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過去30年美國利益往往就是世界的偏好,但現在不同了
新冠疫情、俄烏衝突、經濟危機,我們所處的世界早已被深刻改變,但我們是否低估了變化帶來的影響?又該如何理解我們所身處的這個“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在這個過程中,西方精英又做出了哪些誤判?
2023年5月16日,今日俄羅斯電台(RT)知名欄目“World Apart”專訪中國人民大學重陽金融研究院執行院長王文,就俄烏衝突、全球局勢等重大敏感問題,與俄羅斯知名主持人奧克薩納·博伊科(Oksana Boyko)進行了近半個小時的對話,引起國際廣泛關注。
本文為對話中文內容,作者授權觀察者網獨家發佈。
【譯/ 李鑫鵬】
**今日俄羅斯:**您好,歡迎來到Worlds Apart節目。在過去的20年裏發生了許多震驚世界的事件,有911事件和隨後的反恐戰爭,然後是2008年的金融危機,阿拉伯之春,當然還有COVID-19大流行病。2022年是否會如今天的嘉賓所説,發生同樣的地緣政治震盪?為了討論這一問題,我請到了王文,他是重陽金融研究院的執行院長。王教授,很高興再次見到您,非常感謝您抽出時間來和我們交流。
**王文:**謝謝您,謝謝您的採訪,非常高興能再次見到您。
**今日俄羅斯:**一年前,我採訪過您,當時俄烏衝突還處於初期階段,全世界都在努力理解、適應瞬息萬變的現實。您從那時起就寫道,2022年的全球意義被嚴重低估了,您聲稱2022年的意義比我今天在導語中提到的各種事件更重要,是什麼讓您覺得2022年如此重要?
**王文:**當我們講述911或2008年金融危機時,我們都陷入到了以美國為中心的世界觀陷阱中,2022年發生的事情打破了“美國中心主義”的國際秩序,這不僅是源於俄烏衝突,更源於非西方世界的集體覺醒並試圖脱離美國主導的國際體系,美國仍然是全球實力最強大的國家,但不得不承認很多地區的一體化和去美國化進程都在加快,比如在中東、中亞、南美、東盟、非洲。這就可以解釋,為何只有15%的國家選擇跟隨美國製裁俄羅斯。從這個角度看,2022年的全球意義在於這很可能就是美國霸權終結的起始年。

**今日俄羅斯:**王教授,你提到了很多有意思的觀點,我很想繼續追問。但在此之前,在您的一篇文章中,您寫道,2022年的全球意義與冷戰結束的1991年相當,這是相當矛盾的,因為在2022年一場戰爭開始了,而且是一場仍然看不到盡頭的戰爭,是俄羅斯與西方世界這兩個老對手之間的戰爭,是什麼讓1991年和2022年在您的認知中產生共鳴?
**王文:**謝謝您閲讀我的文章。在我看來,1991年是後冷戰時代的開始,2022年是後冷戰時代的結束。在這個30年裏,世界是以美國為中心的,美國的利益往往就是世界的偏好,美國的關切就是世界關注的焦點。比如,2001年美國被襲擊,世界都同情並支持美國,2008年美國發生金融危機,世界都幫助美國。
但在2022年,美國主導的霸權時代正在終結,俄羅斯用激進的方式反對美國霸權,而其他地區也在悄悄謀求自主發展,試圖擺脱美國的控制。2022年不只是一場戰爭,更是全球反霸權主義的集體行動,以美國霸權為主要特徵的後冷戰時代已經終結。
**今日俄羅斯:**我不知道您是否會同意我的觀點,但我認為我們都對維持這種霸權或多或少有罪惡感,因為我們是在為美國的利益服務,甚至有時會損害我們自己的國家發展的目標和動力。1991年是美國主導地位的黃金年,當時,美國的聲譽在很多大國中都是十分顯赫的。如果我們回顧一下,在過去30年的歷史中,美國有機會成為真正的領導者,而不是成為現在這樣的封建霸主。您認為西方領導人有哪些關鍵失誤或誤判,導致了目前影響力的喪失?
