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柱智:這裏的老人不孤單——一個鄉鎮“互助養老”的故事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夏柱智 等】
人口老齡化問題已然成為中國社會的重點議題之一,在2023年的政府工作報告中也提到要“積極應對人口老齡化,推動老齡事業和養老產業發展”,“發展社區和居家養老服務”等等。
我們武漢大學社會學院“挑戰杯”課題組過去幾年在全國十多個省的田野調研發現,互助養老正在全國各地試點探索,其成功與否的關鍵在於提升農村社會老年人自我組織與自我服務的能力。但只有在很少的地方,才形成鄉鎮層面的農村互助養老服務中心,其經驗特別值得總結和借鑑。
過去一年,在武漢大學駐恩施市定點幫扶工作隊的支持下,課題組多次來到距離恩施市30公里的山區鄉鎮白果鄉。這個鄉鎮在2012年就開始試點建立農村社區養老服務中心,互助養老是其核心理念。
這和2011年的一份文件有關。2011年,國務院公佈的《社會養老服務體系建設規劃(2011-2015年)》首次提出要探索新型農村互助養老模式;後來,該鄉鎮不斷擴大互助養老範圍,有力地提升了本地區的養老服務水平。
農村老人不孤單
白果鄉位於恩施市西南部,山高路遠,地少物薄。這裏絕大多數青壯年勞動力外出務工,老人成為主要留守人羣。
自創辦以來,白果鄉兩河口老年服務中心已在白果鄉共支持建立了6個老年人協會、23個老年之家,老年服務中心和老年人協會在冊會員達132人,老年之家在冊成員達244人,輻射農村人口12271人,其中老年人口2246人。該地建立的互助養老服務組織,對提升老年人福利有着巨大的效應,尤其表現在2022年年底疫情期間。
“基礎病多,知識水平不高,又不會用手機,‘陽’了以後自己管自己有困難。”談到疫情期間村裏老人的狀況,中心創辦者、已退休10多年的鄉鎮幹部張必鬥老人嘆道。

張必鬥接受調研採訪
據他估算,2022年12月疫情高峯期,白果鄉感染過新冠的老人佔70%,去醫院的少,在家吃藥的多。
“在家怎麼治?得有人告訴,病倒了也得有人照顧。”張必鬥解釋,“子女在身邊還好一點,怕就怕老人一個人住,沒人管。”
但白果鄉的老人“沒有一個是沒人管的”,大家並不孤單。
疫情高峯期的這個月,張必鬥等人主持建立的老年服務中心和各村的老年人協會做了不少事:號召鄉里老人不聚集、戴口罩,介紹敗火出汗的土方法;聽説有老人“活怕死”,派有知識的老年之家家長去寬心;借中心原先形成的“一對一”模式,定期探望高齡老人、獨居老人,送藥送吃喝;前不久,村裏一位曾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老人過世,中心還出面舉辦了追悼會。
退休幹部“鬥書記”
75歲的張必鬥被白果鄉村民親切地稱為“鬥書記”。
年輕時,張必鬥修過電站、當過教師、做過小隊隊長,1984年到白果鄉政府工作。張必鬥任職時間最長的是在白果鄉各個村當支部書記,於是“鬥書記”這稱呼一路被叫到了現在。2008年退休後,張必鬥回到老家兩河口村,“人熟地方熟,做完工作好養老。”

張必鬥年輕時照片(後排左一)
在村生活期間,張必鬥發現村裏老人總是形單影隻,沒個去處;生活水平不低,精神狀況卻差。自此,他開始關注在村的老人羣體。
