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爾:吸猴腦,吃螺螄?5000年前的中國人怎麼實現吃肉自由?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保爾】
近期,國家文物局召開“考古中國”重點項目進展工作會。其中,雲南晉寧古城村遺址的一項發現引起了許多朋友的興趣——倒不是這裏發現了重要的青銅器或王侯墓葬,而是考古工作者發現了商周時期古人吃完留下的厚達數米的螺螄殼。
消息一經傳出,無論是火爆螺螄肉的愛好者,還是廣西螺螄粉的追捧者,頓時都來了興趣,彷彿在味蕾中找到了與先民的共鳴。這種古今聯繫當然只是玩笑,但幾千年前的人們如何飲食,確實是一個既有趣又嚴肅,並且需要考古證據與想象力的話題。

先秦古人吃什麼
談起古人的飲食,首先要講的自然是他們吃什麼。在中國歷史上,由於漫長的先秦時期極少有可信的文獻資料,所以考古發現尤為重要。
在南方,河姆渡遺址中已經發現了相當數量的稻米,表明在距今七千年前,先民就已經開始培育、種植水稻作為主要食品。在時段更晚的良渚文化區內,各種與水稻有關的發現更是層出不窮。比如金壇三星村遺址發現了顆粒鮮明的炭化稻粒,吳縣草鞋山遺址發現了人工開墾、修治的稻田遺址,寧波慈湖遺址發現了用於給水稻脱殼的陶質研磨器,錢山漾遺址更是出土了成堆的稻穀。由此可以肯定,早在五千年前,稻米就是農業種植的主要作物,也必然是主要的食物。
《史記》記載,古代江南人“飯稻羹魚”,就“飯稻”而言顯然不假。是否還有以魚類為代表的副食品呢?還要看考古的發現。
在河姆渡出土的動物遺骨中,水生動物確實佔有了相當大的比例。據考古報告介紹,河姆渡遺址中的許多烹飪裏都有龜、鱉、蚌、魚等動物的遺骸,灰坑中更是有難以計數的魚骨、龜殼、鱉甲。在一次考古清理中,人們就數出了超過1500個龜類個體。
這麼看來,從良渚的魚鱉到雲南的螺螄,似乎先民都頗有些“美食心得”,懂得品味河鮮。其實,這種判斷完全是基於當代生活經驗的錯覺。只有不被飢餓困擾的人,才會琢磨美食的滋味。
根據考古學家的分析,在良渚先民的飲食結構中,肉類佔比其實並不高,人們的大部分能量來自於植物。偶爾有肉類的補充,先民也會優先選擇“吃得過癮”的陸地動物,這一點從祭祀的選擇中就可以看出。在良渚,魚鱉等水生動物固然是重要的食物來源,但吃得並不講究,大概率只是為了攝入蛋白質。至於新近發現的“雲南螺螄”,雖然考古工作者還沒有進一步的解釋,但可以推測,這些螺螄應該也是先民獲取動物蛋白的途徑,至於做火爆螺螄、螺絲粉,估計先民們既沒有這個心思,也沒這個能力。

