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姆·奧尼爾:“21年前我創造金磚一詞,萬沒想到它能成多極貨幣的新推手”
近期,金磚國家為代表的全球新興市場迎來貨幣交易體系變革的新浪潮,其中巴西宣佈與中國以本幣進行貿易結算,俄羅斯方面進一步透露,金磚國家擬將逐步過渡到本幣結算,並準備開發新的共同貨幣。東盟國家也把使用本地貨幣來進行貿易結算提上重要議程。過去,以新興國家為主體的相關區域和國際組織核心關切在於貿易和經濟增長,隨着地緣政治衝突加劇、全球經貿增長放緩和美元加息週期到來,制約新興國家經濟發展的深層結構性因素顯露。這些不利的結構性因素包括新興國家在國際機構中代表性不足、美元霸權對這些國家貨幣政策的負面影響等。
本文作者、英國經濟學家吉姆·奧尼爾在21年前創造了“金磚國家”(BRIC)概念,在最近一篇文章中他提出:在促進貿易增長、增加氣候融資、關注醫療保健、參與全球治理之外,金磚國家的下一個重要議程是發展一個更穩定、安全、公平的多元貨幣體系。為了實現這些目標,金磚國家應當建立更明確和嚴格的擴容標準。奧尼爾認為,這些標準應當包括:一定的人口與經濟規模、有助於金磚國家合法性的提升、有助於金磚國家推動全球治理變革能力的提升。
金磚國家目前仍面臨象徵性目標到實際合作的轉化、擴員與效率的平衡等難題。但是,金磚國家及“金磚+”機制已經吸引了越來越多新興國家的參與。伊朗、阿根廷和阿爾及利亞已正式提出加入金磚國家的申請。此外,沙特阿拉伯、土耳其、埃及也對加入金磚國家表達了強烈興趣。2022年,孟加拉國和阿聯酋加入金磚銀行。數日前,埃及也正式成為金磚銀行成員國。可以期待“金磚+”在全球治理中發揮更大的變革力量。歐亞系統科學研究會特編譯本文,供讀者思考。文章原刊於Global Policy,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
21年前,我首次創造了“金磚四國”(BRIC)的縮寫,以顯示巴西、俄羅斯、印度和中國這四個大型新興經濟體就其人口規模而言可以實現的增長潛力。隨後幾年裏,我們與高盛的同事們試圖具體展示如果巴西、俄羅斯、印度和中國在2050年之前分別發揮全部潛力的話,世界將是什麼樣子。我們還對世界上許多其他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做了同樣的研究,包括金磚四國的下一層次:“薄荷四國”( MINT,墨西哥、印度尼西亞、尼日利亞、土耳其),以及“新鑽11國”( Next-11,包括孟加拉國、埃及、印度尼西亞、伊朗、墨西哥、尼日利亞、巴基斯坦、菲律賓、韓國、土耳其和越南)。
儘管這種預測性分析有明顯的侷限性——尤其是各國不太可能達到其人口和生產力所藴含的潛力,但“金磚四國”的概念還是變得相當流行,在短短几年內就獲得了全球關注,因為它表明,最快在2037年,金磚四國的名義GDP總和就會超過G6(去掉加拿大的G7國家)。
眾所周知,這一概念在2000-2009年間變得非常流行,事實上,鑑於金磚四國至少在表面上應對出色,這種情緒在08年金融危機中一直持續。金磚四國領導人決定建立一個政治俱樂部,並在2008年的“金磚國家領導人峯會”上首次會面,然後邀請南非在2010年12月加入金磚國家並出席2011年在中國三亞舉行的峯會,從而增加了這種勢頭。作為全新的集體努力的一部分,他們大膽地決定創建自己的開發銀行,即金磚國家銀行,後來成為金磚國家金磚銀行(New Development Bank,後文簡稱金磚銀行)。

本文作者吉姆·奧尼爾曾任英國皇家國際問題研究所主席、英國財政部商務大臣、高盛首席經濟學家
我隨後將評估金磚國家為促進更大的相互依存而做出的努力、金磚國家內部地緣政治緊張局勢的影響,以及金磚國家擴容的問題。但是,讓我首先更詳細地回顧一下金磚國家的經濟表現和全球宏觀經濟基本面的最新情況。
情況評估
回顧過去21年,眾所周知,金磚四國第一個十年的經濟表現都相當令人印象深刻,每個國家的經濟增長速度(以名義美元計,後文相同)都比我之前設想的情況要快,尤其是中國,但其他國家也不遜色。這就是“金磚”概念變得如此流行的原因,而且確實讓許多人相信它們會持續增長。
