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浩:舌尖上的小龍蝦
【文/冉浩】
饞人的小龍蝦
我偶爾會從菜市場買點小龍蝦回來自己做,這是家裏孩子喜愛的食物之一,20元上下一斤,價格也算親民。
近年來,市場上小龍蝦的供應量很大,麻辣小龍蝦也成為大眾所熟知的菜品。我算不上擅長做菜,好在蝦是活蝦,只放鹽來煮,也不至於無法下嚥,倘若稍微上心一點兒,就更好吃了。

有人説小龍蝦太髒,有細菌也有寄生蟲。這些都是客觀存在的,但也是其他各種食材中普遍存在的問題。其實,目前市面上的小龍蝦大多是養殖的,總體衞生狀況還好,做菜的時候各個環節處理得謹慎一些,是沒有太大問題的。
小龍蝦的另一個被長期詬病的問題是重金屬污染。
小龍蝦對重金屬確實有富集作用,作為底棲動物,它體內的重金屬含量直接與生活環境相關。目前,我國水體重金屬污染形勢嚴峻,部分水體泥底的重金屬鋅、鉛、鎘和汞等超標150倍以上。但是,這種富集作用並非小龍蝦獨有,而是普遍存在於生物界。或者説,所有的底棲動物和水生魚類都面臨類似的威脅。所以説,污染嚴重地區的野生水產品都是需要謹慎食用的。
與傳言説小龍蝦都是從溝渠裏摸來的相反,市面上大多數小龍蝦都是人工飼養的,沒有那麼嚴重的污染。
近年來,針對公眾對小龍蝦重金屬污染問題的擔憂,多個機構曾對多地的小龍蝦進行了檢驗,除一些輕度污染外,總體上沒有發現重金屬嚴重超標的問題,應該是比較安全的。而且,小龍蝦能夠通過蜕殼的方式將重金屬等有害物質拋棄,肉質的重金屬含量會相對低一些。因此,只要我們購買渠道來源正規、明確的小龍蝦,應該是沒有問題的。當然,吃蝦的時候要注意去除蝦線,如果是買健康的活蝦養上一小段時間,待其排淨體內的泥沙,會更安全。
此外,小龍蝦身體重金屬的分佈是有差異的,頭部鉛、鎘等重金屬含量高於尾部,有時會略超標。比如無錫曾檢出小龍蝦頭部鎘元素超標,但不嚴重,而且尾部沒有問題。雖然小龍蝦尾部汞含量高於頭部,但並無超標記錄。總的來説,小龍蝦可以吃,但不建議食用小龍蝦的頭部,也不建議油炸後吃其蝦殼。
至於説外國人不吃小龍蝦,也是錯的,美洲、歐洲和非洲的人都在吃,我國也有小龍蝦出口貿易。小龍蝦真正給我們帶來的麻煩,是它養殖逃逸後引發的問題。説不定你已經有所耳聞,它們逃逸到野外後變成了非常不好對付的入侵物種。
從日本到中國
小龍蝦的學名是克氏原螯蝦(Procambarus clarkii),雖然長得有點兒像龍蝦,但它是淡水蝦類,與海洋中真正的龍蝦親緣關係較遠。小龍蝦的原產地在墨西哥北部和美國南部地區,但就像很多入侵生物一樣,小龍蝦也不是直接從原產地入侵到我國的。
我國的小龍蝦是從日本來的。有坊間傳聞説,過去日本人為了用小龍蝦處理人的屍體而引進了該物種,但這種説法是不靠譜的。
根據兩位日本學者的考證,小龍蝦是在1927年首先引入日本鎌倉市的,當時是用作飼養牛蛙的餌料,一共引入了大約20只,飼養在私人池塘裏。當然,從那以後,小龍蝦很好地適應了日本的環境,並且擴散開來。但是,也有一些資料將這個時間前推了9年到1918年,不過引入原因相同,這意味着這個時間可能還有進一步考證的空間。為此,我檢索了關於小龍蝦入侵日本的文獻,發現還是1927年的提法更多一些。