考古發現的螺獅殼
在河姆渡發現的動物遺骸中,最引人注意的其實並非魚鱉,而是有別於野豬的豬,在後來的河姆渡考古發掘中,還找到了圈養家畜的證據。這説明在河姆渡時期,先民就已經人工養豬作為肉食。但是,河姆渡時期的養豬規模非常有限,無法穩定、大量供給飲食。據統計,整個遺址中發現的動物遺骨以鹿科等野生動物的比例最大,是豬的好幾倍。雖然先民已經有了人工圈養的家畜,但其肉食來源還是以野外捕獵為主。河姆渡先民還有一些偏門的飲食取向,比如遺址中出土了不少猴頭骨,從頭骨的破碎情況分析,很有可能在七千年前,人們就已經有了吸食猴腦的吃法。
進入良渚文化早期,家畜的佔比開始顯著上升,在蘇州龍南遺址、上海閔行馬橋遺址中,以豬、狗為代表的家畜佔比顯著提升,都超過了六成。隨着良渚文化的持續發展,家畜在飲食中的佔比越來越高,到良渚後期,人工圈養的家豬已經成了最主要的肉食來源。
在北方,與良渚處在同一時期的仰韶、龍山文化遺址中也發現了許多關於飲食的痕跡。
與當今“北面南米”的飲食習慣不同,小麥其實是外來物種,大約距今五千年前,河西走廊地區才出現了種植小麥的痕跡。在新石器時代,中國北方的農作物主要是稻和粟,另有少量的黍、大麥、小麥和大豆。魚類遺骸同樣見於仰韶、大汶口以及北方各處的龍山文化遺存中。而且與南方相似,北方飼養的家畜也有豬、狗、羊、雞,並且通過捕獵補充肉食。
在仰韶文化北首嶺遺址中,考古工作者不僅發現了完整的雞,還有四十餘枚獐牙,顯然是捕獵的結果。另一處元君廟墓葬中有家養的豬和捕獵的鹿,還有完整的鳥類骨骼。在仰韶文化遺址中,體肥毛厚的竹鼠也留痕了。顯然,無論家養、野生,還是飛禽、走獸,只要能抓得到、能吃得下,先民都不會放過。
值得一提的是,在距今六千年前的仰韶文化時期,人們可能就已經掌握了釀酒的技術,並且製作了相應的器物。良渚文化遺址中也出土了為數不少的酒器。這説明當時的先民已經具備了深度加工食品,進一步製作飲料的能力。
總體上説,在五、六千年前的中華大地上,原始貴族們應該已經實現了“酒肉自由”。
做飯吃飯用什麼
有主食,有肉類,有蔬菜水果,還有酒類飲料,看起來飲食已經俱全了。但其實,還少了關鍵的一環,那就是做飯和吃飯的傢伙事。事實上,相較於“吃什麼”,很多時候“怎麼吃”才更有技術難度。
先説做飯的方法,從河姆渡到良渚,先民製作了大量的陶器用於烹飪食物。作為主食,當時的稻米的吃法既不是如今午餐常見的乾飯,也不是早餐常見的稀粥,而是介乎兩者之間的稠米粥。有時候加熱太久、水分蒸發,還會出現形似鍋巴的遺存。考古發現的陶器內,就有河姆渡時期的“鍋巴”。這種煮稠粥的吃法也廣泛存在於北方,只不過煮的東西未必是稻米。按照文獻的記載,直到春秋時期,孔老夫子家裏也還喝過這種粥。
河姆渡遺址中還發現過類似於今日蒸鍋的器物,使人們一度猜測先民在“蒸米飯”。但從陶器的大小、氣孔的直徑判斷,這種器物更有可能用來蒸煮肉類,而不是主食。稍晚一段時間,良渚文化的錢山漾遺址中發現的陶甑更有可能是用來蒸主食,但沒有進一步的證據。半坡遺址中還發現了一個口小底大的燒坑,四壁塗了一層細泥,有燒烤的痕跡,但沒有煙燻,有人推測這是先人“烙餅”的遺存,但依然沒有更多的證據,只能存此一説。
這些烹飪方法之所以難以確定,主要是考古發現不足,而這也不能怪考古工作者,無論是蒸煮過的米飯還是烙過的餅,大概率都不可能保留至今。但是,吃飯的工具卻是可以保存的,而且能夠實實在在追述歷史。

新石器時代前期 河姆渡文化
炊具
1973年浙江省餘姚市河姆渡出土
高25.5釐米,口徑12釐米
當今世界主要的進食方式有三種,分別是筷子、刀叉和直接用手。早期先民應該都是直接用手的,《禮記》中所説的“共飯不澤手”或許就是這種習慣的痕跡。不過,面對稠粥與肉羹,直接用手顯然很不方便。根據考古發現,新石器時代的中國先民已經開始使用匙、叉、箸三類餐具。
距今七千多年前,長江流域、黃河流域的文明遺址中都發現了匙。早於仰韶的武安磁山文化遺址中出土了二十餘件長條形的骨匙,河姆渡不僅出土了三十多件骨匙,還發現了一件造型精美,雕刻有鳥首形柄的象牙匙。
在後來的遺址中,骨匙的數量就更多了。大汶口文化墓葬中常用骨匙隨葬,有的就握在死者手中。齊家文化墓葬中骨匙一般放在死者腰間,有的還在柄端穿孔,估計平時就掛在腰帶上。
有了骨匙,那骨叉呢?不過根據考古發現,先民對骨叉似乎不是很感冒,雖然有,但發現的數量並不多。而且無論是考古出土的新石器骨叉,還是商周時期的骨叉、銅叉,尺寸都很小。據此推測,這些骨叉應該不直接參與烹飪,而是人們在烹飪之後,用叉子各自分取食物。

