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燦榮：美日“死道友不死貧道”，韓國還不明白？

今年3月，韓國總統尹錫悦率先訪日，被外界視為日韓關係的“破冰之旅”；時隔近兩月，日本首相岸田文雄回訪，日韓“穿梭外交”重啓。

岸田在這次行程中，就廣受東亞社會關注的“強徵勞工”等歷史問題表態，稱“我本人對許多人在當時的嚴酷環境中遭遇的非常痛苦而悲慘的經歷感到心痛”，試圖和尹錫悦政府一起為長期影響日韓關係的歷史爭端畫上句號。

日韓真能就此“一笑泯恩仇”嗎？尹錫悦上台後，為何加速倒向日美？在日韓的積極配合下，美國設想的“亞太小北約”已發展到哪一步？觀察者網圍繞相關問題，採訪了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係學院教授金燦榮。

觀察者網：岸田個人在韓國再次為歷史問題道歉，您認為日韓能否就此放下歷史隔閡？

**金燦榮：**其實在金大中時期，日韓也有過一次類似和解，即日本領導人道歉，然後韓國表示不再追究歷史問題。但是後面來看，實際上沒有翻過去，相關歷史問題仍被反覆翻出。

原因之一就是日本領導人的道歉在日本國內並沒有形成共識，這屆政府道歉，下屆政府可能就又翻臉了，再或很快有右翼議員翻出來攪渾，因此日本的道歉給人感覺不真誠。大家平時也可以看到，如果日本某個政府官員講了一番很怪的話，日本社會對他的批評多是“他這身份，説這話不好”——不是這話錯了，而是身份不合適。這就讓人感覺比較虛偽。因此，日本政府的道歉是否真的能代表日本整個國家的共識，大家對此很懷疑；而內部的反覆，也使得道歉的誠意大打折扣。

此外，日韓之間除了歷史問題，還有眾多實際矛盾，比如獨島爭端（日本稱竹島），以及現在比較熱門的產業競爭——原本在半導體領域，日本相較而言在高端，韓國在中端，分工還算明確，但現在韓國也要升級，於是就出現了產業競爭。當然，日韓當下的半導體競爭，離不開美國當年對日本半導體產業的打壓和對韓國三星等韓企的扶持。

而在社會層面，日韓國內都有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對於一些歷史難以形成統一認識。比如，韓國認為日本原來是一個野蠻社會，是我韓國派五經博士東渡日本講解中國經典，你日本才算進入文明社會；日本則認為韓國近代已落後，是自己把它帶入更高層次的文明。

5月7日，人們在韓國首爾參加抗議集會。（圖/新華社）

歷史觀對立，加上領土糾紛、戰略競爭，都給岸田的道歉成效添了疑雲。或者可以説，日韓的政治家出於政治目的，可能真的想跳過歷史問題這一頁，但是兩國民間社會很難就歷史問題達成和諧統一。

觀察者網：這裏面也有個疑問，就最近幾個月的新聞來看，相比岸田，尹錫悦在日韓和解一事上非常非常主動，甚至主動到有違韓國國內民意、被批是“屈辱外交”也要堅持下去。這是為什麼？

**金燦榮：**先從更大一點的背景來談，最近東亞這塊外交博弈可謂精彩紛呈，以中美兩個大國為主軸的外交活動令人目不暇接。

中國主導的一方今年以來外交特別活躍，內容豐富，總的特點就是積極促進地區和諧。調解俄烏問題、發展和新興大國的關係、鞏固與第三世界的聯繫等等先不提，單就這幾天來看就有：5月6日，在伊斯蘭堡舉行中國、阿富汗、巴基斯坦三方外長對話；8日，外交部宣佈中國和中亞五國元首首次線下峯會將於5月18日-19日在西安舉行；同天，秦剛外長在北京會見美國駐華大使伯恩斯。這幾個月的中國外交，稱得上風生水起。

