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蔚 |香會現場:感受到氛圍不太對,美國人臨時改了標題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吳蔚】
2023年5月26日,南海上空,美國空軍一架RC-135偵察機正對中國“假想敵”實施航空偵察。
在它的右側不遠處,是一架奉命執行跟蹤監視任務的中國空軍殲-16戰機。美軍偵察機飛行員用手機拍下了驚心動魄的一幕:解放軍殲-16戰機追上來後突然向左急速盤旋,幾乎是橫向切割了美軍偵察機的飛行航線,兩顆渦扇發動機激起的澎湃尾流讓龐大的RC-135上下顫抖。

這一幕很快被美西方媒體爭相報道,美軍冠之以專有名詞:解放軍殲-16戰機的“不專業攔截動作”。然而在這段視頻的評論區裏,一位外國網友留言反問道:我不太清楚的是,對於一個“敵軍目標”,怎樣的攔截才是專業的?
西方媒體欲蓋彌彰的是,這架RC-135偵察的對象是中國海軍山東艦航母編隊,殲-16戰機飛行員用一個“潑辣”的動作警告美軍同行:不該看的別看,你們應該止步於此——這是一個遠比使用火控雷達鎖定目標“客氣”許多的姿態,不過是和平年代海空軍事博弈常見的一幕。
故事似乎就此告一段落,然而當第20屆香格里拉對話會在新加坡拉開帷幕時,世人才回過神來,這只不過是故事的一個楔子。會場內外,博弈一刻未停。
中美防長“見與不見”的博弈
2023年5月31日,美國國防部向媒體放出風聲:中國軍方拒絕在新加坡與美國防長舉行雙邊會晤,態度是決絕的。也在同一天,中國國防部發言人譚克非大校回應美方稱:對話不能沒有原則,溝通不能沒有底線。當前兩軍交流面臨的困難,責任完全在美方。美方一方面口口聲聲要加強溝通,另一方面又不顧中方關切人為製造障礙,嚴重破壞兩軍互信,這不是致力於溝通的應有態度。

中美防長在新加坡“香會”的見與不見,由此完成了議程設置、輿論烘托與預期管理,這是一場典型的輿論戰。
圍繞“見與不見”的懸念,美國為國際輿論設置的預期是“美方想見,中方拒絕”;而這邊廂,中國設置的預期是“溝通的大門從未關閉,而美國人卻遲遲沒有展露出應有的誠意”。
用何雷中將在現場接受筆者採訪時説的那句話來概括:(對李部長的)制裁沒有解除,對話的身份不平等;(美國兩屆政府犯下的)錯誤沒有修正,對話的時機未成熟。

奧斯汀演講結束後,中國軍方代表團成員何雷中將在場外被媒體“團團包圍”。(攝影:深圳衞視記者 萬涵一)
筆者在現場聽到各方均在討論“美國人可能會在晚宴現場製造一個偶遇式的對話契機”。順着這個邏輯展開,中美防長在同一個地方開會,抬頭不見低頭見,要説二位真的“見不着”那也是不現實的。只不過在這“如何見”的分寸把握上,尺度可大可小。筆者一度推測,中美可能會效仿去年底的“慕安會”,像王毅與布林肯那樣進行一次“場邊的非正式接觸”。
6月2日傍晚,第20屆“香會”舉行歡迎晚宴,這是所有參會要員的第一次聚首,“見與不見”的懸念也由此揭曉——美國防長奧斯汀在VIP1號桌上先後越過東道主新加坡的副總理黃循財、歡迎晚宴致辭主賓澳大利亞總理阿爾巴尼斯兩個空着的座位,直奔中國防長李尚福握手寒暄:很高興見到你。