最初只是定期把附近的老人聚起來聊聊家常,2010年的兩件事使張必鬥下定決心做大改變——那年,見天壩空巢老人方某去世兩天後才在家中被人發現;緊接着中秋,60多歲的王某因難以承受孤獨而上吊自殺。
“活着或死了都沒人掛念。”張必鬥深受觸動。子女外出打工,在家的老人怎麼過得平安、開心?張必鬥想到,“老人要組織起來,才能相互幫助、相互掛念”。
2012年,他對其他地方的老年人協會有所耳聞,於是決定也在兩河口村成立老年人協會,2013年改稱“老年服務中心”。
台搭好,之後就是組建班子。張必鬥最先動員的是鄉政府老同事姚祖林。“退休之後也沒意思,當時一聽可以組織起來互助學習、鍛鍊身體,我馬上就答應了。”姚祖林回憶説。
兩個老同事一拍即合,隨後就開始物色班子成員。最初的成員選擇大有講究,標準被定為有經濟條件、有閒暇時間、有組織能力、有公益熱情、有文藝技能。選來選去,選出村裏五個退休教師、三個退休幹部,還有退休獸醫、經濟能人、小隊隊長。“起初什麼都沒有”,姚祖林説,“協會要辦就得靠這些人組織、出主意、捐錢、排節目。”
一個個動員起來,事情比想象中的順利。在與老黨員、老幹部等人接觸後,張必鬥發現他們有文化、有能力,本來就有發揮餘熱的心,卻缺少平台。這些老人把加入老年協會戲稱為“自己給自己找個官做”,對他們而言,操心村裏老人的事不僅不影響正常生活,反而能實現價值。抓住這個心理,張必鬥成功動員了18位老人作為兩河口老年人協會的初始成員,平均年齡65歲。
把老年人組織起來
老年人協會最初只有18個人,怎樣讓其他老人也參加並受益?初創成員們一合計,決定先辦一場文藝活動吸引人,時間定在老年節。
要搭台、排演節目,要請村幹部、通知村民,還要準備茶水,這是老協成立後的第一件大事。據姚祖林回憶,大家“剛開始都不會搞,能出錢的出錢,會宣傳的搞宣傳,排節目就看着手機學。”
而在節日當天,張必鬥做了演講,村支書也到現場參觀,成員們登台演羣口快板、傳統戲曲。“精氣神就是專門做給村裏人看的,讓他們見識老人的風采。”台下人越聚越多,還不斷叫好鼓掌,張必鬥知道——這事成了。
老年人協會要做的遠不止這些。兩河口村有不少需要幫助的老人,張必鬥於是號召老年人協會所有成員,找相熟且有困難的老人“結對”建立互助關係,至少結一對,有能力的可以結多對。
經濟能人吳永奉結了兩對:一個孩子殘疾、家裏條件不好,吳永奉教她養羊掙錢,還給她不少錢;一個有智力缺陷,吳永奉帶他辦銀行卡、存錢,“怕他把錢給別人”。小隊隊長閆順義結了一對,70多歲的獨居老人,閆順義幫他種菜砍柴,還送去幾件衣服,出錢又出力。
一對又一對,成立不久的協會在村裏得了好名聲。“給老人做實事比什麼都重要,周邊親戚鄰居看了心裏有數,口耳相傳。”
半年內,老年人協會成員從18人增加到了30多人。2013年,兩河口老年人協會正式註冊為“兩河口老年服務中心”,場子也建起來了。兩年內,周邊另外五個行政村分別成立老年人協會,共同接受老年服務中心的指導。
協會實行同樣的規定:“凡是60歲以上、全年在村的村民,都具有加入老年人協會的資格。”“凡是加入老年人協會的會員,需要先找到結對對象,每一組對子都需經過老年人協會會長及其他會員審核,並記錄到結對檔案。”
會員入會時還要宣讀入會承諾:“我志願成為XXX的一員,感恩黨,獻餘熱,盡己所能,温暖他人,踐行志願精神,弘揚互助風尚,做好老有所為,求得老有所樂,爭做文明白果人,共舞最美夕陽紅”,並簽署承諾書。
