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托里亞:為什麼西方考古研究都愛去希臘搞發掘?-伊斯托利亞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伊斯托里亞】
近日,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復信雅典大學維爾維達基斯教授等希臘學者,祝賀中希文明互鑑中心成立。這一消息引發了熱烈反響。探索古老文明的悠久起源,解密文明的豐富內涵,是專業研究者、乃至全人類孜孜以求的目標。
過去很長時間內,世界史研究在中國得到較大發展。中國學者對西方古典文明研究的領域日漸擴大,越來越多的年輕學子也對這一專業領域產生研究興趣。但問題是,究竟該怎樣實現進一步的深造?
在目前的學術實踐中,古典考古學提供了一條路徑。
所謂古典考古學,就是針對古希臘的考古研究。其歷史最早可以追溯至18世紀,主要研究對象是希臘羅馬時期存留的物質遺產,包括建築、藝術品、錢幣等等。正是由於這一時間段的特殊性,使得古典考古學看起來更像是古典學的分支而不是考古學的分支,這使得古典考古學的研究不能僅僅關注於技術層面,更值得關注的是其背後的文化與政治背景。
這些文物遺蹟在當時或存在實際功用,或存在象徵意義,但是在後世看來,更多的是文化符號,是文化中心的標誌。羅馬帝國極為推崇希臘文化,即使他們已經用武力征服希臘,卻仍致力於模仿希臘的文化。他們將希臘的文物尤其是雕塑作品搬至意大利,並對此進行復制,以體現羅馬文化中心的地位。羅馬帝國皇帝君士坦丁大帝,就曾經將希臘古代聖所,如德爾菲聖所中的文物搬至新都君士坦丁堡。這一時期,希臘文物以及其承載的藝術風格得到廣泛傳播。
但是隨着基督教的發展,希臘羅馬過去的輝煌在西方基督教和東正教教義下顯得格格不入,尤其是基督教的發展階段,希臘羅馬文明作為基督教話語體系下的他者,受到排擠。
下面的歷史,大家應該都知道了——
隨着文藝復興時期的到來,希臘羅馬文化得到重新重視。在意大利,遍佈着古典時期風格的雕塑、建築等藝術作品。之後的兩個世紀,這一風潮遍佈歐洲。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意大利和北歐的一些愛好者開始南下希臘,他們試圖在希臘找到真正的古物,以彰顯自己在原有社會環境中的社會地位和文化地位。在這種背景下,古典文物研究蓬勃發展。收藏家和為他們工作的人對古物進行收集和研究,這種知識的發展和傳播是現代古典考古學誕生的標誌。

帕特農神廟
德國的温克爾曼(Winckelmann,1717-1768)正是古典考古學的奠基之人。温克爾曼是文藝復興人文主義者Flavio Biondo的追隨者,他也自稱為意大利人文主義者。而Biondo以前正是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孕育出的那一批文物收藏者,因此温克爾曼研究古物藝術的史學方法也是跟隨着Biondo而來。以往的研究者僅僅利用文本等古代文獻從事研究,而他是第一位使用古代文物研究古代歷史和藝術的人。可以説,他研究出的一套方法為古典考古學奠定了基礎,永久地影響到了古代歷史和考古學研究的範式。
到了19世紀,古典考古學的發展不僅僅與文化認同相互影響,更成為當代世界政治認同的的重要組成部分。拿破崙的加冕儀式將這一政治隱喻展示地淋漓盡致。他將自己裝扮成羅馬帝國和查理曼大帝的繼承者,他的佩劍和權杖出自查理曼大帝,紋章上放了鷹的圖案,這是參照了羅馬軍團的鷹,披風的紅色直接則參照了羅馬帝國的紫色。美國學者早就注意到了這一點聯繫,當然他們也注意到了自己政治體系與羅馬共和國政治體系的密切聯繫。

