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拉格·康納:今天全球的年輕人,是歷史上最不愛國的一代人嗎?
帕拉格·康納身上的標籤很多,美國亞裔學者、全球戰略家、未來學家、世界主義者。作為一位出生於印度、成長於阿聯酋、美國和德國,求學於美國和英國、任職於新加坡的年輕學者,他通過高產的論著、前瞻的論斷和為亞洲的鼓與呼,為全球觀察者所矚目。
2008年,他在《第二世界:大國時代的全球新秩序》中將美國、歐盟和中國稱為“超級大國”的全球中心,並指出中國的現代化作為一種正在興起並完好運作的治理模式,值得各國予以尊重和研究。
2016,在《超級版圖》中提出全球供應鏈的競爭取代了之前各國的軍事和領土競爭,成為新的競爭焦點。2019,又在《亞洲世紀:世界即將亞洲化》中預言,以西方為中心的全球秩序即將終結,亞洲世紀已經來臨。
今年4月,帕拉格·康納的新書《新遷移:人口與資源的全球流動浪潮》中文版面世;在新冠疫情漸漸過去之時,本書似乎生逢其時。
帕拉格在書中斷言“移動性決定命運”,而移動性正受政治動盪和經濟危機、技術破壞和氣候變化以及人口失衡等五大因素影響。他認為,人類大遷移活動的主角是年輕一代,當下是迄今為止首次出現全球千禧一代(80後和90後)和Z時代(00後)共享價值觀的時代。
在他看來,全球化並沒有退潮,民族主義也不能阻擋人類跨國遷移的加速。帕拉格認為一些專家宣稱的“新民族主義”,結合了愛國主義的自豪感和對他者的偏見。他指出,作為一種民族主義的考驗,很多國家的年輕人對服兵役毫無興趣,今天的年輕人很難被視為貨真價實的民族主義者,是“歷史上最不愛國的一代人”。中國年輕人雖常年接受民族主義教育,但總的來説,更加崇尚物質主義,而非軍事主義。
在比較各國年輕人面臨的經濟挑戰後,帕拉格認為,“中國年輕人的境況遠比其父輩想象得好”,“對城市裏具備熟練技能的年輕人來説,中國仍然是一篇充滿機會的土地。”
那麼,在當下全球人類的大遷移中,中國人扮演了什麼角色?觀察者網於4月21日就其人口大遷移模型及中國的熱點問題採訪了帕拉格·康納。

世界正在變成棕色
觀察者網:是什麼契機產生了寫《新遷移》這本書的想法?是疫情促使你思考人類的遷移問題嗎?
帕拉格·康納:你知道,我已經寫了好幾本關於地理、地緣政治和全球化的書。我的所有書都貫穿着一個地理主題。我的另一本書《超級版圖》(《Connectography: Mapping the Future of Global Civilization》)包括了自然地理、政治地理,和基礎設施的實用地理。而《新遷移》是《超級版圖》的續集,寫的是最高層面的人文地理。
第二個原因是,人文地理的一大特徵是流動性或者移動性。我想對人文地理的推動力做出預測。
這本書的構思和寫作在疫情暴發之前就已經完成了。在新冠疫情期間,人們諷刺地形容那是一場”偉大的封鎖“。有人預測,遷移、旅遊和移民將會停止,全球化終止、移動性終結。於是,我再次修改了書稿,我堅持認為封鎖僅僅是短期凍結了移動性;長期來看,移動性的主要推動力因素——氣候變化、人口不平衡、戰爭與衝突、科技的發展和經濟機遇,這些因素比疫情的影響更大。
因為我們可以證明,2022年人類國際間的流動,與2019年相比仍在持續向前,因此疫情僅僅是人類強勁的遷移過程中一個小小的干擾因素。
觀察者網:您提到海外的中國人比印度人要多,從地緣政治角度看,世界似乎正在變成黃色;但是,從人口統計學的角度看,它無疑正在變成棕色。沒錯,印度人口已經超過中國。但是您引用的麥肯錫2015年數據顯示,世界上Top10的人口流動,橫跨東歐和中亞的蘇聯地區以2210萬移民羣體位居第一,中國不在Top10之列。聯合國2020年的數據也顯示,中國累計海外移民數是1040.46萬,在全球移民來源國位列第四,似乎也不足以説世界正在變黃?