**王文:**是的,我同意你的觀點,西方精英們的確是自私的、自我為中心的,他們盲目自信,甚至是自負、傲慢的,他們誤以為世界歷史將以西方所創造的模式結束。事實上,世界許多國家,包括中國,一度曾相信過西方精英,甚至認為西方的確就是世界的未來。
很可惜的是過去30年,西方並沒有提供給世界真正的公共產品,除了不斷擴張掠奪,進而實現自身利益之外,西方沒有為世界帶來和平、繁榮與共同發展的機會,相反,他們帶來的卻是災難、戰爭、危機、貧困等等,但凡西方多尊重一些其他國家,世界都不至於這麼糟糕。所以,過去30年,世界其他國家逐漸開始覺醒,並謀求自身的發展道路。
**今日俄羅斯:**中國人善於從更長遠的角度看待歷史和認識過去。我想大多數經濟學家都同意,經濟發展的中心確實在從一個地方轉移到另一個地方,而並非像弗朗西斯·福山希望的那樣停滯不前。這就是幾個世紀以來的歷史現實。現在經濟發展中心正向亞洲轉移。多年來,權力的轉移和經濟發展的轉移是相當明顯的。為什麼您認為美國人正試圖破壞這一進程,而不是挽救任何可以挽救的影響力和特權?
**王文:**我曾多次與弗朗西斯·福山教授交流。事實上,他的觀點也在變化,他近年來對美國製度感到失望。他對美國政治的批判是非常猛烈的。他認為,美國不再是世界的榜樣,在這方面,我同意他的轉變。
在我看來,美國政治精英是短視的,過於傲慢,不注重向歷史學習,也不注重向他人的學習,總以為自己就是一切的標準。事實上,我想説的是,中國有將近5000年曆史,曾有過20多個王朝,400多位帝王,那些王朝更替中的失敗教訓都能在美國找到印記,比如內部腐敗、對外擴張、精英傲慢、經濟乏力、民眾生活痛苦等等。目前看來美國在未來仍然會很重要,但是作為帝國的美國已經衰敗,且它沒有力量拯救其終將霸權終結的命運。

拜登22日與麥卡錫在白宮會面,討論債務上限問題 圖自路透社
**今日俄羅斯:**現在,我想換個角度問一下您,如您所知,中國主席最近訪問了莫斯科,拜訪俄羅斯總統弗拉基米爾·普京,習近平主席告訴普京,我們兩國正在推動這些變化,這是世界100年來從未見過的變化,普京似乎也同意這一點,讓分析人士開始猜測他們的意思,您怎麼看?
**王文:**所謂“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是2017年習近平主席首次提出的,對世界未來的判斷。我還曾寫過一本暢銷書,書名是《百年變局》,許多學者都在預測,在2030年前後中國將成為世界第一大經濟體,終結美國持續100多年的第一大經濟體的地位。更重要的是,西方所主導的世界正在變得更加多極化,北大西洋不再是世界的中心區,西方主導權走到了盡頭,非西方世界在集體崛起,從經濟到政治,從科技到文化價值觀,世界正在發生許多過去100年都未曾發生的現象。中國人思考所謂的“百年變局”,實際上是在鼓勵自己要適應變化、推動創新、提供貢獻。在“百年變局”中,中國希望做得更好。
**今日俄羅斯:**此前,您還寫道,全球政治的去西方化伴隨着全球貿易的去美元化,和技術的去美國化。我們可以看到這已經在發生,美元在國際儲備資產中的份額目前處於二戰結束以來的最低點,其技術優勢受到包括中國在內的多個國家的挑戰。我想利用這個機會問您,作為一位著名中國學者,您覺得中國人喜歡和不喜歡效仿美國人的方式有哪些?中國在擴大人民幣在全球貿易中的使用時,在提升技術能力時,哪些是值得模仿和讚賞的,哪些是需要在國際政治中避免的?
**王文:**在未來,在去西方化的過程中,中國將盡力為世界做出貢獻。在未來,我們將盡力促進國際和世界的和平,所以現在我們仍然站在非常不確定的條件下。因此,對於中國人來説,我們可以做的是,盡我們的努力,儘快解決國內問題,並盡力為世界做出貢獻。
今日俄羅斯:“已所不欲,勿施於人”幾乎在所有地區都被稱為黃金法則,這樣做會帶來和平。
您之前曾寫過,中國並不是唯一一個走自主發展道路的國家,大多數非西方國家也加入了走自主發展道路的行列,您還提到了拉丁美洲。現在越來越多的拉美國家選擇了左翼政府,但它與美國民主黨所代表的左翼政府截然不同,拉丁美洲、南非、中國、俄羅斯崛起的新左派,與美國執政的老左派有什麼區別?