美國也沒閒着，比如推動日韓和解、繼續拉攏菲律賓、鼓動北約在日本設立辦事處。最近我看到觀網有個與這話題相關的視頻，裏面談到美國副總統訪問贊比亞，所到之處皆是“中國援建”——降落在一個由中國修建的機場、行駛在中國修建的公路上、在由中國政府捐贈給贊比亞的大樓舉辦活動——卻告訴贊比亞不要與中國合作。這很滑稽。

在美國的這一系列外交操作中，現在看來成果比較顯著的就是日韓和解；而日韓和解之所以能成功，其中一個關鍵因素就是尹錫悦。

首先，尹錫悦在意識形態上屬於保守派，而韓國的保守派歷來親美、親日、敵視朝鮮。

其次，尹錫悦這人不是一個標準的政治家，沒有組織政黨、街頭遊行的經歷，而是一個專業人士，檢察官出身，且被認為是檢察官裏能力較強的一個人。因此，他不是很會圓滑地平衡各方的複雜利益，反倒帶有專業人士和知識分子的常見臭毛病——本事不大，脾氣特大，自視甚高，聽不進勸。

存在知識缺陷但拒不承認，明明不知道卻自以為知道，這就很麻煩了，導致的一個後果就是其外交政策尤其是對北政策愈發偏執，很多專家沒什麼作用。

目前有兩個人對尹錫悦的影響比較大：一個是他的夫人金建希，韓國在野黨批評金建希是CIA的線人，不過這是在野黨的一家之言，他很聽金建希的話這點是真的；另一個就是現在的外交顧問金泰孝。之前他還聽金聖翰的，但後來金聖翰因和尹在政策上存在分歧，活幹得難受，就辭職了。如今的金泰孝，年紀比金聖翰小點，但極其親美，且性格跟他老闆有點像，特別自信。我和金聖翰、金泰孝都有接觸過，和金聖翰接觸得比較多，就學術水平來看，金聖翰的水平比金泰孝的高些。

《首爾經濟》：“當他一看到金夫人的‘眼色’，就馬上放下了酒……”

因為對尹錫悦影響比較大的兩個人外交立場都比較偏，因此決策容易出問題。現在尹錫悦就堅定地認為，在東北亞已經出現了新的冷戰結構，即“中俄朝vs美日韓”。換言之，大部分人認為“新冷戰”是否形成還有待觀察，而尹錫悦認為“新冷戰”已經開始了，此時再不抱美國、日本的大腿，韓國就孤獨了。

而且，過往幾年，美國確實多是拉攏日本參與自己的印太戰略，比如美日印澳“四方安全對話”（QUAD）等多有日本的身影，不帶韓國玩，尹錫悦一焦慮，就會更急速地倒向美日，為此做出很多在外人看來匪夷所思的決策，比如讓韓國企業替日企賠償“強徵工”受害者。

雖然尹錫悦的這些外交操作，説難聽點像小狗一樣，但符合美國的利益。日韓是美國在東北亞的“哼哈二將”，因此美國非常希望這兩家能團結合作，幫美國守住“第一島鏈”。

觀察者網：您剛説到“新冷戰”，也提到北約計劃在日本設立辦事處，再聯繫韓國已加入北約下屬的“北約網絡合作防禦中心”等種種信息，有不少評論認為“亞太小北約”已事實上成形。您認為呢？

**金燦榮：**我認為尚在成形的過程中，還沒有成形。比如就北約要不要到亞太這一問題，北約內部也沒有形成統一意見，因為對大部分歐洲國家而言，它們在亞太地區沒什麼利益，萬里迢迢跑過來，老百姓也不一定支持。

可以説，“北約亞太化”目前還只是美國設計的一個戰略，我估計不論是北約還是日韓，內部現在都很猶豫，但最近它們在往這方向努力。

觀察者網：我看一些評論談“亞太小北約”已事實上成形，給出的另一個依據是，如果在東亞開戰，北約可以通過一系列條約的牽扯介入進來。比如，如果日本遭受攻擊，美軍有義務幫其進行軍事反擊；而美軍的參與，又牽動了北約憲章共同防務的相關條款。

