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瑋:“為烈士尋親”,他們一次次重新點亮那些逝去的面容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左瑋】
又是一年清明節,春風落日寄哀思。
清明祭奠是家國大事,緬懷先烈是後人之義。近年,退役軍人事務部聯合公益組織、媒體等,持續開展“為烈士尋親”活動,成效顯著。但年代久遠、戰爭損毀、區劃變動等原因,尋親始終面臨殘缺的資料、海量的人口數據及DNA鑑別科技成本。
要實現高效尋親,離不開“打通最後一公里”的人民力量。本文要講述的故事,便與此有關。
“我一夜睡不着”,從此又多了一份不平凡的工作
這場接力賽從雲南説起。
2022年11月,李張良正在雲南蓬萊村搜尋一位散葬烈士墓,一名老人告訴他,山上還有4座。中風後的老人躺在院子裏曬太陽,他很想帶李張良上山,可惜心有餘而力不足,同村一位大嬸自告奮勇,充當了嚮導。
越往山上走,草木越深,很快便無法下腳。一名當地大叔帶着鐮刀前來接替,大叔一邊走在前頭一邊劈砍草木,為李張良劈出了一條路。
“到墓地一看,草深得已經把墓碑完全覆蓋了,如果不是老鄉幫忙,外地人很難找到。”烈士墓沉睡在大山裏,周圍零零散散還有一些村民的古墓。李張良熟練地打掃、描紅、祭奠,將四名烈士的資料整理發佈,請宜良當地民眾提供線索。
四位烈士分別是:王永貴,黃仁喜,李長安,李國富。4位烈士隸屬中國人民解放軍0057部隊獨立2分隊,王永貴是班長,其餘三名是戰士。墓碑均無籍貫及出生日期 。

青山處處埋忠骨(圖源:作者供圖)
這並非李張良第一次上山找尋烈士墓地。
他是藍天救援隊的一名隊員,在很多人的印象裏,有救援就有“藍天”。如今,李張良在不平凡的救援之餘,又多了一份不平凡的工作——為英烈尋親、助忠魂回家。
契機源自2022年9月1日,昆明盤龍區退役軍人事務局上山搜尋英烈墓,李張良在協助的隊伍中。當地熱情鄉親給予了幫助,那片在山上草叢中沉睡的烈士墓地很快被找到,那一夜,李張良卻失眠了。
“墓羣在山中,幾十年無人祭掃。墓地長滿樹木荊棘,野草深得蓋住了墳墓,墓碑上都是積年累月的老苔蘚,早已看不清英烈的姓名。”李張良對我説,“我一夜睡不着,想着我必須做點什麼。”
等不及事務局依次歸檔並開展工作,第二天,他便返回了墓地。鋤頭挖走了碎石,刀具割掉了雜草,鏟子將陳年青苔一層層刮掉……墓碑刷洗乾淨後,他又買來毛筆和紅漆,將墓碑上的英烈們的姓名描紅,一遍又一遍。自從發現了這片墓地,後面的一週,李張良都待在那裏。
他身體很累,但心靈上得到了一股説不清道不明的慰藉。
自此,李張良開始自發尋找當地的散葬英烈墓,打掃、描紅、祭奠,整理資料發佈網上,以期為家屬提供線索。
2022年11月,李張良發佈蓬萊村4位散葬烈士信息後不久,在宜良工作多年的趙永祥,主動聯繫了他。“看到他發的信息,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老家,想起了兒時常在當地人稱‘大軍墳’的烈士墓地附近砍柴。”他告訴我,“地圖上一查,這四座墓距離我40多公里。我趕緊聯繫他,想着自己也出出力。”
兩人一拍即合,李張良在網上查找資料,趙永祥則多次到村中走訪、聯繫退役軍人事務局。不久,退役局烈保科反饋,當地政府計劃將四位烈士遺骸從山上遷移至縣裏的大荒田烈士陵園。
遷移後,四名烈士不會再長眠青山無人知曉,每年清明,會有一批批民眾學子前來緬懷祭掃。
墓碑前跨越時空的團圓,才是圓滿的終點
故事到這裏,對於常人來説,已經很圓滿。
但李張良的腳步沒有就此停下,他被引薦加入了“我為烈士來尋親”公益項目,也因此,他驚奇地發現,散葬烈士遷入陵園並非完結——墓碑上的名字得以重新發光、墓碑前跨越時空的團圓,才是一個圓滿的終點。
項目發起人孫嘉懌(微博“貓小喵滴兔子”)解釋:“戰火紛飛時,很多烈屬只知親人犧牲、卻不知烈士埋骨何處;而一些烈士墓長期無親屬祭掃,或是年代久遠散葬山中、無人知曉。我們不僅要找到烈士墓地、整理出烈士姓名籍貫何時參軍為何犧牲等生平,還得為烈士找到血親,這才是一個完整的句號。”

