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雨子:世界電影怎麼總愛拍災難?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聆雨子】
今年春天的電影院線有了久違的熱鬧,這其中,動畫大師新海誠的力作《鈴芽之旅》,和時隔多年後重現銀幕的經典鉅製《泰坦尼克號》,都引起了不小反響。
乍一看,這二部作品毫無關聯:一個來自日本、一個來自歐美;一個是動畫、一個是真人;一個是新鮮登場、一個是懷舊復映……
但再一想,它倆又藏有隱含的公約數:都與災難有關,日本島地震、北冰洋沉船;但又都不止於災難,親人、友誼、尋根、愛情;“不止於”的部分又都建立在災難的背景上、都被災難所催化、都被災難所檢驗。
災難構成了一種雙雙生效的敍事錨點;“災難+”構成了一種雙雙生效的敍事邏輯。
其實何止它倆,災難一直是中外電影人最偏愛的素材之一。
這倒不是説看電影和拍電影的都是受虐狂、都過了幾天太平日子忙着自找罪受,而是因為,災難作為人類所曾經歷的、所能想象的最極端情境,傳遞了太複雜的社會文化心理、有太深遠廣袤的探討空間。

美式價值:好萊塢的災難故事
往遠了説,災難屬於各民族共有的洪荒記憶、是地球文明走到今天的世界性經歷,它填充在形形色色的神話原型裏——從女媧補天、大禹治水到潘多拉魔盒、諾亞方舟——在結繩記事的年代就開始接受文藝的演繹改編若隱若現。
往近了説,美國的確還是全球災難電影最主要的策源生產地,畢竟,災難自帶的宏大性,決定了這類作品對資金、技術、規模化的高門檻要求,更勿論“圍觀災難”這個行為的超刺激反饋,與好萊塢商業主義運作目標下追求極致感官體驗的理念也全然匹配。
數量多了,種類也就多,美式災難片有較為雜沓的構成,即便只按災難的屬性,都可分為這樣幾種:
自然災害,比如《龍捲風》《活火熔城》《完美風暴》《海神號》《水嘯霧都》……
人為災害,比如《世貿中心》《顫慄航班》《深海浩劫》《地心營救》《薩利機長》……
未來科幻災害(主要是星體撞擊災害),比如《天地大沖撞》《後天》《2012》《世界末日》《月球隕落》……
當然,“災難片”終究有着自己的類型要求和類型元素,災難必須是劇情展開的核心動力,災難引發的恐慌情緒和自助本能必須構成角色行為的第一動機,災難景觀的浩瀚呈現必須撐起電影的視聽語言重頭戲。
故事起於災難發生、結於災難的平息,主人公的家庭危機、事業挑戰、情感誤會、親子矛盾、內心困惑,也都要在災難的救濟過程裏,互為表裏地、互為因果地完成紓解。
很多時候,甚至連實體化的“反派”、“對立面”、“對手戲”都不存在,因為你的敵人,只有災難這個抽象概念,只有地動山搖、岩漿迸裂、洪波浪湧,只有墜落的航班、下沉的郵輪、快速蔓延的疾病所導致的死亡陰影。
因而,“災難片”和“與災難有關的影片”並不同義,像《荒島求生》《火星救援》以災難為起點,但主要篇幅落在人物的孤獨處境上,像《特別響,非常近》以災難為襯底,但主要篇幅落在人物的精神療愈上,像不少超級英雄電影也以災難為幕布,但主要篇幅落在人物的超能力炫技上,這些都只能算“與災難有關的影片”,或者,算本文開頭用過的那個詞“災難+”。

