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勢崎賢治:為什麼我認為日本淪為了一個“緩衝耗材國”?
【演講/伊勢崎賢治,翻譯/盧影】
在過去的77年裏,無論是幸運還是不幸,日本沒有切身感受過戰爭,其實應該要“體會”一下。世界上殺戮最多的國家是美國而不是俄羅斯,我們只是對美國的行為視而不見罷了,明明日本人必須首先感受到這個責任,但仍有很多人在“隔岸觀火”。
最可怕的是政治一定會利用這一點。“如果敵人向我們襲來該怎麼辦”,於是變成了“所以要增強軍備”。這是歷史上反覆出現的不可避免的動向。關於如何抵抗和阻止這種動向,我想分享一些自己的想法。
我想先從自己的家族歷史説起。我成長在一個一母一子的單親家庭,三年前母親去世,享年98歲。

伊勢崎的母親(前排左)在學生時代與同學、老師拍攝的紀念照(1939年左右)作者供圖
這是母親17歲時的照片。拍攝於戰前的塞班島。伊勢崎家原本是八丈島(小笠原諸島)的流放家系(注:將罪人流放到邊遠孤島),但由於戰前日本將“南進政策”作為國策,家族成員全部移居塞班島。那裏有女子學校,有龐大的日本人團體,還有很多從沖繩來的人。母親雖然不太談論戰爭體驗,但經常將與沖繩人的交流掛在嘴邊。
戰爭開始後,美軍進攻塞班島。面對這些被逼到絕路的居民,美軍用擴音器呼籲“投降”,但居民沒有回應。然後,他們從懸崖峭壁上跳下去,嘴裏喊着“天皇陛下萬歲”,因此那個地方也被稱為“萬歲崖”,現在成了旅遊勝地。伊勢崎家就在這場“死亡之跳”中全軍覆沒。唯一活下來的只有母親、祖母和母親的弟弟,其他人都死了。
母親是那種不談戰爭經歷的人,但我經常聽祖母説:“如果被抓到美國,男人會被嚴刑拷打致死,女人會被強姦屈辱致死。如果要受到那樣的羞辱,就為了天皇陛下心甘情願地去死吧。”當時大家互相傳遞着這些話,最後一起跳下了懸崖。
被迫接受單方面信息、並把它當作自己的意志而選擇死亡——這就是“死的揣度”。這是國民總動員的可怕之處。據祖母説,她在戰俘營裏受到了保護,沒有遭到強姦。
這裏的問題就在於國民總動員。出現了侵略者,光靠軍隊是無法抗衡的,於是遊説“平民拿起槍來”,甚至不拿槍的女人和孩子也被動員去從事後勤活動。歐洲有游擊隊的歷史,平民的抵抗運動被視為英雄行為。但在現代社會,這並不是什麼好事。數百萬人就此被殺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人類為了不再重複同樣的悲劇而進行反思,並以國際法的形式禁止了這種行為。
現在的國際人道法(日內瓦公約)中,最重要的條例就是禁止殺害平民。當然,殺害對方國家的公民是戰爭犯罪,但把本國國民當作盾牌利用也屬於戰爭犯罪,因為這樣會讓本國平民捲入戰鬥。
因此我希望大家好好思考一下,在當前的烏克蘭戰爭中,發出了“平民們,拿起槍來”的總動員令。那些槍是美國供應的,如果沒有美國提供的武器,烏克蘭就無法作戰。那裏的平民被動員起來了,經歷過二戰的日本人,能支持這場戰爭嗎?
平民就是平民,正因為不拿槍,才成為受國際法保護的對象。如果平民拿起槍,在對方看來就是戰鬥人員,可以殺了他。在這種心態下,美國投下了原子彈,我們(日本)也對其他國家進行了無差別空襲。“敵國沒有無辜的平民,大家都是戰鬥力,殺了就好”——無差別攻擊的動機就是這樣產生的。在過去70年裏,國際法一直在強調不能這麼做。
但是烏克蘭戰爭改變了世界。西方國家全力支持烏克蘭作戰。日本有憲法第九條(注:日本憲法第九條規定,“日本永遠放棄以國權發動戰爭、武力威脅或行使武力作為解決國際爭端的手段,為達此目的,日本不保持陸、海、空軍及其他戰爭力量,不承認國家的交戰權。),無論是什麼樣的戰爭,哪怕是對抗侵略者的戰爭,九條的宗旨不就是讓雙方都“停手”並互相靠攏嗎?