此外,老協會員每年要繳納100元會費,相當於公益事業捐款,以維持農村互助養老組織最低程度的運轉。

烏池壩老年人協會,老人可以到協會打牌聊天
“老年之家”:把組織延伸到自然村
老年人協會的名聲越來越大,想加入的人越來越多。然而山區村山大人稀,居住分散,一村設置一個活動場所難以覆蓋所有老人。基於此,協會商議以小組或地理小區域為單位成立“老年之家”。“有的地方離老年協會太遠、不方便,建個靈活的、規模小的組織,能讓周邊老人近距離參與。”張必鬥解釋。
2016年,老年之家最早在兩河口的秀水塘小組建立,老年人協會的初始會員閆東玉是家長。閆東玉在家裏掛上牌子,買了一台音響、幾把秧歌扇子就算開張。
老年之家同樣是唱歌跳舞、互助幫扶,從前去不了老協的老人也有了去處。到目前為止,附近6個行政村陸續建起23個老年之家。老年人協會的互助範圍就此擴展開來。
油竹坪姜家坡的老年之家年年被評先進。2017年重陽節,臨時替人上場的胡光英因為表演得好,被張必鬥和油竹坪老協會長記下了。“轉頭鬥書記和會長就要在姜家坡設一個老年之家,讓我當家長。”那時胡光英54歲,談到同意當家長的原因,胡光英説:“我母親那年去世。她住院的時候我去看,常常看到她一個人哭,從此我就明白老人的心理,他們不缺吃穿,就是要有人陪有人關心。”
當家長後,胡光英也像對待自己的父母一樣對待村裏的老人。老年之家組了個舞蹈隊,一有空閒就送戲下鄉,為的是“給老人們演節目,送熱鬧”;胡光英心細,知道老人牙齒不好,手腳不方便,逢年過節又給姜家坡的老人人人送牛奶糕點、送棉鞋。姜家坡有個五保户,子女不在跟前,又有風濕。每到冬天一身衣服穿得黢黑。“洗了衣服擰不幹,衣服一重又晾不上。我就帶回來幫他洗。”胡光英説,“這些事老協管不了,只有住在一片的,天天看見才知道是什麼情況。”

胡光英給姜家坡老人送棉鞋
“一學二幫三娛樂四結合”
多年探索,白果鄉老年人協會探索確立了“一學二幫三娛樂四結合”的互助養老實踐模式。
“一學”是學政策、學法律、學技術。
以前白果鄉出現過一些裝扮成民政局、林業站幹部的不法分子,以申請補助、代辦證件為名騙村裏老人的錢。因此老年人協會成立後,組織老人共同學習法律知識,提高反詐意識。以例會的形式,各個老年人協會每月還會組織會員集中學習,內容主要圍繞政策宣傳和村內近期工作。
2014年,兩河口老年服務中心又組織協會會員參加茶園管理、桂花樹栽培和茯苓等中藥材栽培技術培訓。
“二幫”是一對一結對幫扶,以及開展多種形式的互助活動。
從2013年成立以來,老協一直堅持組織會員與弱勢老人“結對子”,開展一對一的幫扶。
金龍壩老年人協會的會員肖先奉,幫扶對象是居住較為偏遠,且體弱多病的空巢老人肖先海。為了及時掌握肖先海的生活和身體狀況,他自掏腰包為其安裝了電話。
油竹坪的周元錫已經八十多歲。從司法所退休之後,周元錫就自購理髮工具,常年為村裏老弱病殘的五保户、低保户以及行動不便的老人入户義務理髮。周元錫説,他理髮“三個不要”,“一不要請吃飯,二不要收東西,三不要錢。”

周元錫無償幫人理髮
“三娛樂”指的是老年人協會和老年之家的文娛活動可以分為三類。
第一,依託於活動場所:老年人協會和老年之家都設定了固定的活動時間,老人可以在活動中心打牌、下棋、讀書看報、排練文藝節目。