同樣眾所周知的是,第二個十年並不那麼好,巴西和俄羅斯的情況令人徹底失望。反思這21年,就經濟表現而言,金磚國家政治俱樂部成立和金磚銀行推出之前的時期(20世紀90年代末至2012年左右),要比之後的時期好得多。
在經濟發展方面,2023年初的現實是,中國目前在金磚國家集團中占主導地位,以至於人們質疑:“如果沒有中國,這個俱樂部還有什麼意義?”就絕對規模而言,中國早已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目前約為美國經濟規模的2/3至4/5之間,是金磚國家其他四個成員總和的兩倍多。由於過去十年的糟糕表現,巴西和俄羅斯各自在世界GDP中的份額已經滑落到與2001年這個概念首次提出時大致相同的水平。印度雖然常常不能發揮其人口潛力,但表現已經相當不錯;這十年來,儘管經歷多次巨大的全球衝擊,印度還是成為了世界第五大經濟體。偶爾,我開玩笑説,考慮到實際情況,也許我應該把這個想法稱為“IC’s”(譯註:印度和中國的首字母縮寫)而不是“BRICs”。

金磚五國經濟體量與全球佔比
至於南非,我相信它是一個了不起的國家。但是,除了南非金融體系比非洲其他地方更發達這個事實以外,不清楚為什麼它特別值得成為這樣一個經濟集團的一部分。坦率地説,自從成功加入金磚國家以來,南非的經濟表現特別令人失望。與其他金磚國家相比,南非人口相對不多,還不到俄羅斯的一半,埃塞俄比亞、尼日利亞等非洲國家的人口要多得多。事實上,這些國家可以説比南非擁有更大的長期經濟潛力。在我看來,這本需要一些清楚的事實解釋,説明為什麼納入南非會為金磚國家或非洲大陸帶來更多的進展。
公平來講,對世界上大多數國家,特別是對包括大多數G7國家在內的大型發達經濟體來説,過去十年不是特別美好。因此批評金磚國家缺乏經濟增長的成功是不公平的,因為同樣的指責也可以用在G7或G20國家身上。還應該承認,始於1970年代的G7集團是一個成立時間更長的集團,G7集團在20世紀70年代和80年代似乎取得了一些可觀的成功,特別是在採取協調行動解決如美元估值過高這類金融扭曲的問題。但大多數觀察家現在認識到,G7是一個經濟增長潛力大為降低的集團。
然而,其他國際集團未能取得積極成果,這不應該成為金磚國家也未能表現出更多成功的藉口。除非有人論證,金磚國家通過合作使所取得的增長比不合作更強勁,否則很難迴避這一事實:自從金磚國家成立制度實體,除去中國(也許還有印度)之外,它們各自和集體的經濟表現都相當令人失望。
一些金磚國家的雙邊合作不多,更不用説是集團內的透明的多邊合作。尤其是在中印這兩個最大的經濟體和擁有漫長邊界的鄰國之間,充其量只有零星的合作,事實上,它們之間的關係往往難以駕馭。作為一個集體,金磚國家錯過了或沒能實現的機會有哪些?
可能錯失的機遇
回顧金磚國家政治集團和金磚銀行成立以來的這段時間,除了自身的經濟表現外,有效的領導力可以對哪些重大的經濟和社會問題做出積極貢獻?
首先是貿易。當中國於2015年在海南博鰲亞洲論壇上提出“一帶一路”(現在稱為“一帶一路”倡議)的雄心時,我在會議現場,驚歎於該倡議對提高參與國貿易水平的潛力,尤其是金磚四國中的三個國家位於倡議的地理中心,正如其他人口潛力巨大的新興經濟體。通過基本的數學計算很容易看出,“一帶一路”沿線國家貿易潛力的釋放,足以開啓一個新的世界貿易強勢時代。但現實是,這一時期的世界貿易卻在下降。而就中印而言,幾乎沒有跡象表明它們之間有意或有重點地發展強大的貿易關係。
我經常建議,也許在“一帶一路”倡議的下一階段,中國應當給予其他國家更多機會來共建“一帶一路”。一個更有創意和大膽的想法是,中國積極邀請印度共同設計“一帶一路”。給予其他國家更多機會參與塑造該倡議,將有助於實現“一帶一路”倡議沿線的潛力。在我看來,這將是一個真正雙贏的“一帶一路”方案。
第二是應對氣候變化的挑戰,其核心是更好地利用化石燃料和開發替代能源。由於俄羅斯是一個龐大的能源生產國,而中國和印度經濟發展的規模和速度需要大量能源資源,這個問題相當棘手。但考慮到中國和印度預計將成為未來最大的經濟體,除非中國和印度能夠成功減少化石燃料的使用,否則將不可能阻止全球氣候變暖達到危險程度。