然而,當我呼籲儘快停止烏克蘭戰爭,並與俄羅斯研究者和田春樹先生(東京大學名譽教授)成立學者小組發表聲明、並向聯合國遊説時,所謂的“自由九條派”的人站出來説“你們站在普京一邊”,那麼“九條主義”究竟是什麼呢?(注:“九條派”“九條主義”一般是指擁護現行和平憲法的護憲派。)
在歷史上,政治利用就是使用“妖魔化”手段。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時候,一位名叫亞瑟·龐森比的英國議員寫了一本書,題為《戰時的謊言》(戰爭宣傳10法則)。權力發動戰爭或者想讓戰爭繼續的時候,所説的謊言(宣傳)是有一定規律的,這種規律適用於目前所有的戰爭。
①“我們不想打仗”;
②“但敵人單方面想要戰爭”——烏克蘭戰爭並不是在2月24日像火星人突然從太空進攻那樣開始的;烏克蘭自2014年起,這8年來一直處於內戰狀態,作為其延伸,才有了當前的戰爭。侵略是不被允許的,但發生在那裏的戰爭是有理由的,請大家思考一下其中的原委。
③“敵人的領導人是惡魔一樣的人”——只有普京被妖魔化了。難道只有普京是魔鬼嗎?那麼,責難俄羅斯的美國又如何呢?我曾經去過的阿富汗有8萬人被殺,伊拉克有20萬人被殺,雖説不能只以死亡人數來比較,但如果要把俄羅斯的侵略作為問題的話,就應該和美國相比較,因為美國通過偽造存在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證據來正當化對伊拉克的侵略。然而,我這種相對看待惡魔的行為,卻被説成是“站在普京一邊”。攻擊我的人,只想讓人看到普京是“絕對的邪惡”“臭名昭著的惡魔”;對日本來説,是為了增強軍備的順水推舟之舉。此外,所謂自由護憲派的人也在乘虛而入。
④“我們不是為了領土和霸權,而是為了偉大的使命而戰”——什麼是使命?自由與民主?我將在下面詳細描述北約和美國為其所謂的自由民主而戰鬥20年的細節。
⑤“我們有時也會發生意想不到的犧牲,但是敵人故意製造了殘暴行為”。
⑥“敵人使用卑劣的武器和戰略”。
⑦“我們受到的損失很小,給敵人造成的損失很大”——現在只有來自西方的情報,沒有來自俄方的消息。這是情報統制,但沒有媒體對此提出異議。也許第二次世界大戰也是如此。但我活了65年,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狀態,更何況是在日本。
⑧“藝術家和知識分子也支持正義之戰”。
⑨“我們的大義是神聖的”。
⑩“對這個正義提出疑問的人就是叛徒”——光是辯證地看待惡魔就被視為“叛徒”,首先考慮的是外交上對俄有利的政治因素,沒人願意站在無助的受害平民一方。每當“惡魔”出現,就會以“這個惡魔和之前的惡魔不同”為理由,不斷重複。
冷戰結束後的北約:尋找自我的30年
在思考烏克蘭局勢時,首先要考慮NATO(北大西洋公約組織)。作為一名相關業內人士,我跟以美國為首的歐洲軍事同盟北約一直保持着良好關係,所以在從事和平運動的諸位看來,就這個意義上而言我是“那邊(軍事同盟)”的人。
我所目睹的冷戰後的NATO,是“尋找自我的30年”。北約是因冷戰而產生的軍事同盟,按理説冷戰結束後就應該解除了,但它並沒有。冷戰結束後,蘇聯這個敵人消失了,那麼“自己是為了什麼而存在?”NATO在這一尋找自我的過程中,自我掙扎了20年。北約的軍事同盟性質體現在《北約憲章》第五條(集體防禦)中。
“在歐洲或北美對一個或兩個以上締約國的武力攻擊視為對所有締約國的攻擊。締約國在遭受到武力攻擊時,應當行使聯合國憲章承認的個別或集體自衞權,立即採取個別和聯合的行動(包括使用兵力)以恢復和維持北大西洋地區的安全從而援助受到攻擊的締約國。”
也就是説,如果一個人被盯上了,就被視為對所有人的攻擊,這是大家共同戰鬥的軍事同盟。那麼,北約是否有過這樣全員作戰的經歷呢?其實只有一次。雖然曾有過幾個國家組成的志願戰鬥同盟,但一起戰鬥的經歷只有一次,那就是9•11恐襲事件後持續了20年的阿富汗戰爭。