**金燦榮：**若要硬扯法律，確實都可以解釋，但要真落實，得有機制保障，而現在這些機制還在慢慢建構中。

觀察者網：您剛也提到日韓順着美國設計的戰略走，符合美國的利益，而就現實來看，對日韓兩國的國家利益是有損的，比如韓國對中國的貿易從順差變成逆差，且逆差還在進一步擴大。您認為韓國後面會不會根據經濟情況調整現有策略，還是會依舊堅持政治掛帥？

**金燦榮：**剛剛我們分析了幾點尹錫悦在外交上越來越偏的原因，此外還有一個角度，就是中韓關係、南北關係都有一些問題。

比如在南北問題上，尹錫悦認為韓國做了很多努力，包括前任文在寅政府對朝鮮做了很多讓步，但實際上這些讓步都是無效的，因此所謂“陽光政策”其實沒有用。

而中韓關係當下有個新問題，就是產業競爭加劇，中國成了韓國的勁敵。比如芯片方面，原本三星對我們有顯著技術優勢，現在美國佬一搗亂，中國半主動半被動地發展芯片，且國產替代進程加速。這些變化使得韓國不得不改變原先安全靠美國、經濟靠中國的發展策略，轉而進一步倒向美國。

短期來看，韓國進一步倒向美國的趨勢還改不了，因為尹錫悦這人挺倔的，另外他多少還有一定的支持率。

從左至右分別為尹錫悦、趙太庸、金泰孝（圖/韓國總統室攝影記者團）

觀察者網：對於這一趨勢，我們要做好什麼準備？

**金燦榮：**雖然東北亞局勢有點複雜化，但也不用太緊張。因為總體來講，韓國在美日韓三國中的分量較低，此外它也不可能長期這麼隨心所欲地走下去，還是有“邊界”的。

具體來講，首先，韓國迎合的這倆夥伴是有問題的，美日不一定能夠按韓國期許的那樣給它東西。

美日這兩個國家都挺自私的，信譽也不太好，屬於“死道友不死貧道”類型，現在要用到韓國，所以給它很多承諾，一旦到需要兑現承諾的時候，又都跑了。韓國熱情參與，是要回報的，但隨着後面事態發展，美日自私的本性暴露，不能滿足韓國的需求，韓國到時就會失望。説白點，韓國現在有點“單戀”，總有一天會意識到美日都是“渣男”。

其次，尹錫悦無條件地實現日韓和解，確實不符合韓國的國家利益，因此面臨來自內部的制約。現在韓國在野黨已火力全開地批評他，中間選民也開始不滿，當這不滿積累到一定程度，會產生非常嚴重的政治後果。

再就是外部反彈。尹錫悦政府希望強化“延伸威懾”戰略，引入美軍的核力量，這必然會讓朝鮮緊張，進而提升核威脅。韓國若做得太過分，中國也是會有反制的。現在韓美在玩擦邊球遊戲，説讓核潛艇、轟炸機過來，這事其實不新鮮，原先它們也老來，只不過是偷偷過來，其實中國也都看得見，現在只是變成大搖大擺喊“我來了”罷了。

觀察者網：説到外部反彈，想到“薩德事件”，當時中國、朝鮮的反對聲音也很大，但最後也沒改變韓美的這一決定。

金燦榮：“薩德”系統跟核武器部署還不太一樣，核武器偏進攻，“薩德”系統偏防禦，後者比較好對付。我們介意“薩德”，主要是因為它的X波段雷達很厲害，能探測到包括武漢在內的大陸腹地。對於這點，中韓兩國後來也形成默契，“薩德”雷達基本只往北邊120度掃描，而不是360度掃描；它要是往我們這邊看，我們可以立馬乾擾。

總體而言，我們關注韓國的政策轉向，但也不要緊張，因為它的行為有“邊界”限制。戰略的精髓就是把握好分寸，過度反應和不反應都不對，恰當反應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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