“40年了,媽媽今天終於有地方哭了” 2019年,尋親成功後,一位烈士母親在孩子碑前慟哭(圖源:貓小喵滴兔子)
李張良更驚奇地發現,原來有人早在2007年,便開始做着同樣的事情。那位前輩名叫“路客”,真名蘭鋼,是烈士尋親圈中的傳奇,至今,這位扛鼎人物依舊戰鬥在尋親一線。
2007年至今,一人一摩托、永遠在路上的他,一路走一路拍,整理出途經之地無數烈士的信息。他的個人博客,為國內最早一批為烈士尋親的人,提供了嚴謹詳實的烈士信息。
他的座右銘“在路上絕不退縮”,是他用自己最青春的十六年,詮釋了不同於常人的緬懷方式。偏遠地區的陵園,往返不容易,一天的時間不夠拍攝整理,他便在烈士陵園裏打地鋪過夜。他也曾被人説是怪人,被懷疑是間諜、質疑過動機,也曾在尋找烈士墓時遇到藏獒,被老鄉斥責“你就不怕藏獒把你變成手撕雞”。
如今,路客形成的海量數據庫,以及成熟嚴謹的信息蒐集比對經驗和豐富的軍史知識,成為許多後來者的指路明燈。他不是軍人,但接觸過他的人,無一不感嘆他是一位戰士。他也有很多戰友,那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以及越來越多的參與進來的志願者們。
孫嘉懌説:“一開始很多人抱着好奇心加入我們,後來意外碰到和他們年紀相仿的、同家鄉的烈士,又會有所啓發繼而堅持了下來。”
故事回到“有所啓發、長期堅持”的李張良這裏。
他將已掌握的四位烈士資料交給孫嘉懌發佈,徵集線索。沒有籍貫信息,志願者們便羣策羣力,根據戰史軍史比對,或去方誌辦、檔案館翻閲舊籍。另一邊,趙永祥在挨家挨户尋找村中知情老人時,遇到了一位古稀老兵,他曾在四位烈士所在部隊服役,提供了方向。
趙永祥感嘆:“很多時候,烈保科出面聯繫村幹部,我們就能在本地人的幫助下找到知情老人。怕就怕,時不我待,這些老人都走了,那就太難了。”
宛如一層層的剝洋葱,每一個線索的推進,背後藏着難以言明的努力。經過層層比對分析,志願者們發現,黃仁喜烈士的部隊信息、大致犧牲時間及立碑時間,與廣東韶關某地烈士信息高度重合。
可雲南與廣東相隔甚遠,尋親要繼續,還需千里之外的一臂之力。
化名“米粒”的煙台姑娘看到了求助信息,米粒是為烈士尋親的骨幹志願者,卻從不願提及自己的事情。“只是百畝稻田裏的一粒米,微不足道,微乎其微,是稻田的一部分”。
實際上她並非“微不足道”,早年參與各種搜救,也因此結識了天南地北數不清的朋友。她組建了覆蓋山東全省的9120公益尋親同盟,志願者們一呼百應、齊齊上陣,為別人家的團圓盡心盡力。
米粒很快聯繫上廣東韶關市知名熱心腸——劉莉。
劉莉二話不説,答應了下來。拿到信息,她立即查詢了本地電子系統,又致電沙溪鎮退役軍人服務站。在得知“查無此人”後,劉莉不甘心,第二天便驅車前往沙溪鎮鎮政府,和當地工作人員共同查詢了當地同名同姓男子六代以內的烈士情況,卻沒有找到匹配的信息。
對此,身經百戰的志願者們早已習慣。年代久遠、資料殘缺,戰場損毀、保密需要等原因,皆可能導致電子信息庫難以精準鎖定。於是,劉莉一行三顧茅廬,在服務站工作人員幫助下,不斷翻閲縣誌、軍人舊檔案,終於找到了疑似黃仁喜烈屬所在的村組。
之後的兩天,志願者驅車前往目標所在地,為了避免因村社變更而遺漏線索,劉莉一行將周邊鄉鎮也尋了個遍。最終,她在當地居委會和老齡軍人們的幫助下,找到了烈士侄孫黃國強。
原來,黃仁喜烈士曾用名黃仁善。失之毫釐、謬以千里。這一字之差,為本就艱難的回家路更增層層迷霧。劉莉不由得感嘆:“少了任意一環,但凡中途有一人放棄不追不跟,忠魂就無法魂歸故里。”
得知親人的消息,烈屬激動不已,他們連連追問劉莉親人埋骨之地,恨不得立即前往雲南。“我正要和烈屬詳談,忽然接到家人的電話。我趕緊把黃仁喜烈士的資料交給了烈屬和村委,趕了回去。”彼時的情境,我不忍詳細詢問。此前,我已從她的親友處獲悉,劉莉找到烈屬那天,她的父親突發疾病、搶救無效逝世。那個電話,正是家人告知她父親送醫搶救,催她趕回曲江。