從這標準看,外星人片、怪獸片、冒險片……它們與災難片之關係,既可説是分叉出的變體類型,也可説是具備交集的兄弟類型,又可説是同一原點朝着不同方向散射出的不同類型組織方式。
不過,無論叉出多少支線,美國災難片和“災難有關片”裏,又都裝着不少恆定的東西。
比如,對人性的整體悲觀主義傾向,大部分災難戲碼,都將批判矛頭指向其背後的究極果報——是人類氾濫的貪婪、傲慢、譫妄,過度的經濟活動,失控的科研行為等等,招致了災難的發生。
《後天》是温室效應、《迷霧》是試驗品泄露、《哥斯拉》是核試驗、《大白鯊》是為了旅遊收入瞞報猛獸傷人、《傳染病》是跨國公司在第三世界的掠奪開採……連《泰坦尼克號》都有個“想要搞大新聞、創下航速紀錄”的前提。
此即為前面筆者所論述之“災難傳遞了太複雜的社會文化”,除去某些心理原型(基督教原罪意識和末日審判意識根深蒂固的影響),好萊塢災難美學的末世情結背後,更是歐美工業文明和消費社會正在面臨的諸多挑戰:物慾橫流、拜金盛行、貧富懸殊、技術異化、信仰虛空,以及凡此種種帶來的惶惑、恐懼和對未來的迷茫。
就連災難片的真正起始處,都被學術界推定為戰後半世紀中、幾次金融危機間,整個西方世界的精神苦悶,亟需尋找一個虛擬的釋放端口。
總之,從頭到尾、從裏到外,都顯得“不那麼愉快”。
但另一方面,電影始終構成美國文化輸出結構中的重要環節,始終為美國構建其意識形態體系、在全球軟實力競逐中經營國家形象提供有力撐持,這副擔子,災難片也不可卸脱。
故而,好萊塢又會在災難跟前,樹起一面英雄主義的大旗,確切説,是美式個人英雄主義的大旗,讓那些周身充盈有非凡智慧、勇毅、熱忱和奉獻精神的美國公民來保衞美國,確切説,是代表美國保衞全宇宙。
這就在“對人性的整體悲觀主義傾向”之側,又注入了一股“對美國力量的整體樂觀主義傾向”,兩者看似悖反,其實一個負責批判深度和高度、一個負責快感爽感和政治情懷,各得其所,配合無間。
它們具象凝集在《2012》裏放棄方舟登船權的美國總統、《泰坦尼克號》裏與大船共存亡的忠誠船長和從容演奏的小樂隊、《大白鯊》中的海洋生物學家、《末日崩塌》中的空中救援人員、《傳染病》中的醫生和記者、《世貿中心》裏的警察和消防隊員……

你看這些人的身份,國家領導、政府官員、科學家、軍人、媒體,不正好是“美國夢”裏最被凸顯強調的若干支柱嗎?
而他們一旦承擔起保衞者與救世主的重擔,就彷彿獲得了某些能量加成,哪怕歷盡艱辛,也終將攻無不克,一來二去,“主角光環”和“男女一號不死定律”,也以半調侃半當真的形式,成為災難片的類型必備品。關鍵是,他們常常還能順帶收割一波額外收穫:搞定災難的同時,也搞定了本人長期受困的家庭/親子/情感/人際/社交/事業認同問題,兑現了認知昇華和價值實現。
災難鍛鍊了我,災難也成全了我,仔細琢磨,這不就是一部美國現代歷史的悄然代入,不就是所謂“美國特殊論”的圖解論證?畢竟,在二十世紀的若干人類浩劫中,還有哪個能像美國一樣,把一戰、二戰、冷戰,全都變成了“所有國家都被削弱了、只有我獲得了提升”之窗口期?
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一切藝術都有自我想象和自我認同。
東亞變量:日韓的災難故事
説完了美國,不妨把目光攏歸近處。
一般來講,以消遣和審美為趣味的災難敍述,在東方文化裏,是比較稀少的。此中有農耕文明對天地山河、萬物演變的敬畏,也有儒家思想不以怪力亂神開玩笑的嚴肅。
但架不住電影是全人類共有語言,哪怕後起,也不至於徹底迴避。
以電影產業相當發達的兩家東亞鄰居來看,日韓都有極其“美國化”的災難片:日本的《日本沉沒》《感染列島》,韓國的《漢江怪物》《海雲台》(大名鼎鼎的《釜山行》也可算在內),在科幻外觀、生物變異、環境憂思、政府局部失能、官僚主義批評、個人英雄湧現等諸多要點上,都洋溢着好萊塢製作手冊的烙印。
但即使這些高仿品,也悄然裹有濃稠的本土意識:
同為亡國滅種徵象,美國就源於基督教的原罪意識和末日審判意識,日本就源於島國心態和地震海嘯頻仍的切膚體驗,它們只能算殊途同歸;
同為嘲諷災難面前只顧私利、罔顧民生的冷血無情官僚階級,美國就是關起門來自己反思自己的,韓國電影《流感》卻“打開門來讓美國充當被反思對象”——直接把“美方軍事顧問想要犧牲整個韓國”的無理要求作為對立面,淋漓盡致地體現了韓美複雜微妙的所謂“同盟與被保護”關係下難以彌補的裂痕,和韓國普通人心中積蓄的屈辱。