冷戰時期形成的東西陣營邊界,近30年來大幅向東(俄羅斯一側)移動。這就是北約東擴。普京在開戰時主張“北約違反了不東擴的承諾”,引起了爭議。開戰之初,日本媒體也大肆報道此事,很多專家大聲主張:“那是騙人的,根本沒有這樣的約定。”

圖自大公網
但這個約定確實存在過,只要查一查美國的公文就不言自明瞭。蘇聯解體前的1989年11月,柏林牆倒塌。西方的首腦們為了保護主動改革且靠向西方陣營的戈爾巴喬夫不受蘇聯強硬派的攻擊,召開多次會議,為使其順利實施改革,作出“北約不再向俄羅斯方向發展、不擴大”的承諾。美國喬治華盛頓大學的國家安全檔案中,還留有當時的電報記錄(外交會議記錄)。
只是,這一承諾是沒有通過互換外交文書的口頭約定,嚴格來説不具有外交約束力。但是,這也不意味着普京所説的是徹頭徹尾的謊言。順便一提,其中雙方還約定,為了更好的發展,北約應戰略性解散;有記錄顯示,當時設想的願景是,將包括俄羅斯在內的歐洲、以及歐亞大陸的所有國家變成一個和平政治論壇,而非軍事同盟。
阿富汗內戰:提供武器是戰爭再生產
1979年,蘇聯入侵阿富汗。西方國家譴責了這場侵略戰爭,包括日本在內,並抵制了1980年莫斯科奧運會。
在蘇聯也加入的聯合國憲章中,侵略行為是最嚴重的罪行。但在當時的蘇聯看來,這並不是侵略,而是聯合國憲章第51條規定的固有權利,即“集體自衞權的行使”——也就是説,友邦陷入困境,向蘇聯求助,如果不去幫助,自己也會被打。因此,當時蘇聯認為,這是符合國際法的正當武力行動而非侵略。
在此之前,阿富汗一直飽受國內軍閥混戰的摧殘。阿富汗是一個多民族國家,軍閥相當於各民族“首領”,最大的軍閥武裝擁有1萬以上兵力。最先在阿富汗實現統一的是社會主義政權,對此不滿的軍閥們開始攻擊政權,而處於劣勢的政權只能向莫斯科(蘇聯)求助;莫斯科認為,這是行使集體自衞權的好機會,因此決定使用武力。
當時,與蘇聯軍隊展開戰鬥的阿富汗人自稱“伊斯蘭聖戰士”,將此次戰爭視為“對紅魔(共產主義)的聖戰”,勇猛果敢地參加戰鬥。這一行動得到了沙特阿拉伯等富裕國家和北約的支持,特別是美國提供了大量武器。改變戰局的是“毒刺”導彈(便攜式導彈),蘇軍飛機接連被擊落。戰爭打了10年,蘇聯最終撤退。美軍雖然沒有參加戰鬥,但提供了有效作戰武器,讓阿富汗人與美國的敵人作戰——學術上稱之為“代理人戰爭”。
這與當下的烏克蘭戰爭有何不同?此次俄羅斯發起戰爭的理由也是集團自衞權。也就是説,從2014年開始,在烏克蘭東部的頓巴斯地區,説俄語的親俄居民遭到烏政府的迫害,禁止他們講俄語,於是他們尋求獨立,希望得到俄羅斯的幫助。普京以此為由,聲稱這不是戰爭,而是“特別軍事行動”,於是發動了軍事進攻。這與40年前的情況幾乎一模一樣。
在40年前的代理人戰爭中,美國提供的武器發揮了作用,“聖戰者”獲勝,10年後蘇聯解體。這是代理人戰爭中為數不多的成功案例。
為什麼將此稱為代理人戰爭,而不把烏克蘭戰爭稱為代理人戰爭呢?這不是要侮辱正在拼命戰鬥的烏克蘭人民。明明結構相同,只是膚色不同,一方被稱為代理人戰爭,另一方卻不是。這就是“種族歧視”。
特別是追求和平的人們,必須明確地將烏克蘭戰爭視為“美國的代理人戰爭”。因為能夠阻止這場戰爭的是美國,只要拜登給普京打個電話就行了,“美國將停止提供武器。所以,在現有的軍事分界線上相持吧。”這樣就夠了。不這樣做,戰爭就不會結束,還是説希望像阿富汗戰爭那樣打10年?
當年美國支持的阿富汗軍閥們,在蘇聯撤退後,為了爭奪主導權又開始了內戰,阿富汗比蘇聯入侵時更加荒蕪。這時,出現了塔利班創始人穆拉•奧馬爾。換言之,塔利班是在軍閥勢力混戰、為挽救被內戰摧毀的國家而發起的“社會復興運動”之下所誕生的。
此外,阿富汗戰爭還催生了“基地組織”的創建者奧薩馬·本·拉登。他在美國的支持下與蘇聯作戰,後來調轉矛頭對着美國露出猙獰的獠牙。我曾受小泉政權之託,作為政府代表前往阿富汗,負責説服他們回收武器並解除武裝,但當時回收的武器都是冷戰時期的武器。
美國提供的武器可以再催生下一場戰爭。這次提供給烏克蘭大量高性能武器,之後究竟會如何——誰也無法監控其用途。一直和美國打交道的我,可以如此斷言。所以,即便如此我們還要支持這場戰爭嗎?