**王文:**是的,去年我寫的那篇“去西方化”文章引起了較大的國際反響,世界在嚮往“左”偏已經是共識。左派更加重視國家力量,強調公平而不是自由。但是,我發現在拉美和南非的新左派,與美國執政的老左派根本就是兩類人,儘管他們都強調國家力量的崛起,但是拉美、南非的新左派路線更講求尊重他人,先做好自身,再去影響世界,美國執政的老左派們卻幻想着先改變世界,用改變世界來解決自身國內問題。這就是為什麼美國常常把中國、俄羅斯視為他們國內問題替罪羊的主要原因與思想邏輯。
**今日俄羅斯:**我覺得很有意思的是,中國也在形成自己的人權理論體系,但不是強調自由主義至上和個人財富資本至上的邏輯,而是強調人民的温飽權、發展權和幸福權,但個人與集體的權利和需求間仍有些失衡。可以看到,西方國家的收入差距和貧困程度正在增加,您覺得西方民眾會從中國的人權觀中得到啓發嗎?
**王文:**我認為自由競爭與財富資本至上的邏輯在20年前、或者30年前曾有一定的進步性,但是現在人們發現,自由競爭和財富資本至上的邏輯正在產生越來越多的社會弊端。中國從西方社會治理的失敗吸取教訓。過去十年,中國推進反貧困、反污染、反腐敗反危機的社會政策取得了極大的成功。中國追求社會安全與經濟增長的平衡,既要經濟增長,也要社會安全,既保護中上階層的財富利益,也要確保中下階層的生存保障。西方有必要重新認識中國,重新檢驗中國的社會治理經驗。

“中國式現代化”與新自由主義主張的現代化模式有根本不同
**今日俄羅斯:**現在,中國不僅在經濟發展和執政治理方面提出了一些新策略,而且我認為在外交的國際舞台上,中國也變得更加積極主動。中國不僅促成了沙特和伊朗的和談,而且還推動了這對“宿敵”之間的全面外交和解。此前,沒有人認為實現沙伊的和解,中國有何秘訣?我的意思是,所有人,包括我認識的所有分析專家,甚至是俄羅斯專家,得到這個消息時都無比震驚。
**王文:**中國是和平的促進者、發展的貢獻者。過去40多年,中國是唯一一個沒有發動、沒有參與戰爭的大國。與此同時,中國也享受着世界的和平紅利。中國與美國不同,美國是享受世界的戰爭紅利,世界越爆發戰爭與衝突,美國越能得利。
對中國而言,中國更喜歡世界和平。我相信,世界都看到了中國的和平形象,沙特與伊朗也相信中國的和平誠意。中國不會去推進所謂的“離岸平衡戰略”,也不會去幹炸北溪管道的事情,更不會去幹推翻他國政權的事。相反,中國更希望能夠推動地區和解與經濟重建,這就是為什麼中國努力推動沙特與伊朗的和解,推動阿富汗的重建。事實上,我們也希望俄烏和解。
**今日俄羅斯:**由中國促成的伊朗和沙特的和談是秘密進行的,不存在泄密和猜疑,這在這個所謂的“擴音器外交”時代非常不同尋常,因為現在一些敏感細節經常會泄露給媒體,從而造成很大影響。這樣,外交不但會失效,而且也幾乎是不可能達成的。我想知道這種慎重的態度是否是一種中國特色,鑑於這種做法已經取得了成功,您認為這種外交方式可能會流行起來嗎?