韓國電影《流感》劇照
可見,“本土化”,哪怕在非自覺層面都是必由之路。
一言蔽之:看你能不能在亦步亦趨、照貓畫虎之外,拍出匹配自身心理結構、映照自身現實關懷的災難影像。
於是,若説上述如假包換的大製作總難逃叫座不叫好的尷尬,反而是一些更有新意的、更“非典型”的災難電影,贏得過更持久的讚譽與痕跡。
韓國電影《隧道》,聚焦於道路塌方發生後,主角在地下的匍匐求存,以及外界救或不救之倫理兩難,災難只作為因子由頭、不在任何奇觀上逗留,甚至若以“社會定損”尺度、新聞報道措辭而觀之,塌方往往只能稱“事故”,它僅僅對置身事故中的那個單一人物及其親屬,才真正成立為“災難”。
日本電影《生存家族》,在“全球大停電”的高能強設定跟前,卻牢牢鎖定一家四口貌不驚人平民騎着自行車的逃難旅途,注入父權的鬆動、家庭倫理的重建、兩代人的和解,以及所有“時尚生活”猝然失效後、鄉土性的返璞歸真,全都是典型的“東亞話題”。
包括新海誠的這部《鈴芽之旅》與早前的《天氣之子》,在整個日本島所有大地震發生過的廢墟上做着南來北往的巡禮,要義卻跨過地理而通達向羣體記憶,那些身陷愛情的少男少女無不酷肖“自外於時間的、凝集了古老文明之美好懷想”,而蚓厄的烈焰騰空於東京的車水馬龍之上,就恍如飽經瘡痍的舊日土地對整個現代性經濟神話的詛咒怨氣——正所謂“人心的重量,會使土地平靜下來”。
這些東西不是狹義的“災難片”,它們是“災難+”,而且是有自己特色的“災難+”。
這些東西,把災難片拍出教科書意味的美國人也許理解不了,但位列同一文化圈層的、同樣在學習拍攝自己的災難片的中國人,卻可以理解。
所以,這些東西作為經驗和樣品,理當為中國人的災難片(“災難+”)探索,提供啓示。
自己的路:中國的災難故事
總結當前中國電影人的“災難創作”,與其把目光鎖定在“我們和好萊塢還差在哪裏”,不如把目光置放在“我們和好萊塢不一樣在哪裏”。
不一樣至少體現於以下諸點:
第一,科幻災難少,現實災難多。
我們的災難電影幾乎沒有地球挨撞、大陸被淹等幻想維度的浩劫(《流浪地球》系列算例外,但其落點也不在災難、而在災難到來前後人類社會的全新組織形態和奉獻精神上),相反,它們幾乎都以全國人民擁有實體回憶的、現實中發生過的事件為取材對象,如98年特大洪水、07年南方暴雪、近年的新冠疫情,哪怕回溯到更悠久的歲月深處,被拍出的災殃也有確切記載可循:《唐山大地震》《1942》以至“古裝災難片”《大明劫》。
因而其表現風格也多為現實主義,易於把側重點鎖定在先進救災事蹟、災後重建工作等更富政治倫理導向的地方,雖然有時未免遭致“説教氣過重”、“宣傳理念先行”的誤區,卻也能從客觀上避免獵奇、賣慘、誇張、暴力血腥的過載。
第二,“重頭戲”的災難少,“背景和前文本”的災難多。
中國災難作品不太習慣就災難講災難、用災難消費災難、拿災難售賣災難,也不太糾結在起於災難終於災難的“災難完整性”裏,弱化災難烈度之後,災難多被壓平為佈景和舞台,成為人物關係、人物精神的調度空間——一如《1942》裏的民族性、《救火英雄》裏的兄弟情,還有《唐山大地震》裏那23秒鐘的地震場面和32年的創傷修復歷程之篇幅對比,均為明證。

第三,絕望少、希望多。
大約從諾亞方舟的“遠遁”和大禹治水的“正面迎擊”之對比就可看出,中國人定勝天、自強不息的信條裏,並不接受人類在自然手中的徹底無力,姑且此見仁見智的認知究竟正確與否,但可以肯定,它驅策了足夠的正能量灌進中式災難片裏,《極地營救》《緊急迫降》《超強颱風》《驚濤駭浪》《緊急救援》《峯爆》等都以“在黨和政府的領導下,解放軍戰士、專業人員、人民羣眾眾志成城互助與求生”為要義,化身奮不顧身、捨己為人等高尚品格的讚美詩。
第四,個體主義少,集體主義多。
災難強大,便不能一廂情願寄望於哪一超級個人的職業能力強大,只有更強調社會責任和奉獻、更強調“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的羣體智慧,方為解決之道。這才有了《中國機長》《中國醫生》等新作統一冠名為“中國”——由國家的號召力與動員力、全社會的聯動配合,為救災託底,儘量使故事從“值得欽佩的個人選擇”拔出,閃回到更大的家國天下格局之上。
平心而論,上述差異化發展,確有不少仍需努力改進的瑕疵短板:因為主旋律化,所以人物成長弧線不明顯、性格弱點總被過濾、一味高大全也就難免失真;因為集體羣像化,所以戲劇衝突不集中,頭緒漫漶冗雜,缺乏明晰主線……
但關鍵在於,它足夠證明,我們有能力在美式娛樂化災難片之外,走出自成一體的路徑:一條更能凝聚民族情感、鼓舞士氣、促進團結、撫慰人心的路徑。
沒必要總忙着以一套外來標準僵化地評價自己、忙着向“好萊塢化”發足飛奔。在國際化大合唱裏闢出不同音色和節奏的聲部,避免單調旨趣間的低水平重複,恰是中國影人所能提供的最大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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