作者在阿富汗東南部參與解除士兵武裝(2002-2003年)作者供圖

從阿富汗軍閥手中回收的坦克(同上)作者供圖
不負責任的阿富汗撤軍,拋棄當地合作者的日本
拜登突然宣佈撤軍後,阿富汗發生了什麼?在阿富汗,戰亂是常態,武裝民兵已成為一種文化紮根於每個村莊。各地大大小小的武裝勢力都面臨着一個選擇,是歸附於美國扶持的政府軍,還是投靠塔利班。
由於美國總統不負責任的撤軍表態,雙方的形勢對比就像奧賽羅遊戲一樣發生了翻轉,塔利班以外界不曾預料的速度取得了勝利。8月15日,首都喀布爾在一天內淪陷。
兩週後的8月30日,最後一架美軍運輸機從阿富汗起飛。美軍和北約軍隊完全消失了,阿富汗似乎瞬間恢復和平。這是越南戰爭的重演,也是世紀大潰敗。美國和北約第一次聯合起來打了20年仗,結果卻放棄一切敗走了。
但另一方面,烏克蘭局勢也在日趨惡化。即將崩潰的北約,在此找到了存在的理由。

2021年8月30日下午3點29分,從喀布爾機場起飛的最後一架美軍運輸機
順便提一下,日本也是阿富汗戰爭的參戰國。自衞隊在印度洋進行的海上供油活動,是NATO的下級作戰。時任日本首相的小泉進次郎在小布什總統面前模仿“貓王”,決定加入。日本還派出海上自衞隊的護衞艦,是當之無愧的參戰國。
但是,所有參加阿富汗戰爭的國家、包括美國都逃走了。在這場大混亂中,西方國家不僅撤走本國國民和使館人員,還有阿富汗工作人員、翻譯,以及赴西方學習民主、回到自己國家工作的NGO人員——為了不被塔利班盯上,他們和西方國家的本國公民一樣、甚至包括其家人,都一視同仁地登上了運輸機。但即便如此仍留下了很多人,於是西方國家發放“人道主義簽證”(「命のビザ」),如果他們靠自己的力量逃出來,也可以接受其成為移民。
此時,只有一個國家拋棄了阿富汗人,自己先逃走了。那就是日本。我沒有比這時候更為自己是日本人而感到羞恥的了。在此之前,我一直主張“自衞隊一步也不能動”;但在彼時,我立刻指示派遣自衞隊飛機、兩架運輸機前往阿富汗,但由於起步晚了,最終沒能救出任何人。
我希望大家能體會我的苦衷。根據日本憲法,自衞隊是不應該存在的。也就是説,在法律不完備的情況下,只有“自衞隊法”。如果自衞隊在海外犯下戰爭罪,日本的法律體系中沒有戰爭罪的概念,也就沒有相應的法律來進行裁決。不僅如此,日本人因公出國時所犯的罪行,比如強姦、詐騙、殺人等,屬於東京地方檢察廳的管轄範疇,但業務上的過失不在其管轄範圍內。這被稱為“法律空白”。
被派往海外的自衞隊,如果在那裏殺了人,是因公過失殺人,但沒有法律可以審判。我想問的是,明明沒有法律可以審判因本國戰鬥力引發的事故,為什麼還要派遣自衞隊?所以,我堅決反對以任何形式向海外派遣自衞隊。
2021年8月15日,只有日本最不負責任地逃跑了,我不得不請求派遣自衞隊飛機。我想請大家思考一下,此時的喀布爾是軍隊潰逃的第一戰區。武裝自衞隊可以被派到那裏,這是事實。那麼,憲法第九條有什麼威懾力呢?