後來,我從日本學者平井俊明2004年發表的一篇論文中找到了一條線索,即牛蛙是在1918年引入日本的。此後我又檢索到了多篇論文,印證了牛蛙引入日本的時間其實是在1918年。這意味着有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是,在日本某個地方,牛蛙飼養技術是“成套”引進的,也就是日本在引入牛蛙的同時引入了作為餌料的小龍蝦;另一種更大的可能是,一些文獻將小龍蝦和其高度關聯的物種牛蛙在引入時間上弄混了。
但不管怎麼説,小龍蝦最終經由日本引入了中國。時間很可能是1929年,地點是南京,目的是觀賞或食用。自此以後,小龍蝦便依託長江水系,向長江上游和下游擴散,並且出於各種原因,逐漸向我國各地的水系、水體擴散。
目前,小龍蝦已經擴散至中國的20多個省份,按照環境保護部和中國科學院在2010年聯合發佈的《中國第二批外來入侵物種名單》中所言,那就是“南起海南島,北到黑龍江,西至新疆,東達崇明島均可見其蹤影,華東、華南地區尤為密集”。

小龍蝦常見的防禦威懾姿態
小龍蝦以其強悍的生存能力聞名,它們在清水和污水中均能生存,可以耐受零下15攝氏度的低温,也可以耐受40攝氏度的高温。雖然水體缺氧會對它們的生存狀況有比較大的影響,但是它們可以上岸或藉助漂浮物在水面呼吸,在潮濕氣候條件下可以離開水體存活一週,這足以幫助它們進行短距離遷移。
小龍蝦的食性也很龐雜,植物、藻類、水生昆蟲等,不論死活都可以食用,甚至存在同類相食的現象。這些使它們具備了極限生存能力,在不利的條件下可以渡過難關,而在有利的條件下則可以迅速繁殖。
毫無疑問,小龍蝦的入侵給我們帶來了很多問題。
首先是來自農業方面的問題。小龍蝦對稻田具有破壞作用,它們不僅會破壞水稻幼苗,其挖掘巢穴的習性也會造成稻田的水肥流失、田埂坍塌,對於南方的梯田尤其如此。
對水利設施而言,小龍蝦的一兩米深的巢穴也是極具破壞力的,尤其是對於分佈密度比較大的土堤。如果説白蟻可以造成“千里之堤,潰於蟻穴”,這些蝦穴恐怕也不遜色。
逃逸的小龍蝦同樣造成了極大的生態破壞。它們會取食本土的水生動植物,對本土生物羣落構成了嚴重的威脅。
雲南師範大學的碩士生段清星在調查當地小龍蝦的入侵狀況時發現了一個重要信息,就是小龍蝦對本土兩棲動物的影響可能比我們之前預想的還要嚴重。這項研究不僅證實了在與其他入侵物種(比如食蚊魚等)共存的水體中,小龍蝦更傾向於捕食本土物種,而且小龍蝦對華西蟾蜍的蝌蚪表現出極強的偏好。事實上,近年來兩棲動物的處境堪憂,其中有各種各樣的原因,而生物入侵是非常重要的一個。
此外,就像紅火蟻對本土螞蟻產生了衝擊一樣,小龍蝦相較本土蝦蟹也具有很強的競爭優勢,比如它們會取食本土的中華絨螯蟹和青蝦。此外,小龍蝦攜帶的水黴病等疾病對本土蝦蟹也具有更大的殺傷力。當然,受小龍蝦入侵衝擊最大的是分佈在我國北方較高緯度的本土螯蝦。是的,我國是有本土淡水螯蝦的,而且歷史久遠。
中國地質大學(北京)的邢立達老師就曾經在一塊白堊紀化石中發現了遠古的淡水螯蝦。這塊化石出土於我國遼寧省建昌縣喇嘛洞地區下白堊統九佛堂組地層,距今大概1.2億到1.3億年。化石的主體是一條小蜥蜴,長約22釐米,比普通的直尺稍長,保存得非常完整。
