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奧多爾·盧基揚諾夫:為何普京對烏軍事行動的暗示未被重視?
【文/奧費多爾·盧基揚諾夫,譯/華東師範大學政治與國際關係學院碩士 許佳暉】
2021年7月,也即俄羅斯發起對烏克蘭“特別軍事行動”前的六個月,普京總統發表了一篇題為《論俄羅斯人和烏克蘭人的歷史統一》的文章。在文章中,他詳細闡述了未來行動的必然性。
普京寫道,“烏克蘭被一步步拖入危險的地緣政治遊戲,最終成為橫亙在歐洲和俄羅斯之間的障礙,成為西方反對俄羅斯的跳板。不可避免的是,終有一天那些人將不滿足於‘烏克蘭不是俄羅斯’,甚至提出‘反俄羅斯’的概念,而這將永遠不會被俄羅斯人民所接受。”接着他寫道,“俄方很清楚所有與反俄計劃有關的詭計,俄羅斯永不容許我們歷史領土與居住在那裏與我們親近的人被用於反對俄羅斯。我要對那些將做此嘗試的人説,他們正在做的將會摧毀他們的國家。”
這一警告再清楚不過,普京並未有半分含糊措辭。為什麼我們大多數的人沒有足夠重視?是我們不敢相信,還是我們不想相信?我大膽猜測是前者。在經歷了許多年不温不火的危機之後,幾乎沒有人能想象會出現如此截然不同的關係轉變。與此同時,前綴“反-”在上述文章中出現了九次,這是一種新型危險關係的標誌。

“兩場特別行動之間”,截圖來自《全球事務中的俄羅斯》網站
不是典型的衝突
從1989年蘇聯在歐洲的勢力範圍迅速消失,到2014年俄羅斯對北約不可逆轉的擴張做出強勢回應,我們與西方的關係一直在和解、深化合作乃至融合的框架下發展。這一過程在多大程度上是有意識的、真誠的、深思熟慮的,不同的人有不同地評估。但即使到了日益複雜和嚴重的時刻,俄羅斯也沒有直接地反對西方。隨着時間的流逝,“我們的西方夥伴”這一表述越來越被俄羅斯政治精英帶有諷刺的語氣説出來。然而,到此為止,在官方公共話語中都沒出現其他概念,如“反對者”“對手”“競爭者”。
將自身定為“他者”而非“對手”,是俄羅斯二十五年來對外政策的基本原則。在那期間的前半段,對於西方夥伴而言,“他者”似乎正在轉變為“我們的一員”,他們給予了鼓勵,但並不十分熱切。在那期間的後半段,他們不再視“他者”具有資格成為“我們的一員”(俄羅斯也不這麼認為),但是各方都在尋找符合利益和需求的方法。現在看來,他們顯然失敗了。
重要的是,正是因為這種“不完整”的狀態,俄羅斯能夠自21世紀初期努力完成普京在其首個政策文件《千年之交的俄羅斯》中宣佈的主要任務。該文件發佈於1999年12月30日,普京任職代理總統的前一天。文中寫道:“大概這是俄羅斯近200-300年來首次真正面臨淪為世界二流國家,甚至三流國家的危險。為了避免陷入這種窘地,國家必須付出巨大的腦力、體力及道德力量。”這正是俄羅斯在接下來近十五年期間所做的。
俄羅斯做出艱苦的努力以保證自己在第一梯隊的位置。雖然第一梯隊的資深會員並不認為這對他們構成威脅,他們也不急於歡迎一位新成員。首先,他們確信俄羅斯離加入第一梯隊還差得遠。其次,他們相信俄羅斯將會被現行規則限制。
自21世紀初到2010年代中期,俄羅斯通過不同的方法恢復其領先大國的地位。最重要的是同西方(尤其是歐洲)在投資和科技領域進行合作,以及融入全球經濟。與此同時,俄羅斯開始尋求靠自己的方式、尤其是地緣政治方法,鞏固地位。主要通過專注於後蘇聯空間實現,這也引發了俄羅斯同歐洲與美國的衝突。但俄羅斯的活動並不侷限於後蘇聯空間,還拓展到中東、非洲、拉美的特定地方以及東亞。總之,在開發國家潛能時,俄羅斯領導者們利用每個機會。
儘管反對隨之上升,但衝突尚未轉演變公開的對抗。這使得許多國家可以同俄羅斯建立紐帶,同時與西方保持正常關係。直到某個時刻,這個問題才變得尖鋭。烏克蘭在2013年成為了轉折點。烏克蘭旨在同時抓住與歐盟的聯合和在歐亞經濟聯盟內的優惠的把戲,遭到了雙方的不滿。
這是一場嚴重危機的開始,最終導致了當前的全球軍事政治衝突。此時,“既要這個,又要那個”的選項失去了實際意義,被“要麼這個,要麼那個”的選項所取代。這也標誌着俄羅斯在最初藍圖的框架下融入“第一梯隊”的努力結束了。