劉莉説家人沒有怪她。“家人特別支持我做這些,有時還會跟着我一起去,不然我也沒法堅持十多年。”為烈士尋親、助被拐兒童回家、搜尋走失老人,這十餘年,她為無數家庭圓過夢。
劉莉感嘆,這些年她也曾遭遇種種困境,但困境之中總有大量的人幫助她,其中不乏她曾經幫過的人。“幫助自己的唯一方式,就是不斷幫助別人,這句話在我身上不斷驗證。”
一次次,他們重新點亮烈士們逝去的面容
另一邊,從李張良發現黃仁喜烈士墓地開始,兩地退役局便建立了聯繫。
尋親成功後,烈屬提出想將黃仁喜烈士墓遷回曲江烈士墓園安葬。兩地退役局經過多次溝通、協商,最終制定好遷移方案。
2023年2月21日,黃國強激動不已。他在曲江退役局工作人員的陪伴下,來到了1500公里外的雲南。在宜良烈士陵園裏,懷抱着遺骸箱的他熱淚盈眶。“70年拉,終於找到了!”此前多年,黃家只知親人在雲南剿匪犧牲,卻不知具體安葬何處。山高路遠、信息不便,這麼多年來,親人只能在家裏祭拜悼念。
廣東曲江區的親人們也振奮激動。去年年底,得知親人遺骸被找到,家屬便商量前往雲南,但因疫情原因未能成行。如今能接至親回家,全家對好心人及有關部門分外感激,也對英烈回家感到無比的光榮。
2月24日,跨越70年的光陰,穿過祖國大山大河,黃仁喜烈士的遺骸在親人們陪伴下魂歸故里,從此,長眠於青松環繞的曲江區烈士墓園。
黃仁喜烈士,曾用名黃仁善。系廣東省韶關市曲江區沙溪鎮人,1949年參加游擊隊,解放軍〇〇五七部隊獨立二分隊戰士,1953年在雲南省剿匪犧牲,犧牲時年僅22歲。

離家尚是少年身,歸家已是報國軀(圖源:韶關市退役軍人事務局)
黃家人更改了族譜,將黃仁喜烈士回家路上的來龍去脈記錄在族譜中。那裏面,也留下了李張良、劉莉的名字。劉莉説,如果不是路途太遠,黃家人和她很想來雲南當面感謝李張良。對於答謝與否,李張良並不在意,他説,烈士回家就好。
黃仁喜烈士回家後,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李張良又為李長安烈士及李國富烈士找到了親人。3月21日,李張良陪同李國富烈士的親屬們,上山祭奠。同一天,他又協助貴州退役軍人事務局及烈士家屬,將另一名安葬在昆明的烈士遺骸遷移回貴州老家。
清明前夕,李張良登記的烈士信息已達900餘條,其中一百餘名烈士,已在全國接力協助下找到親人。李張良這樣的志願者,還有很多很多……
“我為烈士來尋親”仍在蓬勃發展。
在有關部門的支持對接下,“我為烈士來尋親”又發起了線下“戰地青春-烈士遺像修復計劃”、“我為烈士修遺物”等活動。與浙江傳媒學院畫像和AI相片修復團隊合作,為烈士畫像、修復遺照,與寧波財經學院人文學院“文化財產保護中心”合作,修復老舊殘缺的烈士證、信件等遺物。
一次次,他們重新點亮烈士們逝去的面容,讓遺物訴説當年戰場背後的故事,使烈屬和民眾緬懷英烈時,不再面對一個個單薄的名字。
2021年清明,退役軍人事務部正式開通“烈士尋親政府公共服務平台”。目前,“烈士尋親政府公共服務平台”每天接收和處理着海量的信息和社會線索,各地通力協作,開展了一場場令人感動的尋親接力。
就如黃仁喜烈士的回家路,那條相隔千里、斷裂70年的同心橋再度連接,不僅有退役局的積極作為,也離不開越來越多愛心民眾的自發行動。其中,為烈士找到血親,仍是當下及未來最困難的一步、最後的一公里,這需要全社會的廣泛關注,需要網上網下集結的人民力量。
【備註:近年,部分詐騙集團以#為烈士尋親#、#清明異地代祭掃#名義對烈屬實施詐騙。“我為烈士來尋親”項目,一線志願者均已實名且在當地退役局、社區(村組)指導下開展工作。服務均為無償,任何以“我為烈士來尋親”個人或組織身份提出有償服務或募集資金的均為詐騙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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