我是提出派遣要求的一方,但我希望在野黨在國會上追究此時派遣自衞隊的法律依據。遺憾的是,他們到現在也沒有這麼做。不能自我審判的戰鬥力在外面活動——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這種超越法律之外的違憲行為正在被實施,卻沒人覺得有什麼問題。同樣是難民,對阿富汗人漠不關心,唯獨對烏克蘭人優待,這就是日本的實際情況。

2022年3月,日本橫田機場,一架飛機正在裝載日本援烏軍事裝備。日本政府75年來首次修改了軍事出口管制規定。圖自紐約時報
步調不一致的新興國家,“新冷戰”造成的分裂
在阿富汗的歷史性慘敗後,拜登政權陷入困境。除了令人寒心的潰敗,還發生了因美軍無人機誤炸而導致無辜阿富汗人遇難的事件。走投無路的拜登政權開啓了“站在哪一邊?”2.0版。其目標就是中國。
建立QUAD(軍事同盟)和IPEF(經濟夥伴關係),對中國形成包圍網,“站在中國一邊還是站在我們一邊”,再次分裂了世界。只是從2022年2月開始,俄羅斯被加入了目標名單而已。美國就是這樣的國家。我們很容易被美國的這種“妖魔化”所愚弄。
但是,新的分裂不會像20年前那樣順利。現在美國和歐洲雖然很團結,但最重要的東盟(東南亞)以及印度、巴基斯坦——即使它們相互有矛盾甚至戰爭,也不會站在美國這一邊。非洲國家也不會參與歐美對俄經濟制裁。世界上大部分國家都不站在美國這一邊。“站在哪一邊?”2.0版顯然失敗了,但美國不會放棄,會繼續製造分裂。

如果你有地球儀,可以從北極俯瞰世界,你看世界的角度可能會稍微有所改變。眾所周知,俄羅斯佔據了北極圈沿線的大部分地區。接下來是北歐的挪威、瑞典、芬蘭、冰島,以及原住民從丹麥獲得高度自治的格陵蘭。對面是加拿大和美國(阿拉斯加)。其實美國和俄羅斯之間的距離,在白令海峽僅隔了4千米左右。
北極冰川正在加速融化。現在,破冰船在夏季可以通行,到了冬天就會關閉該航道。據預測,到2030年,船只可以全年通行。這意味着未來可以在北極部署其他武器,目前只部署了核潛艇。不僅如此,還有地下資源開發,包括永久凍土層中的石油勘探,尤其是在俄羅斯沿北冰洋一帶。
另外,如果“北極航線”能夠全年暢通,對中國來説將是一條非常重要的通道,意味着以後可以不走馬六甲海峽——印度洋——蘇伊士運河這條“南方航線”,而是走俄羅斯沿北冰洋一線,既不受美國干擾,還可以縮短三分之二行程。
因此,中國在提出“一帶一路”構想之前,就對俄羅斯和北歐國家進行了系統性的大規模投資。中國和俄羅斯的關係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切斷的。中國早在30多年前就已經預見到這一點,並制定了相關戰略。
在北極地區,有一個被稱為“北極聯合國”的北極理事會。俄羅斯、美國、加拿大,以及北歐的丹麥(格陵蘭)、冰島、挪威、瑞典、芬蘭等8個領土處於北極圈內的國家是正式成員國(中國和日本作為正式觀察員國),會議圍繞各國在北極圈的利害關係展開討論,這也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協調各國在北極圈利益的機構。因為如果沿線國家任意展開霸權爭奪,地球將遭到破壞。
然而在烏克蘭戰爭爆發後,這一機構完全失效。雖然理由是“不與俄羅斯對話”,但如果把佔據北極圈大部分的俄羅斯排除在外,我們在北極圈的權益就能保住了嗎?我們能應對全球變暖嗎?目前歐洲的分裂,已經嚴重到連邀請俄羅斯專家和科學家開會都做不到的程度。
沒有主權的“和平”是多麼脆弱,給日本的教訓是什麼?
雖然現在日本高喊着“俄羅斯威脅”,但日本的境況還不如烏克蘭。烏克蘭的威脅只有俄羅斯一個國家,但日本還有俄羅斯、中國、朝鮮。我們要脆弱得多。不出所料,岸田政權開始提出日本要加入北約。但實際上過去10年以來,日本已經是準北約成員了,一起搞聯合軍事演練,自衞隊用得子彈也是北約規格,隨時可以一起打仗,這不是現在才開始的。
那麼請大家想一想,加入北約意味着什麼?進入“北約部隊地位協定”。
所謂地位協定,簡單而言,就是駐軍和所在地政府之間的“主權”關係。請大家回想一下日本剛結束戰爭時候(佔領時期)的情況。駐軍的法律就是一切,日本的法律是不存在的,甚至連憲法都沒有起草。駐軍的最高領導者是麥克阿瑟將軍,無論發生什麼事件或事故,駐軍的法律都會予以審判。