拿破崙一世加冕大典
舉個更加極端的例子,意大利的墨索里尼將古羅馬政治中心的形象加以利用,成為當代政治意識形態的重要基礎。這都極大地刺激了對古代希臘羅馬文物的發掘,以及對相關歷史的研究。無論是政治經濟上地位特殊的名人,如施裏曼(Heinrich Schliemann,1822-1890)和伊文斯(Arthur John Evans,1851-1941),還是獨立的考古機構,例如美國考古研究所(Archaeological Institute of America),以及各個國家都將與之相關的古代文物的挖掘收集和研究工作作為自身利益、國家利益和優良形象的重要部分。
再説個例子,柏林博物館島的帕加馬博物館中的帕加馬祭壇(基座上的浮雕描繪巨人與奧林匹斯十二主神之間的戰鬥,即Gigantomachia),就是1878年,德國工程師卡爾Humann在帕加馬衞城正式發掘的。一直持續到1886年,衞城的一些古建築物得以重見天日。德國與土耳其政府進行談判,後者同意將當時發現的所有碎片交於德國,成為柏林博物館的財產,這一古物隨後為柏林帶來了文化上的聲望。
除了將文物以各種方式搬運回自己的國家,西方主要世界的考古研究所還在希臘等地設立了相關考古發掘點,例如德國考古研究所對奧林匹亞的發掘,法國考古研究所對德爾菲神諭所的興趣,以及英國對克里特島上的克諾索斯遺蹟的興趣。他們都試圖通過對位於希臘和意大利的古典文明遺址的發掘研究,彰顯自己與西方文明之根的密切聯繫。尤其是一戰之前,各國都重視高等教育的發展,在英國,古典學作為精英教育的核心,這為古典考古學的發展奠定了牢固的基礎。在劍橋,1879年的課程改革與古典雕塑的收藏齊頭並進。學校還於1883年設立了古典考古學的教席,牛津亦是如此。
在美國,情況也大體相似。儘管每個州的發展模式有所不同,但是總體上深受德國學術的影響,也大體展示了這一學科的蓬勃發展。值得注意的是,傳統上,以劍橋為例,古典學的發展是與神話學和人類學研究相結合的。而在德國和美國,其更多是與藝術史的研究相輔相成。
古典考古學的發展實際上是伴隨着古物發掘和博物館工作人員的努力進行的。在其不斷的發展過程中,古典考古學的時間段和地理範圍被不斷確定,與其相關的研究主題大概涵蓋希臘宗教及其物質遺存,希臘羅馬建築,希臘羅馬和伊特魯里亞藝術史、圖像學研究,希臘陶器,希臘羅馬錢幣學以及銘文等主題。
在古典考古學的發展歷程中比較有趣的一點是,古典考古學雖然與希臘息息相關,但是希臘本身卻似乎並未參與這一學科的發展過程。這實際上是被歷史原因所限制,以上提到的幾個國家能夠在古典考古學的學科建設過程中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最主要的原因是在該學科初步發展過程中,他們有學術能力和經濟支持,甚至很多是在各自政府的主導下進行的,而希臘只能看着這些古物被他人發掘運輸,散佈在其他國家的博物館之中。但是現在古典考古學理論發展完備,實踐在學習研究中日漸重要,雖然其他歐美國家有大量希臘古物,但是想要實踐教學,還是要帶學生親往希臘。希臘本土於之便有着得天獨厚的條件。

安蒂基西拉機器,研究者認為此物主要用於天文研究
以雅典大學為例,所有古典考古學的研究生都能得到強度很大的實踐機會,部分課程和研討會是在考古遺址和博物館舉辦的,每年的春季學期還能夠參加馬拉松的考古發掘。碩士課程也分必修課與選修模塊,必修課包括青銅時代的愛琴海考古、古希臘的視覺文化、以及東地中海考古;選修課程分為克里特文明、邁錫尼文明、青銅時代的塞浦路斯考古、從青銅到早期鐵器時代的東地中海考古、古希臘雕塑、阿提卡陶器等。以上所有的課程都包括雅典及周邊地區考古遺址和博物館一日考察,還必須參加為期半個月的雅典以外希臘各遺址的實地考察,包括克里特島,德爾菲,厄琉息斯等地。
歐洲其他各大高校的古典考古學專業這幾年儘管也會組織學生到希臘考察,但是總有時間和人數上的限制,經濟成本也遠遠高於希臘本土,例如德國,每年只能有一次去希臘的機會,並且需要準備一個學期的預備課程,人數也一般限制在15人左右,所能參與的考察也僅僅限制在部分遺址。
説到這兒,不妨再介紹一下這個問題:古典考古學究竟解決了哪些希臘史研究的問題?
以往希臘歷史的研究一般將古典考古學作為輔助學科,研究以文獻材料為主,但是近年來,歷史學研究上的幾次重大突破都仰賴於考古學的發展。例如,雅典貢金錶在衞城的出土,直接改變了學界對雅典及其盟邦的研究,改變了我們對雅典帝國的認知。

貢金錶
希羅多德曾言,阿爾克邁翁家族是僭主統治的對抗者,但是美國考古研究所在雅典廣場上發現的銘文證明了克里斯提尼曾經在僭主統治時期擔任過雅典的執政官,若該家族一直是僭主的對抗者,則這一情況不會發生。

銘文碎片
古典考古學在古典學研究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雅典自身的古典考古學發展雖然並未在理論建設中有所成就,但是作為諸多遺蹟所在,仍舊能為之提供空間圖景。
除此之外,當代希臘的考古仍舊存在許多問題,雖然青銅文明和古典時期的考古已經日漸成熟,痴迷於荷馬史詩的施裏曼對邁錫尼遺址的發掘與阿伽門農的對視已成佳話。但是希臘石器時代的考古研究仍舊有待開發,近東地區是舊大陸最早進行農業生產並且進入石器時代的區域,大約在公元前七千年,希臘作為近東農業向西傳播的第一站,進入石器時代。但是石器時代的考古要求較高,希臘本土缺乏相關的專業人才,甚至很多考古的發掘都是臨時招募國際上相關專業的學生進行,例如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科技考古實驗室(USTCArchaeometry Laboratory)師生應愛琴大學的幾位教授邀請赴薩拉克努遺址進行了為期一個月的聯合考古發掘。
此外,希臘考古設備也不夠先進,電子全站儀等等新設備在石器時代的考古發掘中並未使用。由於希臘的經濟危機,既有的考古學教授薪資約莫減半,尤其科技考古這一項,經費也捉襟見肘,這一定程度上打擊了相關從業人員的積極性。
相對於希臘本土考古學家面臨的囧境,越來越多的中國學者意識到中國考古的國際化建設問題,北京大學、四川大學等高校相繼走出去,到中國周邊國家參與考古工作,但是僅僅關注與中國相關的文化線索並不能夠滿足這一專業的全面發展,埃及、希臘、意大利等西方文明的重要發源地並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未來中國的考古學家在條件成熟的情況下也應該走向世界考古的重要區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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