第二類,依託於興趣愛好:每個老年人協會都組建有自己的文藝隊伍,比如廣場舞隊、採蓮船隊、花鑼鼓隊、蓮香舞隊、腰鼓隊等等。老人們聚在一起,自編自演、自娛自樂,逢年過節還能上台表演一番。
此外,頗具特色的是,老年人協會和老年之家還組織老人走出家門,感受自然風光。截至目前,老年服務中心共組織了8次自費觀光旅遊活動,最近的去到恩施州麻柳溪、女兒城、騰龍洞,遠的還到過寶島台灣、首都北京。

老年人協會辦活動
“四結合”指的是老年人協會的工作要結合村莊各類工作,做到老有所為。
“老人不僅要娛樂休閒,也要實現價值。”張必鬥説,老人組織起來應當為社會作貢獻。“我們不是社會的負擔,我們也有能力做事。”
基於此,白果鄉老年人協會積極參與村莊建設。見天壩村老年人協會會長姚祖林,配合見天壩村村委會,積極做羣眾工作,動員羣眾集資7萬餘元,修通了4公里多的村組公路。借重陽節、豐收節活動,老年人協會常年宣傳孝文化,評選好婆媳、好夫妻、好子女、好家庭。
“跳跳舞唱唱歌,村裏才有起色,不然總是死氣沉沉的。”“老年協會一辦,老人總算找到了組織。”“從前是我們羨慕年輕人,現在是年輕人羨慕我們。”……這些都是老人對老年人協會的評價。
“將軍消費”
在絕大多數農村地區,農村互助養老的組織還沒有建立。而當前,張必鬥等老年服務中心的組織者反映的主要問題是日常活動經費缺乏。
張必鬥用“將軍消費”來形容政府的經濟支持,講的是對於必須的活動支出,先支付後拿票據到政府,“逼”政府報賬。2018年前的幾年,民政部門有比較穩定的經費,此後則是靠“討”,“沒有錢,我們這批人講奉獻。”副會長羅錦富也説,“現在運轉的錢主要是靠鬥書記的人脈,下一任會長怎麼辦呢?鬥書記一退,有可能就後繼無人了。”
水田壩老協會長楊天勝算了一筆賬:每次辦活動要接送演員、要包一頓飯;協會需要一些辦公費;老人重病在牀得去慰問,老人過世,老協得出面幫忙、買花圈。“這都是我們自己出的錢(會員費、會員捐資),為了答謝演員我自己掏錢發紅包。”長此以往,楊天勝擔心難以持續。
楊天勝告訴我們,實際上一個老年人協會的運轉並不需要太多的資金,一年一兩萬塊的運轉經費足矣。“農村的閒置房屋一掛牌就是老年人協會,買點桌椅板凳,最多搞個電視,就有模有樣了;有點錢交電費,辦活動的時候有經費佈置一下買點禮品,就差不多了。”
老年人協會的想法可以理解。但在政府看來,農村互助養老組織屬於民間社會組織範疇,政府並不必然負有經濟支持義務,或許個別村莊可以支持,但是普遍的支持並不現實。
我們認為,農村互助養老組織可拓展民間捐資,動員各類鄉賢捐款。每一個村莊都有一些鄉賢,他們在外有較高的收入,也關心家鄉公益事業,他們的父母在農村生活、死後也葬在村裏,他們大多願意捐款。
另外,隨着國家轉移支付的農村社區養老服務資源不斷增加,政府沒有必要全部用於硬件建設,可以劃出一部分採用獎補的方式支持這些積極落實互助養老政策精神的村社集體,幫助互助養老良性運行。
(武漢大學社會學院“挑戰杯”課題組成員:鄭昌怡、林麗清、胡燦、佘光源、李春陽、陳鴻怡、趙曉林、周奕瑋,武漢大學社會學院本科生。指導老師:武漢大學社會學院夏柱智副教授,黃佳琦、肖琳兩位博士生亦有協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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