但是,隨着時間推移,從戰時到準戰時、和平時期的轉變,本地的法律逐漸完善,威信也逐漸增大,開始與駐軍的法律產生衝突。針對發生的事件,要區分哪些用駐軍法律進行裁決、哪些用當地法律進行裁決。這就是地位協定的作用。
駐軍法和當地法的關係會隨着時間發生變化。也就是説,這個世界上不存在不變的地位協定。除了一個例外。
對於像我們這樣的駐軍地國家來説,駐軍就是“交出主權”。雖説我們是被武力佔領着,但一旦形成了主權意識,就會想要重新奪回主權。事實上,我們必須這麼想,如果一個國家放棄主權,對主權的運用不過問、也不敢過問,那麼不僅會增加本國國民捲入戰爭和恐怖主義的危險,也會對侵犯他國主權的行為無動於衷。
主權大致分為“裁判權”“環境權”“空域、海域、基地管理權”。基地是誰的?如果是我們的東西,至少要付租金。涉及到重型武器、坦克、戰鬥機的軍隊事故與民用事故的性質不同。而且軍隊可能會泄露各種各樣的東西,必須決定採用哪種環境標準來對其進行限制。
隨着從戰時向和平時期過渡,主權得到成長,駐軍的自由度自然會下降。美國在全世界締結了120個地位協定,隨着時間都發生了變化,但只有一個例外。

對於這個“唯一的例外”——日美地位協定,我和記者佈施祐仁合著的《無主權的和平國家:以美國與各國地位協定的對比來發現日本的真相》(集英社)出版了文庫本,希望大家一定要讀一讀。
從翁長知事((前沖繩知事翁長雄志))任內起,我就一直支持沖繩縣知事室的年輕官員;在沖繩縣網站主頁上,專門製作了一個對地位協定進行國際比較的“地位協定門户網頁”。他們跑到東京來我家諮詢我的建議,甚至飛到與美國簽訂地位協定的國家,儘管遭到日本大使館的阻撓,但仍努力和當地各類知識分子對話,調查地位協定的實際情況,展開學術研究,並作出有價值的資料好好保存下來。請大家一定要看看。

沖繩縣網站截圖
美國締結的120個地位協定,根據不同情況,以下選擇一些有代表性的。
在伊拉克、阿富汗等美軍實際處於戰爭狀態的國家,是“戰時地位協定”。雖然沒有戰爭、但有美軍駐紮的北約各國,與日本同屬戰敗國的德國、意大利,以及菲律賓等國,簽訂的是“和平時期地位協定”。介於兩者之間的是“準戰時地位協定”,最典型的就是處於停戰狀態的韓國。日本是典型的“和平時期地位協定”。
對比之後,就會發現非常荒唐的事情。如果調查上述“裁判權”“環境權”“管理權”的主權度的話,只有日本和韓國顯得很異類。順便説一下,隨着時間推移,韓國已對此作了修改,而日本一次都沒有。另外,在韓國,就韓軍和駐韓美軍的權力關係,從美國手中收回軍事指揮權似乎成了歷任韓國總統的使命。韓國已經收回了和平時期的指揮權,美軍必須遵守;而且韓國還想從美軍手中奪回戰時指揮權。在日本你聽過這樣的討論嗎?連要求都沒提過。因此,你甚至不能將韓美地位協定與日美地位協定放在同一層級比較。
北約地位協定的基礎是“互惠性”。互惠性是指雙方相互獲得相同的權利。前提是“派遣駐軍的國家”和“接受駐軍的國家”的地位是平等的。例如,德國賦予美軍權利,反過來德軍在美國本土也能獲得同樣的權利。也就是説,美國不想讓德國在本國做的事情,美國也不能在德國國內做。這被稱為“沒有自由的駐紮”。
“互惠性”這一概念,是美國締結地位協定的世界標準;在美國與菲律賓締結的雙邊協定中,也得到貫徹。

截圖來自沖繩縣網站
伊拉克和阿富汗是“準互惠性”。儘管如此,根據美國和阿富汗地位協定的規定,如果美國士兵在阿富汗境內發生事故,就會被遣返回國,並送上軍事法庭,由於不確定其是否會受到正當審判,所以阿富汗代表有權出席軍事法庭。這一條款是為了確保透明性,但在日美地位協定中甚至連這樣的條款都沒有。也就是説,日本應該認識到自己還不如阿富汗。
此外,美國和伊拉克的地位協定中規定,雖然允許美軍駐紮伊拉克,但絕對不能將基地用於攻擊其他國家。説到底,美軍是為了保護伊拉克而駐紮,絕不允許其為了攻擊其他國家而駐紮。一旦這麼做了,敵國不會攻擊遙遠的美國本土,而是會攻擊附近的伊拉克。所以從國家安全角度來看,不賦予駐地美軍自由,道理很簡單。
日本真的能加入北約嗎?從所謂的軍事行動的基本常識——反對軍事犯罪來看,一個國家的法律體系連對本國軍事犯罪都無法進行審判,哪個同盟國願意與這種“無法無天”的國家在法律上保持對等地位呢?