聯合國2020年的世界移民報告
帕拉格·康納**:**世界似乎正在變黃,我指的是地緣政治和經濟上的。中國要遠比印度強大,甚至日本也要比印度更強大。中國以PPP購買力平價標準算已經是世界第一大經濟體,這是事實。由於中國的強大,全球經濟重心正在向亞洲轉移,因此亞洲、尤其是東亞經濟正在使世界變成黃色。
但是,從人口統計學上來看,印度的人口更多更年輕。而且印度的國際移民人數比中國多得多,印度每年有50萬人出境。中國每年出境的人口,很大一部分會回國,但是印度人不會。所以印度裔外國人將會多於中國裔外國人,而且他們更年輕,所以我説世界正變成棕色。

中國每年回國的留學人員在快速增長
而且還有一點,不僅僅是印度人,還有巴基斯坦人,孟加拉人。你知道的,印度和巴基斯坦在1947年之前屬於同一個國家。這些國家的人雖屬於不同的國家,但他們膚色相同。比如我來自印度,我妻子來自巴基斯坦,我們是同一種人。如果加上巴基斯坦和孟加拉,總共有18億人。數據顯示,南亞的人口增長速度要超過東亞。因此,由於人口統計學的原因,將來世界的很多地方比如加拿大、美國、英國等等,都會變成棕色。
全球化浪潮仍然強勁
觀察者網:您提到即將到來的大規模遷移將不僅僅是簡單的持續,而是一個加速的過程,並提到影響遷移加速有五個因素,包括人口特徵、政治因素、經濟因素、技術因素和氣候因素。不過,説到中國的情況,可能您忽視了一個教育因素,這是中國人國內和國際遷移最重要的因素之一,數據也證實了這一點。比如,每年中國出國留學的人數就達到70萬人。您的理論模型如何解釋中國的人口遷移?
帕拉格·康納:談到中國,我提到了幾點:第一,傳統上來説,中國一直是全球人口最多的國家。第二,大多數華僑聚居在東亞,特別是東南亞。已經有100萬中國人遷移到日本,在那邊從事各種職業,從收營員到分析師,還有約25萬人移居韓國。第三,中國人口正在快速老齡化。到2030年,中國接近15億人口中的大約四分之一將是超過65歲的老年人。
第四,在中國,老人和年輕人,男性和女性之間已經出現嚴重失衡。沒有一個地方,這麼多年輕人要照顧如此之多的老年人。另外,迅猛的城市化,急速的工業自動化已經給年輕人造就了相當大的就業壓力,政府不得不為他們創造更多的就業機會。
因此,我寫的中國這部分的觀點是認為,人才需要向服務部門調整,包括老人看護和教育等等。因為服務領域的改善能夠提升人們的生活質量,提高工資,以及應對來自其他人力成本更低國家的競爭。
這些關於中國的論述,都是真實存在的。我還談到一帶一路,中國人口策略的其中之一可能是要吸引女性移民,輸出一部分沒有就業機會的男性到一帶一路國家參與工程建設。
中國的應屆畢業生失業率比較高,他們如果想要高收入,就不得不接受職業教育,使其適應社會的需要,從而引發遷移運動。所以教育是經濟因素的一個組成部分。
觀察者網:大規模遷移加速是您的一個重要觀點,您也對全球爭奪青年才俊很樂觀。不過這個結論有點令人懷疑,因為至少有兩個因素在遏制遷移的發生。其一是地緣政治和反全球化潮流。你也知道美國在全方位地遏制中國,這導致了中國人前往美國留學和工作的意願降低,其他一些傳統的中國人移民和留學的國家如加拿大、澳大利亞等國,也都在採取更嚴格的限制措施。
第二,由於疫情原因,在過去幾年,遷移出現了倒退。比如根據國際移民組織IOM的數據顯示,2021年近5萬移民回到了自己的母國,比2022年增加了18%;中國國內也出現類似情況,有不少人因為疫情願意回到自己的家鄉。那麼,您如何看當前這些阻礙國內和國際遷移的因素,以及未來這些因素對遷移的影響?