新石器時代河姆渡文化骨匙(資料圖)
在吃飯的工具中,中國人最關注的還是箸,也就是筷子。考古發現的箸可以追溯到距今4000年前的湖南香爐山遺址,這裏出土了骨箸。在大名鼎鼎的商晚期的殷墟墓地中,考古工作者也發現了銅箸。只看這些時間,似乎筷子是幾類餐具中發明和使用時間最晚的,但實際情況可能並非如此。
一方面,就質地而言,無論古今,圓棍狀的筷子最適合以竹、木作為製造材料。正因如此,無論是竹箸還是木箸,都很難完整保存千年。另一方面,作為日常生活中的必需品,餐具往往是隨着生活需要自然而然被開發出來的,當下考古工作者在雲南晉陽發現了大量的螺螄殼,也必然會伴隨發現吃螺螄的器物,這本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餐具之外,還值得一提的是個人的食器。比如可以盛裝食物,用手端着吃的陶豆,廣泛存在於從河姆渡到龍山文化的南北方新石器遺址中。根據考古學者的推測,良渚先民可能會用缽或盆等盛烹飪好的飯菜,然後再分到個人的豆和盤中。這樣的一套器物分工,似乎與今天的骨碟、湯碗頗有一些相通之處。所以,在距今4000年前,也就是傳説中的夏王朝時代,中華大地上的先民已經有了一套稱得上是完整的吃飯工具。
東西方餐飲的“分道揚鑣”
當下世界上存在差異明顯的“美食圈”,早在四五千年甚至更早之前,在東亞與西亞、東方與西方,人們的“吃法”就已經很不相同了。
大約與良渚文明末期同時代,兩河流域的先民用楔形文字留下了最早的一份食譜。嚴格意義上説,這其實是漢謨拉比統治時代的一座寺廟向神靈供奉的祭品名單,但內容又不僅限於名目。比如其中寫明,每天要給神靈們獻上煮熟的整羊、好看的魚,薄餅要用兩種麪粉製作,大圓麪包要加鹽和香料,還有不同類型的海棗、甜卷、水果,以及油和乳製品。
即便是東西方都有的酒類,幾千年前西亞的酒品也與東方不同。比上面的這份記載稍晚幾年時間,還有一塊寫有酒類釀造方法的楔形文字粘土版。據説,美國的一家啤酒釀造公司在歷史學家的支持下,復原了其中的一種啤酒,有蜂蜜、海棗的味道,酒精度也很低,不到5度。

對於關注古代飲食的研究者來説,四千年以前的中國飲食基本只能依賴考古資料,但在兩河流域,考古學家不僅能夠提供實物,還能夠提供文字。上面提到的兩份資料還只是隻言片語,在公元前1750年左右,兩河流域出現了真正的食譜。
由於楔形文字的難度太大,這份史料至今還沒有被完全破解。但僅僅是破解的部分,就已經足夠有趣。比如菜名有“燜肉”、“亞述菜”、“埃蘭烤肉”,聽起來都很有特點。這些菜的做法還更有特點,其中一塊粘土版記錄了245行楔形文字,寫了七種烹調方法,主料全部都是鳥肉。據研究者推測,這裏的鳥很可能是海鷗、燕子或者鸕鷀。
其中一種名為吉卜的鳥肉烹飪是這樣的:首先用冷水清洗去除鳥的內臟,添加少量的水和醋,放在瓦罐上煮。然後用薄荷和鹽混合反覆塗抹煮熟的肉,並且將煮過的汁水過濾到鍋裏,加入薄荷。最後將塗抹過調味料的肉放入過濾後的水中,用瓦罐燜煮。在中國人看來,這道菜無論是醃製方法,還是烹飪流程,亦或是使用的佐料,都很具有異域特色。
東西方不僅烹調方法有差異,吃的東西也在很早以前就出現了區別。華夏先民把豬作為主要的肉食來源,而四千年前的兩河流域主要養殖綿羊,很重視奶製品。留存至今的蘇美爾人浮雕展現了當時擠奶工人的工作場景:工人們坐在凳子上,從母牛身後擠奶,看上去手法與當代的擠奶工也差不多。由於奶製品相對豐富,三、四千年前的兩河流域先民就已經掌握了製作奶酪、酸乳的技藝。

蘇美爾浮雕(資料圖)
飲食差異不僅存在於廣闊的亞歐大陸兩端,即便同處地中海周邊,飲食也有不同。古希臘人就不太重視奶製品,也沒那麼熱衷於烹調鳥類。在古希臘的英雄史詩中,食品主要是大麥麪包或大麥粥,搭配蜂蜜、無花果等輔食。有趣的是,雖然古希臘人向海而生,但他們對於海洋水產卻顯得並沒有那麼重視,《荷馬史詩》中向神獻祭的宴會幾乎沒有魚類的影子。當然,這並不意味着古希臘人不吃魚,大概率是魚類太過常見,所以沒有向神明獻祭的資格。
最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儘管考古學家發現了許多古人吃肉的痕跡,但無論古今,吃肉,特別是吃肉吃到飽,都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情。在幾千年前的中國,肉食對於普通平民來説並不容易獲取,螺螄這樣的小塊頭也值得一吃。西方亦是如此,據學者的推測,古典時期的雅典公民人均年食肉量只有兩千克左右。
想到這裏,我們不僅有必要研究古人的“吃肉”問題,更要珍惜當下,保護中國人的“吃肉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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