如果朝美開戰,日本將自動成為交戰國
2017年夏天,我被邀請參加在韓國首爾召開的PACC會議(太平洋地區陸軍參謀總長會議)。這是美國中央陸軍總司令部(夏威夷)每兩年召集32個同盟國的陸軍參謀總長舉行的會議,這一年美軍直接將會議舉辦地定在首爾。
當時在美軍陪同下,大家前往朝鮮戰爭停戰線“三八線”附近的聯合防衞區。那裏豎立的石碑上,刻着在在此區駐軍的國家,但沒有日本(下圖)。最重要的是,這支由美國主導的駐韓軍隊被稱為聯合國軍,而這支所謂的“聯合國軍”與現在的聯合國維和部隊不同,只有這石碑上的17個國家參加了。這是1950年所作的決議,實際上類似於“停戰監督團”。(注:聯合國軍是朝鮮戰爭爆發後支援韓國政府的多國聯合部隊,依據1950年7月7日通過的聯合國安理會84號決議,由美國、英國等16個國家的軍隊組成——下圖石碑加上韓國是17個,瑞典、印度、丹麥、挪威、意大利5個國家為聯合國軍提供軍醫或醫療船。1975年,聯合國大會通過第3390號決議,呼籲解散聯合國軍。但至今尚未簽署和平協定,聯合國軍司令部亦存續至今。)

三八線上的駐韓聯合國軍紀念碑(板門店)作者供圖
因此,現在的聯合國總部(紐約)無法管理這支聯合國軍。1994年,聯合國秘書長布特羅斯·加利發表聲明,駐韓聯合國軍“不是聯合國安理會授權的下屬組織”,“駐韓聯合國軍的解散不是包括安理會在內的聯合國任何組織的責任,一切都應由美國決定”。因為他們駐紮在此對峙的是朝鮮,其背後還有中國。中國作為聯合國常任理事國,不可能和聯合國維和部隊對峙。這支軍隊誕生於戰後的混亂時期,已經是“歷史的遺物”,是連聯合國自己都想忘記的軍事組織。
但是,駐韓聯合國軍是否已經滅亡了呢?並非如此。幾年前時任美國總統的特朗普在推特上發佈了所謂“朝美開戰”的消息,日本也在私下進行了大量的演習。當時,澳大利亞軍用飛機在沒有向日本政府通報的情況下,降落在駐日美軍嘉手納基地。當時,報道這一消息的媒體,只有沖繩的兩家報紙。之後,美國盟友的軍隊也同樣在沒有通知日本政府的情況下進入橫田基地。也就是説,這一指揮系統僅憑美國總統的一句話就能啓動。美國希望維持與朝鮮、中國的對峙,但不是單打獨鬥,而是“聯合國軍”之下的休戰格局。
世界上只有一個奇怪的國家與作為“冷戰遺留問題”的聯合國軍簽訂了地位協定,那就是日本。前面提到石碑上沒有日本國旗,意味着日本沒有加入聯合國軍,卻與聯合國軍簽訂了地位協定。
《朝鮮聯合國軍地位協定》與《日美地位協定》幾乎一樣,而且兩者相互聯動,以橫田為中心的9個駐日美軍基地被定為聯合國軍的後方支援基地。如果這還不夠的話,還可以使用所有駐日美軍基地。所以澳大利亞軍隊才會在沒有通知日本的情況下進入駐日美軍基地。
這也意味着,一旦朝美開戰,日本將自動成為國際法上的“交戰國”。如果要打仗,那麼自己也應該參與決策,但只有日本沒有決策權;也就是説,日本明明無法參與決策,卻簽訂了地位協定。
一旦戰爭爆發,日本就會成為後方支援國。也許有人會想“還好,只是後方支援”,但國際法是有中立原則的,必須嚴格遵守。在盟友發起的戰爭中保持中立,是有條件的。簡單來説有三點,即“不允許建基地”、“不允許通過領土”、“不能給錢”。但這些事情,日本都做了。在敵人看來,根據國際法,日本屬於正當攻擊目標。即使自衞隊不開槍,我們也會成為攻擊目標,對此我們無可抱怨。
“互惠性”=“沒有自由的駐紮”是世界標準,即使駐地美軍也沒有自由。反觀日本呢?同樣作為美國盟友的緩衝國家,比如韓國、挪威、冰島都有自己的“意志”。
“緩衝國”因其地理位置,無法改變這一宿命。他們無法對俄羅斯或中國説“走開”,而美國卻遠在一萬公里外海的彼岸。實際上,一個典型的美國的緩衝國,往往也都有自主的意識。而日本卻沒有。這就是為什麼我將日本稱為只是一個淪為“緩衝耗材的國家”。

日本石垣島上正在建設一個導彈基地。圖自紐約時報
向挪威學習:完全非軍事化的國防建設
最後,我想談談挪威。挪威瀕臨北冰洋,北部與俄羅斯接壤,希爾科內斯(Kirkenes) 就位於那裏。瑞典和芬蘭是中立國,但挪威是冷戰時期是唯一與俄羅斯接壤的北約成員國。