帕拉格·康納:這裏面有兩個問題:一是經濟全球化是否落潮;二是人口統計學下的人類全球遷徙。
關於第一個問題,全球化浪潮仍然非常強,全球貿易已經回到了疫情之前的水平。衡量全球化的重要指標是全球貿易與GDP的比例,雖然從2008年時的60.97%的峯值下降到了現在56.54%,但表現仍然非常強勁。之所以出現全球貿易佔比下降的情況,是國內經濟發展迅速的結果。中國人和印度人在國內消費更多了,這是個好事,與全球化並不衝突。

1970-2021年全球貿易佔GDP比例。數據來源:世界銀行
第二,服務貿易發展也很好,尤其是其中的數字產品貿易增長迅猛。根據WHO的數據,全球數字產品貿易已經達到了3.8萬億美元 。很多人只關注貨物貿易,認為全球貿易下降了,其實這只是全球化的一部分。中國進出口商品貿易額是6萬億美元,服務貿易額也已經達到6萬億人民幣。很多經濟學家討論全球化的時候忽略了服務貿易,所以説全球化退潮這只是虛構的故事。
與此相關,反華不一定反全球化。現在一些人和勢力是單純的反華,比如有的美國投資者稱,要準備把中國的工廠搬至越南或者印度,這仍是在參與全球化。
即便是有些美國人主張製造業迴流,聲稱要在德克薩斯製造產品,但是他們不得不從中國進口零部件才能生產出他們要的產品。而且他們希望將產品賣往墨西哥、巴西或者世界的其他地方,這也仍然是全球化的一部分。所以全球化退潮的觀點是不成立的。
再來談你提到的二個問題。從人口統計學上看遷移,所有的人口流動都是遷徙,無論是中國人移居美國還是從美國搬回中國。1970年以來,很多中國人從自己的小村莊移居到大城市,這也是遷徙;有些年輕人離開北上廣,回到自己的老家,這也是遷徙。當印度人去阿聯酋做建築工人是遷徙,海外的印度人丟了工作回到印度,這也是遷徙。國界可以是虛擬的,也可以是真實存在的,但是它不是決定遷移的最重要的因素。移動性是我最重要的衡量標準,無論是否跨越國界。
人類歷史上最大的人口遷徙運動,是中國人在自己國內的人口流動,以及印度人在印度的人口流動。1970年代以來中國人內部的遷移運動對世界經濟的影響,遠遠大於海外華僑的對世界經濟的影響。所以我感興趣的是移動性和世界經濟的關係。
因此,你中提到因為疫情而返回母國或者回到家鄉,與我的觀點沒有衝突,反而在支持我的觀點。人們在不同地方之間遷徙,有時候人們想離開家,有時候想回家,目的都是想尋求更多機會。
中國年輕人尊重政府,不喜歡失序的社會
觀察者網:您談到民族主義的章節很有意思:新民族主義者(特別是在西方)主要是滿足了行將就木的老一代人的需求,也將隨着這些人走向墳墓。您也提到今日的年輕人,很難被視作貨真價實的民族主義者,並且用各國年輕人逃避兵役來證明,今天的年輕人是歷史上最不愛國的一代人。比如,今天美國年輕人並不願意相應戰鬥的號角,即便願意,也有71%因為健康問題(如肥胖)、犯罪記錄或者教育欠缺不具有服兵役資格。可否再做詳細解釋?
談到中國時,你認為中國年輕人長年接受民族主義教育,但總的來説,他們更加崇尚物質主義,而不是軍事主義的。您如何評價這些年中國網絡上的民族主義(愛國主義)的崛起?

