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楓:美國要死守軍事霸權,但軍事技術卻“跑不動”了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晨楓】
美國依然是世界上唯一的超級大國,軍事霸權猶在,但軍事技術霸權正在流失,近日的AGM-183高超音速導彈下馬是最新的提示。
在2017年3月,中國在廈門的國際高超音速學術會議上出人意料地公佈了很多學術成果,震驚了世界,尤其是自以為依然領先的美國。2019年國慶閲兵時,中國高調展示了東風-17高超音速導彈,再次引起世界矚目。今天,中國是世界上無可置疑的高超音速技術的超級大國。

中國對外展示的DF-17超高音速導彈
中國率先跨過高超音速門檻被認為是蘇聯首先發射衞星成功以來對美國的最大震動。在中國成功試驗了可回收的高超音速飛行器(被西方稱為部分軌道飛行器)後,美國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馬克·米利上將公開稱此為“斯普特尼克時刻”,斯普特尼克正是第一顆蘇聯衞星的名字。
美國很早就意識到了高超音速的軍事意義,也早早開始了相關的科研,但進展緩慢。長期的軍事科技的壓倒性領先也使得美國缺乏急迫性。中國的“突然”領先着實刺痛了美國,在特朗普時代全面鋪開攻關,一度同時高調開展不同部門主導、不同技術路線的8個高超音速導彈計劃,希望大網抓魚,但最後只有兩個落地:美國陸軍和海軍聯合研製的雙錐體高超音速導彈,陸軍型號為LRHW,海軍型號為CPS,射程2800公里,速度M5.8;另一個就是美國空軍的AGM-183。
AGM-183也稱ARRW,意為空射快速反應武器,射程925公里以上,速度高達M6.5-8。與LRHW/CPS的雙錐體相比,ARRW採用更加先進的乘波體構型。不幸的是,功力不夠,只能搭載20多公斤的裝藥,使得威力很受侷限,實戰價值大打折扣。但最大的問題還是沒有解決基本的飛行問題。
從2018年計劃啓動以來,ARRW就“一帆風逆”。單項技術測試相對順利,但發射試驗一再掉鏈子。2021年4月,首次在穆古角海上靶場測試的時候,因為導彈未能與掛架成功分離而失敗,而這已經是ARRW助推器的第八次試驗了。2021年7月的飛行試驗中,導彈總算成功地與掛架分離,但助推器未能點火,試驗再次失敗。2021年12月,飛行試驗又在發射前因為技術問題而中止。
2022年3月9日,美國國會把ARRW的經費減半,計劃已經面臨下馬的危險了。5月14日,ARRW首次進行了成功的助推器試驗,導彈達到M5以上的速度。2022年7月12日,試驗再次成功。但到這時的試驗只是助推器試驗。
12月9日,美國空軍首次把助推器和彈頭整合成一體,成功地進行了全狀態試驗。但2023年3月13日的全狀態試驗再次失敗。發射和飛行本身似乎沒有問題,彈頭也與助推器成功分離,但數據鏈故障導致試驗數據全部喪失,以至於不能確定是數據鏈導致失控,還是乘波體設計有問題。
5次助推器試射3次失敗,2次全狀態試射一成一敗,連ARRW脱離掛架的畫面都秘而不宣,ARRW下馬就不奇怪了。
ARRW其實是美國的“短平快”填空補缺的產物。LRHW/CPS的射程更遠,但技術起點低,體積和重量大。陸基使用相當於中程導彈,要在中國周邊找到合適的發射陣地不容易,地緣政治門檻太高。海基佔用大口徑發射管,常見的Mk41垂髮尺寸不夠,已知只有搭載大口徑垂髮的“朱姆沃爾特”級驅逐艦和大筒發射模塊(VPN)的“弗吉尼亞”級Block V核潛艇具有發射能力。