當然,金磚銀行本可以而且仍然可以被授權,為金磚成員國的許多先進替代能源提供資金。金磚國家在2016年承諾將金磚銀行新項目資金的60%分配給可再生能源,這是一個良好的開端,但銀行必須兑現這一承諾,並且必須做更多的工作。金磚銀行成員的擴大,包括埃及、阿聯酋、孟加拉國和烏拉圭,也為在更廣泛的新興經濟體中尋求更多的替代能源使用提供了新的機會。

位於中國上海的金磚國家新開發銀行總部大樓
第三是健康領域,特別是傳染病預防。我們仍在遭受新冠疫情的影響,儘管其嚴重性最近似乎已經緩解了。這場大流行病突出了全球健康風險對我們所有人的重要性,包括金磚國家。與此相關的是,2014年,我領導了一項對全球抗生素耐藥性的研究,我們發現,除非能夠找到解決抗生素耐藥性的辦法,否則在2050年可能發生的1000萬例死亡中,將會約有三分之一與耐藥結核病有關。根據世界衞生組織2017年發佈的政策文件,世界49%的結核病、40%的結核病相關死亡率和60%以上的耐藥結核病發生在五個金磚國家中。因此,我特意努力爭取讓金磚銀行支持開發新的結核病藥物或更好的監測和診斷系統等具體舉措。
作為國際社會對新冠疫情大流行的集體回應的一部分,金磚銀行確實開始為其成員國的衞生基礎設施和醫療保健系統提供支持,我繼續鼓勵金磚銀行擴大其在衞生領域、特別是為開發新的結核病疫苗提供戰略支持,並幫助加強其成員國的醫療保健系統的能力,以防止或遏制傳染病的傳播。
第四是金磚國家集團在全球治理方面的作用。通常認為,金磚國家集團的首要目標是強調其成員在二戰後的主要全球組織,如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和聯合國中的代表性不足。雖然這無疑是事實,但除非金磚國家能夠實現實質性目標,否則除了強調全球治理需要重大改革之外,它們的存在還有什麼意義呢?
事實上,我在越來越多的場合被告知,更多的發達經濟體官員越來越喜歡在G7集團而不是G20集團範圍內進行合作,主要因為試圖在G20內實現真正的合作幾乎是不可能的。由於我參與了全球衞生工作,我親眼目睹重要的金磚國家反對具有巨大潛力的全球倡議,而我仍然不清楚為什麼,除了這些建議來自非金磚國家的事實之外。
金磚擴容
在過去一年裏,關於金磚擴容的討論相當多,各種國家經常被提及。一些評論家認為,金磚國家已經超越了我最初的表述。讓我對金磚國家擴容和若干戰略考慮提出一些相關想法。關於向前看,什麼是擴大的金磚國家集團(或者中國人所説的“金磚+”)的潛在成員——以及延伸到金磚銀行。核心問題應該是:金磚國家集團的真正目標是什麼?金磚國家和金磚銀行擴員的適當標準是什麼?
如果金磚國家作為一個集團的主要目標是象徵性的,而且似乎常常是象徵性的,可以理解它對其他國家,特別是人口眾多的新興國家的吸引力。但是,如果要真正致力於提高其成員的經濟表現以及福祉的理想目標,那麼擴員標準就需要明確。如前所述,在目前五個成員國中真正的合作往往顯得很困難,隨着金磚擴容,問題將變得更加棘手。
因此,我建議將一些簡單的基本標準納入“金磚+”。第一個標準是國家的人口和經濟規模。只有人口超過一定門檻的國家,例如1億人;否則,將對金磚國家的總體表現而言助力不大,新成員的聲音也不會真正得到聆聽。因此可以想象,潛在成員可能主要來自我和同事們曾經戲稱的“新鑽11國”,即接下來的世界上人口最多的11個新興經濟體,其中一些國家,尤其是印度尼西亞,未來的經濟體量可能比一些金磚國家更大。此外,11國還包括其他五個亞洲國家:孟加拉國、巴基斯坦、菲律賓、越南和韓國。我明確提出,韓國不屬於這個集團,不僅因為其人口相對較少,更重要的是,它也相當發達,如今其人均GDP與西班牙相當。這一組中的其他國家是埃及、伊朗、尼日利亞、土耳其和墨西哥。我還要加上埃塞俄比亞,在2005年時我們錯誤地將它排除在這個11國名單之外。

南非總統拉馬福薩與沙特王儲兼首相穆罕默德·本·薩勒曼會談後透露,沙特有意加入金磚國家組織 圖源:沙特阿拉伯外交部