2023年1月1日早晨,人們來到天安門廣場觀看升旗儀式,迎接新年。 中新社記者 趙文宇 攝
帕拉格·康納:這種情況在中國已經持續很久了,我認為這是一種國家自豪感上升的表現。大概近十年來,這種民族主義情緒更加強烈了,因為中國經濟和中國影響力持續增長。我認為有些是自然而然發生的,也有一部分是政治原因,也與中國人處於一個相對封閉的信息環境有關。
當然還有語言問題,中國人有自己的語言、智慧和政治宇宙,來自海外的思想只是一個可選項。
在全球話語體系中,我們經常討論中國,但是中國社會作為一個整體,不是全球化話語體系中活躍的一部分。我知道這令人遺憾,因為中國對全球化做出了很多貢獻,但是僅僅有很小一部分中國人可以用英語表達你們的想法,我指的以非政治的形式,以一種可以融合東西方想法的形式。
在我的書中,我就是在運用這種綜合方法來溝通東方與西方,這是一本關於亞洲的書,世界的未來在亞洲。我一直認為,中國有太多東西值得其他國家學習:無論是精英治理的特色,強調基礎設施建設,工業社會主義等等。所以,我和你們是身處同一個戰壕的。我們都相信中國人應該更加積極地參與全球化的話語體系。
當然,我認為這個世界也可以教會中國人很多。我相信這是一個雙向車道,我的任務就是架起一個溝通東方與西方橋樑。
觀察者網:談到青年一代時,您提到2019年的美國聯儲委員會的報告指出,儘管美國擁有強大的軍事實力,深厚的金融市場、創新型人才和企業家活力,但是這個國家的年輕人無精打采、儲蓄率低,對未來缺乏信心。您提到中國年輕人時,您提到他們珍惜國家的穩定,這是實現可移動性的基礎。您還引用了牛津大學拉納·米特的觀點,“很多中國年輕人被中國特點社會主義思想所吸引”,您似乎對中國年輕人更加樂觀,為什麼?
帕拉****格·康納:無論是在北京還是在其他地方,我跟中國的年輕人交流非常多。我也在《亞洲世紀》和《新遷移》這本書裏多次論及中國年輕人。儘管全球英語世界話語體系中缺失了他們的聲音,但他們跟全球其他地方的年輕人一樣,抱怨城市房價太貴,工作壓力大,他們想表達自己的心聲,想放鬆自己,等等,全球年輕人都是這樣。
所以,在這本書裏,我非常清晰地描述了全球年輕人同樣的心理狀態,儘管他們彼此可能沒見過。無論是中國年輕人,還是巴西、加拿大、德國、印度還是非洲年輕人,他們説得都是一樣的。
所以,我重點關注年輕一代,包括千禧一代和Z時代的年輕人,他們的狀態都是一樣的。這在人類歷史上是第一次,全球各地的年輕人之間比與他們的父母和祖父母更加具有共同語言。這一點非常特別,所以這就是我關注年輕人的原因。
中國的年輕人正在學習各種技能,他們都非常努力,他們不想看到政治動亂,他們尊重政府,不想要失序的社會。這種對秩序的尊重很好,而且中國的年輕人廣泛認可接受教育比不接受教育更好,認可努力工作比懶惰好。
對我個人而言,雖然中國年輕人工作不好找,抱怨房價很貴;但是我相信,就經濟上而言,人力資本還是很寶貴的資源。就像我在書中提到的那樣,全球都在爭奪青年才俊。
中國年輕人,不要害怕
觀察者網:《新遷移》的中文版剛剛發佈,您最希望向中國讀者傳達哪些重要的信息?
帕拉格·康納:我特別想對中國的年輕讀者説,你們為身為中國人而自豪,但同時,你們和世界上其他地方的年輕人一樣的。我出生在印度,在美國讀書,也在德國生活過,現在我是新加坡人。我為印度、美國、德國和新加坡感到驕傲。我能感受到自己和這些地方的年輕人的共同的特性,我支持他們,我也與他們有共鳴。
中國的年輕人也與其他國家的年輕人有很多共同點。這是我期待中國年輕人看到的一點。
第二,我想對中國年輕人説,不要害怕。我希望他們走出來,與全球年輕人建立聯繫,分享知識,適應彼此不同的特性。我對中國情況瞭解得足夠多,我可以假裝自己是中國人,可以為中國辯護。但是有沒有一箇中國人,對美國、加拿大、英國或者印度足夠了解,也去為他辯護,並感謝他?我不知道。但是,我想鼓勵中國年輕人去這樣做,這並不妨礙他們熱愛中國。
我對中國的投資非常看好。我的第一本書是關於一帶一路和基礎設施建設的,我一直很支持中國。我説,中國正在幫助非洲克服障礙,中國正在幫助拉美解鎖資源,中國正在幫助歐亞大陸使得他們的貿易多元化。
我是一個政治理論家,我可以用辭藻華麗的語言寫一部有關新自由主義、權威主義和儒家意識形態的宏篇鉅著,我博士就是讀的這個方向,但是這個沒有用。
有用的事情是,我可以提出這裏有一個小問題,中國需要解決,解決這些問題對中國是有幫助的。我希望有助於這些問題的解決,這樣世界上每個人都可以過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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