希爾科內斯市政府前的廣場上,立着一塊歌頌蘇聯紅軍英勇作戰的紀念碑。因為在挪威北部,特別是對於上了年紀的人來説,俄羅斯(蘇聯)有“解放者”的一面。從德國納粹手中將他們解放出來,這是歷史事實。因此,希爾科內斯與隔着國境相望的俄羅斯小鎮尼克爾建立了友好關係。這樣的地區被稱為“邊境地區”。
宮古島就是日本的“邊境地區”,整個沖繩都是如此。北海道也是對俄的邊境地區。將邊境地區武裝化,把槍對準敵國,對國防是否有意義呢?這是問題所在。
挪威雖然是美國盟友,卻沒有這麼做。到目前為止,希爾科內斯的紀念碑還沒有傳來拆除的消息,而且挪威軍隊並沒有像沖繩那樣大規模常駐希爾科內斯周邊。不過,自2014年克里米亞危機以來,挪威在與俄羅斯接壤的國境線上加強了軍事對抗,軍事演習等動向日益明顯。對此,學者、專家和當地居民表示擔憂,並展開了激烈討論。我想呼籲日本應該向2014年以前的挪威外交政策學習。哪怕是今天的挪威,也值得學習。
我這麼説,會被人罵“你是和平白痴”,其實不然。正是為了國防,才應該承認日本是緩衝國的事實。為了我們的生存,將邊境地區非武裝化是國防戰略的選擇之一,這不是屈服於敵國。挪威是重視和平與人權的國家,如果俄羅斯發生侵犯人權的事情,挪威會是第一個站出來譴責的國家,但它不會在軍事層面刺激俄羅斯。挪威確立了自身位於東西兩大陣營之間的緩衝國身份,並對內對外展示,使之成為本國國防戰略的核心。有這樣的立場是自然的。正因為有這種認同感,俄羅斯才願意與其展開雙邊談判。為什麼日本不能成為這樣的國家呢?
説到人權話題,日本人又要感到頭疼。你們知道嗎?其實日本是世界上極少數沒有批准種族滅絕公約的國家之一。種族滅絕公約——顧名思義,是防止大規模殺戮的重要條約。朝鮮、中國、俄羅斯、烏克蘭、美國……大部分國家都簽署了。
一個世紀以前,只是因為向水井投毒這一毫無根據的謠言,在東京的朝鮮人遭到了殺害。如果今天發生同樣的事情,國際社會將指控日本的種族滅絕行為。但當時煽動此事的主謀沒有一人被逮捕,在日本沒有法律可以將這些煽風點火的政客和下達違法命令的長官繩之以法。這一系列缺乏法律約束的象徵性事件,是日本沒有通過“種族滅絕公約”的現實。
因此,雖然遠不及挪威,但首先要承認日本是典型的緩衝國。在此過程中,如何從國防角度考慮邊境地區的武裝是非常重要的。這不僅包括駐地美軍,也包括日本自衞隊。
大國之間的戰爭一旦開始,緩衝國會最先淪為戰場。正因如此,才有必要將其邊境地區完全非軍事化,以此作為避免戰爭、建立互信的關鍵性國防戰略。恰恰相反,沖繩現在比波羅的海三國更為“戰爭導火索化”。
“你提出這種主張是想幹什麼?”如果你抱有這樣的疑問,請你一定要讀一讀《非戰爭的安全保障論》(集英社新書)。包括我在內的四位作者,全都是日本防衞省的相關人員。柳澤協二曾是防衞廳時代的最高長官,加藤朗是防衞廳防衞研究所前首席研究員,林吉永是原空軍自衞隊將補。我在防衞省統合幕僚學校當了15年教官,這裏只教陸海空精鋭部隊,我也在那裏説過類似的話。指揮官這一級別,沒人不知道我的主張。
“一定要撤掉伊勢崎”,雖然我受到來自任人唯親的自民黨和維新派政客的壓力,但自衞隊的軍警人員捍衞我的觀點。我希望你們能瞭解自衞隊也有這樣的一面。
在大家看來,我是“那邊”的人,但我意識到當前的現狀是有問題的。藉着烏克蘭戰爭,日本國內有了進一步增強軍備、強化日美同盟的呼聲,可能還會在北海道建立美軍基地。我們要想辦法阻止此事發生,因此我認為有必要從內部和外部發起宣傳。
今天我也批評了護憲派,今後圍繞烏克蘭戰爭的形勢將更加嚴峻,無論如何都要維持正常狀態。在歐洲,對俄羅斯的排斥比日本還要強烈,連研究人員的正常交流都無法進行。世界正被分割成一塊一塊,而且這種分裂還在不斷強化,在分裂中獲益的是軍火產業和國防工業,而“曾經走過的路”還將重複。我希望通過這次講座與這種動向作鬥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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