南下,差點毀了高宗“中興聖主”的形象,退位做了太上皇的宋高宗也要竭力挽回顏面,甚至在立皇太子的儀式上説出了“朕在位失德甚多,更賴卿等掩覆”這樣失態的話。
隨後,南宋官方掀起了一系列塑造“中興聖主”的文化工程,直至今日還留存有《中興瑞應圖》這樣的作品。


天津博物館藏《中興瑞應圖》(局部)。
全圖書畫相間,共計十二幅,用來歌頌趙構即位時的“上天祥應”之作。
南宋會為高宗遮掩,但史筆如鐵,後人也會覺得他是個開創了“中興大業”的聖主嗎?元代的趙孟頫是宋皇室後裔,在憑弔岳飛的七律詩文中,他寫下了這樣一句:“南渡君臣輕社稷,中原父老王旌旗”。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趙孟頫顯然不覺得高宗的形象有多偉岸。
到了元朝末年編修《宋史》時,史官給宋高宗寫了長達四百五十多字的評語,其中雖然表揚了宋高宗“繼體守文”、延續宋朝江山的功勞。但對於他誅殺岳飛父子,貶斥趙鼎、張浚也毫不留情予以批判。
對於宋高宗心心念唸了大半輩子的“中興”,元朝人倒是把他和歷史上的不少君主做了對比,但比來比去,結論是宋高宗更像是“克復舊物”的晉元帝。至於“中興聖主”的人設,元朝史官壓根就沒有給宋高宗考慮過,反而在評語的最後一句寫上了:“帝方偷安忍恥,匿怨忘親,卒不免於來世之誚,悲夫!”
在後人眼中,宋高宗並非沒有優點,但大概率是配不上“中興”這個詞的。
在評價宋高宗這件事情上,同為“高宗”的清高宗乾隆皇帝很積極。從乾隆四十五年開始,70歲的乾隆帝開始經常在御製詩文中提到宋高宗,原因無他,就是因為宋高宗高壽。在古代帝王裏,只有梁武帝、武則天和宋高宗年壽超過80。武則天一般不被認可,梁武帝實在難堪評論,也只有宋高宗能夠拿出來説事。特別是他享年81歲,曾經讓乾隆帝很是羨慕。
早年間乾隆帝為母親修建清漪園,將新殿命名為“樂壽堂”。而宋高宗退居太上皇之後,有“樂壽老人”的別號。雖然後來乾隆帝發現自己重複了宋高宗的名號,但還是傾心於“樂壽”二字,並且把自己做太上皇的宮殿也命名為“樂壽”。
儘管乾隆帝羨慕宋高宗的年壽,讚賞宋高宗的文學造詣,也很欣賞宋高宗的藝術水平,但對於宋高宗的政治作為,卻很是鄙視。在《題樂壽堂》詩中,乾隆特意加註,説宋高宗急於禪位,是“避事偷安”之舉,自己的宮殿雖然與他重名,但絕不向他學習,而是“深鄙之”。
對於宋高宗最為在意的“中興聖主”的身份,乾隆帝就更鄙視了。在宋人繪製的《蠶織圖》上,乾隆帝題詩之餘,又一時興起,寫了一段注,把宋高宗狠狠批了一通。説宋高宗最應該做的是卧薪嚐膽、恢復河山,而他費力搞農桑,雖然也幹得不錯,但歸根結底是本末倒置。
還有一次,他給自己的《題宋中興聖政草》詩做注,把宋高宗與歷代中興之主做了一通對比,説宋高宗非但遠遠比不上週宣王、漢光武,就連晉元帝也不如。末了,乾隆帝還不忘加上一句:“顧靦然詡為中興,不亦深可鄙哉”,真是殺人誅心。
雖然宋高宗很努力地給自己建構“中心聖主”的形象,終南宋一朝,官方也儘量為他塗脂抹粉。但歷史終究要回歸事實,宋高宗的功業成色有幾何,他的人設是怎樣,後世史書早有定論。反而是在今天,有人用所謂的邏輯推演,説宋高宗不僅權術高明,而且愛民如子、不惜己身。比如説宋高宗委屈求和,是為了減輕江南百姓的負擔、熄滅中原大地的戰火,硬是把宋高宗説成了忍辱負重的苦情男。這樣的形象,不僅完全不符合歷史,就算是宋高宗自己恐怕也是不可能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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