雖然是條小蜥蜴,但它的名字聽起來就像恐龍一樣,叫作矢部龍(Yabeinos aurus)。矢部龍是這個地層中不太罕見的化石,早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就定了名,不過當年的定名化石在抗日戰爭時期遺失了。由於矢部龍經常和狼鰭魚、滿洲龜等化石相伴,我們通常認為它是一種在水邊活動的爬行動物,甚至很有可能會游泳。

矢部龍化石
不過,這塊化石有點兒不一樣。在這條矢部龍的腹部有些別的東西——佈滿疙疙瘩瘩的小突起的大蝦螯,對,就是像小龍蝦那樣的大螯肢,還有一些其他類似的碎片。矢部龍吃下去的很可能是一隻古螯蝦。經過科學家的仔細對比,果然,這些碎片和當時的桑氏古蝲蛄(Palaeocambarus licenti)的特徵非常吻合。從螯肢的尺寸來推斷,這隻古蝦的體型可能不小。
不過,一條小蜥蜴吞下這麼大一個皮厚力大的傢伙,讓人感覺不可思議。一種可能的解釋是,這隻古蝦當時剛剛蜕完皮,外殼尚未完全硬化,正處於最柔軟、最好吞的階段,它也沒有藏好,不幸被矢部龍發現並且囫圇吞下了。但是這條矢部龍很可能因此喪命,它被撐到了,而且部分硬化的蝦殼也很難消化。這件事告訴了我們一條嚴肅的經驗:吃這類蝦,不僅要節制,而且要去殼。
在我國,本土的淡水螯蝦以現代蝲蛄類為代表,俗名叫大頭蝦。它們不像小龍蝦那樣體色鮮豔,而是更暗,接近青色,身上的突起也沒有小龍蝦那麼多,但殼同樣又厚又硬。蝲蛄可以食用,也有一定的人工養殖規模。但近年來野生蝲蛄非常少見,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小龍蝦的競爭作用。為了保護為數不多的野生蝲蛄,如果你真在户外偶然遇到了它們,還請管住自己的手和嘴。

野生狀態下作為入侵物種的小龍蝦
在入侵本土淡水螯蝦生活的水域時,小龍蝦比本土螯蝦在面對危險時表現得更警覺也更靈活,它們不僅善於隱蔽,還善於將本土螯蝦趕出藏身地,鳩佔鵲巢。此外,本土蝲蛄類的適應性較差,對水質的要求也很高。與某些本土螞蟻還能與紅火蟻抗衡不同,本土的淡水螯蝦在小龍蝦麪前已經一敗塗地、潰不成軍。
資源化的困局
在某些策略中,人們會設想將入侵物種資源化,從而通過可持續的、有利可圖的捕獲行動來控制入侵物種的數量。
對於蝦蟹類,人們可能首先想到的消耗途徑就是吃。小龍蝦真的很適合食用,包括在歐美也得到了很多人的認可。對於此,坊間甚至笑稱要靠吃貨們來消滅小龍蝦,但這當不得真。我們不妨以湖北潛江為例來解讀一下。
這是一座被小龍蝦改變了命運的城市。
潛江在古代屬於雲夢大澤一隅,是一片湖泊水系縱橫的區域,水土豐饒,之後歷經沖積和演變才變為今天的樣貌。儘管當年的雲夢大澤已經不復存在,但潛江依然是一個水利資源豐沛的地方,這裏的主要糧食作物是水稻。最開始的時候,小龍蝦給潛江造成了嚴重的危害,對稻田具有很強的破壞作用。到20世紀90年代初,小龍蝦在潛江已經氾濫成災。
那時小龍蝦是潛江人喊打喊殺的對象,完全被當作害蟲處理。但很快就有人發現了其中的商機:每年都有來自歐洲的商人到江浙一帶收購小龍蝦,對其進行加工和冷凍後出口。於是,商人們開始把潛江的小龍蝦倒騰到江蘇等地去售賣,自此小龍蝦給潛江人帶來了實打實的收益。
與此同時,也有人開始琢磨人工飼養小龍蝦了。2001年,積玉口鎮的農民嘗試水稻和小龍蝦“連作”的飼養模式,就是在水稻收穫後向稻田裏放養小龍蝦,讓小龍蝦以稻莊為食,然後在水稻播種前捕蝦,此舉大獲成功。由於使用的低湖田常常被水淹,每年只能種植一季水稻,小龍蝦養殖恰好填補了稻田荒廢的時間,農民的收入得到了增加。潛江有大約40萬畝低湖田,這將是一筆可觀的收益。