ARRW的射程近1000公里,最大的好處是空射,戰術靈活性比LRHW和CPS高得多。預計單價也在1500-1800萬美元級,相當於5-6枚LRASM反艦導彈,很高,但尚可接受。ARRW對戰鬥機來説還是太大太重,但B-52和B-1轟炸機能夠攜帶,從關島起飛,可以威脅中國東南沿海。

掛載AGM-183測試的b-52轟炸機
在技術上,ARRW在原理上簡單,在實現上覆雜。ARRW是助推-滑翔彈,用固體火箭助推器首先推到高空高速,然後再俯衝、改平、轉入滑翔。為了在最小體積和重量條件下提高射程,ARRW採用了升阻比高的乘波體,但這也決定了ARRW必須是兩級設計,而且在包裝和攜帶狀態下要採用肥大的整流罩,不僅在貯存狀態下保護乘波體,也在外掛狀態下減小阻力。
ARRW在發射時需要在助推級燃燒完畢後,彈頭與助推級分離,還要與整流罩分離,然後才能轉入乘波體狀態的滑翔飛行。技術比單級肯定要複雜。
兩級設計並不是ARRW首創的,東風-17就是兩級設計。美國號稱航空航天技術世界第一,但事實證明,美國搞不定兩級加乘波體設計。
不僅如此,導彈在發射時不能與掛架安全分離,分離後助推器不能可靠點火,導彈開始正常飛行後不能保證數據鏈可靠工作,這些都是低級錯誤,竟然在美國空軍重點項目上一再出現,不能不識人對美國“硬科技”能力的現狀產生極大興趣。
美國曾經是軍民用科技的超級大國。在二戰年代,美國軍事科技處在第一梯隊,相對於英國、德國有亮點,但總體上並無多大優勢。但超強的製造業和綜合國力使得美國一旦往軍事科技集中投資,首先能迅速克服已知差距,其次能迅速量產,形成巨大的戰鬥力。戰後,歐洲百廢待舉,美國一騎絕塵,此後美歐差距更成脱繮之馬。
但現在,美國製造業萎縮、科技基礎懸浮化的後果最後蔓延到軍工科技了。基礎好比江中磐石,只有不斷加強,才能一直成為中流砥柱,否則就被時光和水流掏空了。經驗也是一樣,只有保持活躍的團隊才能傳承,否則就要失傳。
近些年來,美國軍工科技(包括相關的航空航天科技)經常出現使人費解的掉鏈子事情。在設計定位上就出偏差或許與軍方思維有關,如“朱姆沃爾特”級驅逐艦、瀕海戰鬥艦、陸戰隊的兩棲遠征戰鬥車、陸軍的“十字軍”自行火炮、地面戰鬥車(“布萊德利”步戰的換代)等。定位沒有大錯但在執行上失敗的例子也屢見不鮮,如當前的ARRW。
項目計劃與進度不切實際地激進,設計和製造在簡單粗暴和花拳秀腳之間震盪,驗證和測試一廂情願地缺斤短兩甚至盲目自信地跳過必要的步驟,這些低級問題反覆出現,成為系統性問題。還有一個問題是甲方監管不足,盲目相信乙方,急於“原諒”錯誤,希望只是偶然,盲目向前推進;或者被乙方“劫持”,要到被帶偏很遠才恍然大悟。
堆投資、趕進度要有技術和人力基礎,但美國正在經歷技術和人力基礎流失的痛楚。在50-60年代,美國有8大公司為空軍研發和製造戰鬥機,另有幾個專為海軍研發和製造戰鬥機。在各種競標中,未參選公司的團隊常被邀請來,作為軍方的技術顧問。
但現在,波音在理論上還保留戰鬥機研發團隊,而有近期實際研發和製造經驗的只有洛克希德,軍方不再有獨立的技術顧問團隊可以提供獨立的專業意見,只能被廠商牽着鼻子走。美國空軍在F-35問題上被洛克希德“劫持”並不偶然。在轟炸機方面也一樣,諾思羅普是僅存的碩果。海軍和陸軍方面也沒有好多少。