**王文:**很多時候,我們需要公開透明的國家治理和外交,公眾有責任、有權力瞭解政府更多的信息。但是另一方面,外交透明並不是100%都是可取的,尤其在面對重大複雜的外交決策時,國家有必要保持一定的秘密,以免受到不必要的非專業輿論影響。我不確認所謂“閉門外交”,是否成為一種普遍的流行方式,因為一切取決於實際效果。為了達成更優目標採取閉門外交方式,在我看來,是一種負責任的大國外交方式。
**今日俄羅斯:**對我來説,整個過程中最引人注意的是沙特阿拉伯的立場。名義上,沙特仍然是美國的盟友,但在經濟和政治上,沙特與中國和俄羅斯的接觸比華盛頓多得多。您認為是什麼讓利雅得在沒有與華盛頓協調的情況下,走上了獨立發展之路?
**王文:**如果我是沙特人,我會覺得,過去那麼多年來,沙特被美國欺騙了。沙特應該享受中東的和平環境並不斷發展,但美國在過去半個多世紀都在用離岸平衡的手段,在中東製造了混亂與失序,進而讓中東國家產生對美國的依賴,這是西方現實主義外交的重要傳統。現在沙特正在覺醒,這是好事。在我看來,美國應該尊重那些區域國家,不能只是把它們視為工具,甚至只是一張美麗的餐巾紙,沒用的時候放着,有用的時候就拿來擦嘴。
**今日俄羅斯:**是的,很顯而易見,我覺得我們的烏克蘭鄰居還矇在鼓裏。烏克蘭與美國關係非常密切,以至於烏克蘭為了打擊俄羅斯,讓自己的國家成了犧牲品。我相信您知道,很多俄羅斯人備受鼓舞,因為中國任命了自己的特使去處理在烏克蘭的衝突,這也許是想借着在中東的外交成功再接再厲。但我想知道,中國任命特使的舉措在基輔接受度如何,中國對烏克蘭和烏克蘭當局來説,是否有足夠的分量、影響力和可信度能產生一定影響?
**王文:**説實話,俄羅斯是中國的朋友。同樣,烏克蘭也是中國的戰略伙伴。從長遠來看,我們與俄羅斯與烏克蘭都有非常好的關係和合作。所以我認為中國要盡力説服俄羅斯和烏克蘭之間的和解。中國不會加害烏克蘭,更不會欺騙、慫恿烏克蘭去制衡俄羅斯然後在衝突中受挫。中國希望烏克蘭經濟復甦,中國也願意投資烏克蘭,參與烏克蘭基礎設施的重建。我真心希望烏克蘭與俄羅斯能恢復和平,減少死亡。我們絕大部分的中國人都為烏克蘭祈禱,為俄羅斯祈禱。

俄烏戰場,已經淪為一片廢墟的巴赫穆特
**今日俄羅斯:**去年您將烏克蘭描述為擁有“壯漢的身體丫鬟的命”,我認為這種描述或許是一種過於樂觀的看法,因為烏克蘭現在的情況要嚴峻得多。這個國家一半都被毀了,四分之一的人口遠走他鄉,基礎設施也遭到了破壞。現在最大的問題是誰來重建和如何重建烏克蘭,因為很顯然都缺乏足夠的資源。
您認為這是中國可以利用的點嗎?不是作為“誘惑”,或者説真正吸引烏克蘭領導人的東西?因為美國人和歐洲人可能會説起他們對烏克蘭的支持,但仍然非常不確定,他們是否想資助烏克蘭重建,您在這方面有什麼看法?
**王文:**我始終認為烏克蘭現狀是一個歷史悲劇。烏克蘭是歐洲國土面積最大的國家之一,人口也是排名前五位。烏克蘭本應該是歐洲的大國,但很可惜,烏克蘭過去30年的戰略並沒有塑造出一個區域大國的獨立自主地位,相反,烏克蘭始終願意當歐洲與美國的附庸。過去30年,烏克蘭多數時候都全面倒向西方,但這並沒有換來烏克蘭的經濟增長與國力提升。相反,烏克蘭已成為歐洲最貧窮的國家。我真心希望烏克蘭可以反思,從歷史教訓中真正成長起來,成為東西方文明的橋樑,而不是依附於某一個軍事集團,成為用來平衡的工具。
**今日俄羅斯:**王教授,很高興有機會和您交談。非常感謝,謝謝!
**王文:**也非常感謝您!
**今日俄羅斯:**謝謝您的觀看。希望能在Worlds Apart節目中再次見到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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