2002年的湖北旱情更是助推了“蝦稻連作”一把。這一年,潛江的“野生”小龍蝦產量鋭減,來潛江收購小龍蝦的商人們搶起了貨,收購價格也水漲船高。在需求端的壓力下,小龍蝦養殖熱了起來。由於小龍蝦對農藥比較敏感,“蝦稻連作”的稻田只能給水稻使用低毒農藥,降低了稻田的農藥殘留污染,這反過來又提升了潛江大米的品質。這一技術向全市、全省的推廣,樹立了潛江乃至湖北在中國小龍蝦市場上的地位。
可以這麼説,潛江的老百姓用自己的智慧探索出了一種符合當地情況的“綠色農業”模式,儘管其中的關鍵一環是生態破壞性很強的入侵物種。

小龍蝦試圖反擊捕捉他的人
把小龍蝦從出口貿易推向全國市場的另一個關鍵事件是小龍蝦在烹飪方法上的創新。油燜大蝦的推出是一個重要轉折。2003年,這種從油燜仔雞的廚藝改良而來的菜品一經推出就大受歡迎,到2005年已經風靡湖北。之後,以麻辣小龍蝦、蒜蓉小龍蝦和油燜小龍蝦為代表的小龍蝦菜品,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火遍大江南北,以至於今天去湖北,你可能還想嚐嚐當地的全蝦宴。
有意思的是,儘管小龍蝦是淡水水產,但它們已經火爆到能夠在沿海城市的夜生活中佔據一席之地的程度了,尤其是在盛夏。一盆小龍蝦,再配上大杯啤酒,成為一種社交模式。關於其火爆的原因,有一種説法雖然帶有幾分調侃,但也確有幾分道理:吃小龍蝦得剝殼,不僅要使用雙手,還得戴上一次性手套,於是人們便從手機上解放出來,可以專心致志地聊天、看比賽和溝通感情,用户體驗很好。
今天,潛江乃至湖北仍然是小龍蝦養殖和烹飪的中心。2017年,湖北小龍蝦養殖佔據了全國55%的份額,加工業更是佔據了80%的份額。但這顯然已經不是一個省的事情了,安徽、江蘇、湖南、江西也都佔據了相當份額,甚至遠到黑龍江都有小龍蝦養殖中心。2020年,我國小龍蝦產業的總產值達到了3491億元。
接下來,讓我們回到原初的問題:靠把小龍蝦端上餐桌,我們解決了小龍蝦入侵的問題嗎?
不,我們催生出養殖業,而且是遍及全國很多省份的養殖業,僅潛江市2015年就向省內外輸送了20億尾蝦苗,2020年全國小龍蝦養殖的單項產值更是達到了791億元。但是,向全國擴張的養殖業也必然伴隨着養殖逃逸問題,這無疑增大了小龍蝦入侵的地域範圍。
那我們應該對小龍蝦產業報以什麼樣的態度?
大概是內心充滿了矛盾吧?面對這麼大的產業和如此廣泛的羣眾基礎,令行禁止恐怕行不通,自己肚子裏的饞蟲大概也會提出反對意見。所以,眼下我們對小龍蝦的態度大概只能像《中國第二批外來入侵物種名單》建議的那樣,一方面支持養殖業進行技術升級並加強監督以減少逃逸,另一方面則儘可能地對已經逃逸到野外的小龍蝦進行捕捉、清除。至於成效如何,只能等待時間的檢驗。
面臨類似問題的物種還有不少,僅是淡水水產養殖就有奧利亞羅非魚、尼羅羅非魚、大口黑鱸、淡水白鯧、革鬍子鮎等。類似小龍蝦這樣的案例,在入侵物種治理問題的複雜性上給我們上了深刻的一課。至於説靠吃貨來消滅入侵物種之類的話,可不要再説了。
(本文節選自中信出版集團於2023年4月出版的新書《物種入侵》,作者冉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