當前美國科技的實力越來越向“軟”的方面集中,軟件和人工智能是很大的亮點。但在“硬”的方面,鏈子越掉越多、越掉越大,已經蔓延到軍工和航空航天了,NASA“阿耳忒彌斯”發射接連掉鏈子、波音MCAS、F-35、“福特”號電彈、“朱姆沃爾特”級綜合全電推進還有現在的ARRW,都是例子。
説起來,近些年來經驗和教訓一抓一大把,但美國軍方和軍工似乎沒有吸取教訓,或者説已經無力靠自己的力量走出怪圈,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失控的列車向卡桑德拉大橋飛奔。“高超音速大躍進”中只是重演了近來的一系列失敗。
美國空軍的理想高超音速導彈是雷錫恩正在研製的HACW,意為高超音速打擊巡航導彈,以超燃衝壓為動力,採用比ARRW更加低平、多變的彈道。ARRW實際上是HACW研發成功、進入實戰狀態之前的填空補缺之舉,希望在短平快中搶先形成戰鬥力,畢竟美國對“2027窗口”有執念。
在ARRW下馬的同時,傳出HACW進展順利的傳聞,DARPA在1月23日剛成功地完成最後的概念驗證試驗,按理説,即將轉入工程研發。一時間,坊間傳言美國空軍是因為後者而放棄前者。這當然不是不可能的,但也是有問題的。
DARPA全稱國防先進研發局,負責美國軍事科技的預研。DARPA制定的技術成熟等級(TRL)制度在美國軍工中全面推行。TRL分9級,TRL1為原理級研究,TRL2為初始的應用級研究,TRL3為關鍵概念論證,TRL4為實驗室裏的元器件級/子系統級論證,TRL5為實驗室裏的系統級論證,TRL6為實用環境下的全系統論證,TRL7為縮比全系統原型驗證,TRL8為實用級全尺寸原型驗證,TRL9才是研發完畢、準備投產。
TRL6以前是不同程度的預研,DARPA一般主導;TRL7-9為工程研發,一般由軍種主導、廠商執行,當然有時候軍種只是掛名,廠商連主導帶執行通吃。
DARPA規定,必須達到TRL6才能啓動工程研發。也就是説,ARRW在轉入工程研發前,已經達到TRL6水平,至少美國軍方和洛克希德人都這麼認為。但TRL6是工程研發成功的必要條件,不是充分條件。歷史上失敗和下馬的項目都是通過TRL6這道關後才發生的。F-35的整個研發史都在TRL8-9,X-35才是TRL6-7。現在HACW也剛過TRL6,前路漫長。

世界最大的軍火商洛克希德馬丁公司
HACW是高超音速巡航導彈,也就是説,全程動力飛行。速度和高度比助推-滑翔彈低,但機動性強大得多,也更加難以攔截。更重要的是,HACW可由F-15EX攜帶,但ARRW只能由B-52或者B-1攜帶。
要達到實戰水平,HACW需要在高超音速飛行和超燃衝壓推進兩方面同時過關,而ARRW只需要在高超音速飛行方面過關就可以了。也正是因為這樣,美國空軍的兩步走是合理的。問題是,兩步走裏的第一步就絆倒了,現在要跳起來,兩步並一步,不走了,直接跳遠。這是清水燉蹄膀做糊了,直接做走油蹄膀的思路。可以嗎?當然可以;是在抄捷徑?絕對是捨近求遠。
技術相對簡單直接的ARRW從2018年啓動工程研發到現在差不多5年,技術更加複雜的HACW從現在算起至少需要五年,在時間上幾乎肯定錯過“2027窗口”。這對美軍是個很大的難題。高超音速武器的軍事價值無容置疑,中國在高超音速武器方面的單向優勢對美國不可接受,但不可接受也只有接受,美國難不成還能對洛克希德發動制裁,迫使ARRW達標和投產?