第二個標準是整個集團的合法性提升。在關於金磚擴容的討論中,有幾個國家在“新鑽11國”之外,例如沙特阿拉伯和泰國。考慮到南非加入金磚國家的先例,就無法把這兩個國家排除在外。與潛在成員資格有關的另一個值得考慮的因素是合法性。埃塞俄比亞、尼日利亞這些國家與埃及和南非的加入,將使重要的非洲國家在“金磚+”中獲得更高代表性,而且這四個國家理論上具有巨大經濟前景。墨西哥和土耳其以及一些亞洲國家的加入將使“金磚+”具備真正的全球色彩,並增加了真正的新興強國集團的感覺。
正如我們在目前的金磚國家集團和20國集團中看到的那樣,一個不利於擴容的因素是,參與的國家越多,就越難取得任何成果。任何新成員都可能被要求有説服力地證明它將帶來什麼屬性,以及除了增加象徵意義之外,它還能為目前的集團做什麼。再次舉出伊朗和沙特阿拉伯的例子,如果不考慮兩國一直存在的雙邊問題,除了與兩個世界上最重要的石油生產國更緊密地結盟,它們還會給更廣泛的“金磚+”集團帶來什麼?如果將本國貨幣發展成為美元的真正替代品是金磚國家或“金磚+”決策者的一個嚴肅目標,那麼接納沙特和伊朗就完全合理。但是,明智做法是,至少它們應在成員資格獲得通過之前明確討論這些事情。
第三個標準是全球治理主要機構的合法性,以及納入某個特定國家能否加強“金磚+”推動全球機構和制度改革的能力。全球治理改革是成立金磚國家的最初目的之一。它仍應是“金磚+”未來的目的之一。
對我和其他許多全球觀察人士來説,二戰後管理全球事務和全球層面決策的全球體制安排似乎已經嚴重過時,這一點相當令人擔憂。就其核心而言,該體系仍然被過去的發達國家所主導,這些國家曾經主導了全球經濟,但現在不再是了。具體來説,G7集團佔全球GDP比例不到50%,人口不到10億,除了美國之外,這些國家未來不太可能繼續提高其在全球GDP中的份額。它們不應該繼續主導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聯合國、G20和其他組織。同時,我們也必須認識到,傳統大國擁有很多國際機構的專業知識,而許多潛在的“金磚+”國家根本不具備這些知識。但“金磚+”是這些新興國家發展這種專業知識和經驗並更積極塑造全球未來的一種嘗試。
在我看來,改善成立已久的主要全球組織的代表性和合法性,而不是建立替代性和潛在的競爭性實體,世界可能會變得更好。
儘管如此,傳統大國遲遲不願放棄權力並支持這種權力和話語權的重新分配和再平衡。因此,“金磚+”國家越成功,就越能向傳統大國證明,新興國家在主要全球機構中擁有更多或更適當的權力和代表性是合理的。在一個現實政治加劇、相互依存度降低的世界裏,金磚國家集團很有可能會出現一定程度的擴容,它們將繼續推動自己的國際機構的發展,如金磚銀行。

3月29日,中國-巴西商業研討會在北京舉行 圖源:ApexBrasil
結論
如果“金磚+”和擴大的金磚銀行能夠為更廣泛的全球利益服務,那麼金磚國家的擴容不僅是合理的,而且應該受到包括傳統大國在內的所有人的歡迎。總結來説,為了實現這一目標,為了確定哪些國家應該獲得“金磚+”的成員資格,我建議金磚國家和潛在的新成員達成一致時應考慮以下幾點:第一,金磚國家在經濟增長方面的具體雄心;第二,在減少化石燃料使用和氣候變化方面的具體集體目標;第三,在應對健康挑戰方面的綜合集體目標。
最後,我想補充第四點考慮。在我過去從事國際金融工作的大部分時間裏,我清楚地認識到,美元在全球金融中發揮着過多的主導作用。即使與其他正在崛起的經濟體(特別是中國和印度)相比,美國經濟的相對規模有所下降,但美元在金融的許多方面一直保持着主導作用。這意味着在幾乎像時鐘一樣的經濟週期中,每當美聯儲開始收緊或放寬貨幣,都將影響美元價值,並在其他國家以美元計價的債務中引發驚人的連鎖反應,令這些國家的貨幣政策變得不穩定,這種影響比其本國決策大得多。
如果“金磚+”能夠擴大到包括擁有持續盈餘的新興國家,如沙特阿拉伯,金磚銀行的新成員阿聯酋和烏拉圭,以及其他海灣國家和東亞國家,那麼它們的加入可能會給目前金磚國家和其他國家之間關於如何發展一個更穩定、安全、公平的多元貨幣方案的討論帶來更多動力,這種方案將推動其他貨幣在美元之外發揮更大作用。
(原文刊於《全球政策》(Global Policy),2023年3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