3月22日,澤連斯基前往烏東重鎮巴赫穆特附近軍事基地視察。圖自法新社

4月118,克里姆林宮公佈普京視察烏克蘭戰區的視頻。
俄羅斯作為“反西方”力量
直接且公開宣佈的俄羅斯與西方軍事政治對抗,消除了莫斯科用以擴展和增強影響力的重要工具,即前文所述第一階段“非典型衝突”所採用的手段。為了回應俄羅斯的特別軍事行動,西方國家對“反西方”的俄羅斯發起了自己的“特別”行動。這解釋了衝突日益激烈的本質和協商解決概率低的原因。
那些沒有直接參與衝突的國家沒有操作的空間,他們被迫作出選擇。
俄羅斯作為反西方的力量正在改變全球格局。在去年二月之前,許多人意識到舊有的世界秩序正在衰落,但所有國家都僅僅是批評或規避這種秩序,而不是清楚地宣稱拒絕並希望摧毀它。由於同時具有歷史、文化、地緣政治和個人因素,俄羅斯承擔了這個使命。如果這些因素的相互作用不同,情況可能會有所不同。然而,現在選擇已經作出。世界體系的變化速度證明這些變化不是在2022年一夜之間發生的,而是長期發展的結果。
之前,對於中俄關系普遍的問題是,中俄兩國中哪個國家是“老大哥”,哪個是“小弟”,但現在中俄關系已經“遠遠超出雙邊範疇,對世界格局和人類前途命運至關重要”(習近平主席的説法)。這個問題對於中俄雙方本身來説很重要,但對於全球局勢來説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個“反對”集團正在形成。從習近平的説法中可以看出,北京認為與莫斯科的關係是一個整體現象,是國際關係中的一個獨立因素。這不是一個聯盟(中國原則上避免使用這個詞),因為它不涉及承擔義務,但非常接近。
這個新興的“反對”聯盟與一個明確定義的集團對抗,現在被稱為“西方集體”。值得注意的是,在俄羅斯開始對烏克蘭發動軍事行動後,這個集團在對俄立場方面達成最大程度上的一致。
僅僅三四年前,對於世界秩序的大多數預測都認為新的兩極體系是不太可能的。即使有兩個中心(美國和中國)突出,也不會出現20世紀那樣的陣營,因為商業互動的利益太大了。的確,冷戰不能以同樣的形式重現。但事實證明,利潤再大,商業互動都可能因為安全原因而被切斷。而無論商業存在於何處,它都無法阻止地緣政治和戰略競爭。
截至2023年春季,未來的局勢如下。有兩個相互對立的“反對世界”,正在為新的世界等級制度而戰,而其中有兩個特別行動:俄羅斯“對抗”烏克蘭和西方“對抗”俄羅斯。中國的參與增加了這場戰鬥的規模。沒有站隊的國家將冒着危險的代價從這場鬥爭中尋求紅利。這種情況可能會持續很長時間。
這些上述的組合是一種戰時工具,而不是穩定和持久的。它們的構成可以一直變化,直至崩潰為止。回到普京將近四分之一世紀前使用的“列車編組”的比喻。在俄語中,列車編組也意味着一列特種列車,因此我們可以説現在世界處於“瘋狂的鐵路轉換器”情況:列車的組成和目的完全取決於任意一組情況。沒有人知道它的最終目的地是什麼,或者它根本不存在。
這20年間,俄羅斯一直謹慎和部分機會主義地利用其他國家的失誤,來加強其在世界舞台上的地位。現在到了俄羅斯自己設定並完成任務的時候了,它會犯錯,並且在此過程中瞭解目標是否是可實現的。對於每個人來説,賭注都非常高。結果將是一個處在與直接參與者共建的不一樣世界中的不一樣的俄羅斯。但是現在沒有人能説前者是否更強大、更有影響力和更可持續,後者是否更好、更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