部署和使用靈活的ARRW下馬了,性能更加高大上的HACW遙遙無期,陸基的LRHW部署受到東道國的政治限制,日本、韓國、菲律賓是僅有的可能部署基地,都出於各自的理由而拒不擁抱。海基受到發射平台數量的限制,“朱姆沃爾特”級只有3艘,帶VPN的“弗吉尼亞”級Block V還停留在訂單上,尚未開建。
美國陸軍還在發展中程彈道導彈,這個“潘興2之子”在技術上可以短平快,但在部署上具有和LRHW一樣的問題。
換句話説,如果“2027窗口”成真,美國三軍的戰役打擊武器與現在無異,還是“戰斧”和JASSM- ER巡航導彈。這是很大的問題。
“戰斧“依然是管用的先進打擊武器,但中國經過30年的研究和發展,攔截“戰斧”已經相對有把握。JASSM- ER具有隱身能力,但速度比“戰斧”更慢,飛行高度更高,一旦被反隱身的探測手段抓住,比“戰斧”還要好打。但在可預見的將來,“戰斧”和JASSM- ER還真是美軍唯一可以靠得住的武器,美軍也到了“有什麼武器打什麼仗”的時代了。
ARRW最近的試射失敗還揭示了美國另一個難以啓齒的短板:缺乏對高超音速導彈的遠程探測和跟蹤手段。在3月13日的全狀態試驗中,數據鏈故障。一般説來,數據鏈對於上傳和下載數據很重要,在試射的時候,用於下傳飛行數據;在實戰中,用於上傳目標更新數據。但數據鏈一般不用於飛行中的遙控,可靠性等級太低,數據更新太慢,因為數據鏈故障而丟失飛行器的事情很少。更大的可能是ARRW還有氣動或者飛控設計上的問題導致失控,也可能是製造上的問題,但現在已經不可能知道了。

宣傳片中的ARRW
這正是謎的另一半:美國空軍的靶場監測呢?這是最後四次試射中的第二次,本來是作為啓動量產的依據的。這樣重要的試射肯定有監測,但看來美國空軍也沒有解決全程監測的問題,連已知彈道都不行。
高超音速飛行在大氣層邊緣,説高不高,説低不低。彈道導彈預警雷達看不到地平線以下的滑翔中段,衞星不具備足夠的跟蹤能力。美國正在全力研發新型探測手段,包括用低軌道小衞星星座接力探測和跟蹤,但沒有達到實用水平。這是全世界的共同難題。問題是,試射與實戰不同,時間和彈道是已知的,全程部署適當的探測手段不難,為什麼沒有做到?是可部署平台數量嚴重不足,抽調不過來?還是部署了,但依然捕捉和跟蹤失敗?如果是後者,問題就更嚴重了。當然,美國空軍沒有澄清到底是哪一種情況。
據説美國正在得到澳大利亞的技術協助。澳大利亞在超燃衝壓方面獨樹一幟,但那是作坊式的靈機一動,與中美那樣的工業級研發不是同一個概念。澳大利亞的Hypersonix公司在2022年向美國國防部展示3D打印的超燃衝壓發動機,可在3個星期裏用特種金屬打印一台。技術上很先進,但要用於形成戰鬥力,黃花菜都涼了。按照DARPA的分類,這可能還在TRL4到5的階段,還不到TRL6。
ARRW還計劃試射兩次,不再以定型投產為目標,純粹是收集數據。由此可見,美國高超音速技術還有很大的短板,繼續收集數據、完善設計十分必要,至少要為HACW的高超音速飛行方面鋪平道路,超燃衝壓就只有HACM自己趟路了。
問題是,美國等不及了。“2027窗口”是美國臆想出來的,但打壓中國崛起是真實的。中國“不聽勸”,一心要崛起;美國越來越無計可施,軍事選擇越來越走上前台。政客的狂妄和軍人的謹慎恰成對比,美國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馬克·米利上將一再指出,美中不必一戰。作為美國最高級別的職業軍人,他不是主和派,只是相對於還以為中國人吃不起茶葉蛋的政客來説,他對美國軍事科技優勢的流失具有更加清醒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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