事後回看,“很高興見到你”就是中美兩個大國防長在本屆“香會”的唯一對話,這是一句基於外交禮儀的問候,藴含着“伸手不打笑臉人”的中式涵養。
此事玄妙的地方在於,哪怕是一句禮節性的寒暄,也是東道主花了好一番心思之下促成的,玄機就在中美防長之間“那兩個空着的座位”。筆者在“香會”結束撤收時把會場摸了一遍,覆盤當晚情形。澳總理阿爾巴尼斯當晚是直接乘車抵達香格里拉酒店側門,進入這扇側門直達一個VIP休息室,休息室門外直達晚宴主舞台。在阿爾巴尼斯結束演講之前,VIP1號桌上的座位就始終是空着的。而代替新冠確診的李顯龍出席晚宴的東道主黃循財則“遲到得恰到好處”。
新加坡、澳大利亞,他們在香會的座位恰如太平洋地緣政治裏的情形:夾在中美兩個大國之間,心聲已經寫在了臉上,你們倆能不能好好相處……
初心不誠,不見也罷
國內一些朋友可能會惋惜:去都去了,為何不見一面聊聊呢?
筆者卻有必要作出提醒:自拜登政府上台以來,中美各層級、各領域的雙邊會見已經數不勝數。然而一個最本質的問題依然橫亙在兩國之間,那就是拜登政府根本沒有修正上一屆政府(特朗普)的錯誤,甚至變本加厲地犯下更多錯誤(台灣問題、供應鏈重塑、科技戰)。那麼我們不禁要問:一而再再而三地秉持對中美關係負責的態度去溝通,究竟為中國帶來了什麼?
筆者至今仍然支持與美國保持各層級的溝通對話,但必須點破的是:中美之間的信任赤字已經累積到了一個天文數字。在經貿領域中美兩國是“戰時狀態”,中美兩國經濟乃至全球經濟都在“負重前行”;在中國內政方面,中美在香港已經“打了一仗”,而在台灣的交鋒仍在持續。
回到“香會”這個現場,既然美國人根本不打算“修正錯誤”,那為何一再設置“想聊聊”的議程?筆者有一誅心之論供各位看官參考:美國人想見你,只是想借此向世界昭彰,我能見到我想見的任何人,甚至不需要付出代價。
中國人卻偏不信這個邪:來者不善,初心不誠,不見也罷。

就以本屆“香會”為例,美國人的動機早就寫在奧斯汀的主旨演講標題裏了:《美國在印太地區的領導地位》,奧斯汀首先是來重申“美國的霸主地位”的。只不過,也許是到了現場切實感受到了水温與氣温並非自己想象的那般“一呼百應”,美國人在最後關頭修改標題,將“領導地位”改成了“願景”。與之相對應的,是中國防長的主旨演講:中國的新安全倡議。

“香會”主辦方IISS此前公佈的議程里奧斯汀的演講標題

美國國防部當天晚些時候放出的奧斯汀演講稿,標題已改
當中國人以友善、謙和的姿態提出倡議時,美國人方才意識到在這樣的現場大談“領導力”,多少有點《國王的新衣》,這就是一屆又一屆的美國政府,跋扈成自然了。
事實上,見與不見,雙方的心裏早就有了答案。筆者願揣測,中方研判:見了面也談不出信息增量,美國人該怎麼做還是怎麼做;美方篤定:見與不見,中國都只能是“假想敵”,畢竟沒有“反派”的世界自然不需要“美國隊長”。
這就是中美信任赤字所帶來的“沉默螺旋”,要想打破這個困局,中國不能僅靠良善的想象,寄希望於對方“幡然醒悟”。
初露端倪的中國突圍:一種新的元敍事
單從議程上看,本屆“香會”實際上只有兩天會期。並非巧合的是,只有中美兩個大國的防長進行“單人主旨演講”,這讓“香會”充滿了中美擂台的色彩。
美國防長的講話缺乏新意,本質上依然是在圍繞“盟友”這個國際關係工具做文章。若看清美國稱霸全球的底層邏輯:美元、美軍、美盟,便不必在意講台上的美國防長姓甚名誰。他可以是阿什頓·卡特、可以是詹姆斯·馬蒂斯,也可以是馬克·埃斯珀亦或者勞埃德·奧斯汀。無論這些五角大樓的一號人物是來自軍界、政界、學界甚至是商界,只要他們意圖維護美國的利益,使用的都是同一個工具箱。這既是一種屢試不爽的路徑依賴,也是一種同源於“歷史終結論”的非理性傲慢。
必須客觀地承認,美國在人類文明史上一度美麗過。那時的它同時打贏了在太平洋與歐洲大陸的兩場反對法西斯主義的戰爭。也正是通過二戰的勝利,美國與英國逐漸實現了一次“權力轉移”,修昔底德陷阱的預言並未在這對盎格魯撒克遜表兄弟身上兑現。而隨着冷戰的結束,以勝利者自居的美國塑造了諸多二元敍事的“高下立判”,諸如:資本主義VS社會主義、自由主義VS威權主義、民主VS獨裁。
世界之廣袤、國家之繁雜、人性之幽深,豈是用“二元敍事”就能簡單切分的?當美國遇到崛起進程中的社會主義新中國時,中國取得的每一個成就、每一次進步都會讓美西方的二元敍事顯得草率且過時。因此,不在少數的美西方人士做夢都想看到“中國的崩潰”。
意識形態的參天大樹需要一個又一個現實主義的成功案例去澆灌。美式霸權之所以一度大行其道,源於它在歷史上確實一度解決過不少問題。然而,當人類文明步入新的紛爭時代、遇到舊有理論無法完全破解的新問題時,一個新的元敍事就有了成長的土壤與空間。
也正因如此,世界各國對中國聲音、中國方案是存在切實剛需的。只不過,對於一個新興大國的崛起,國際社會仍然處於一種審慎之中,需要研判中國崛起是一次偶然還是必然,需要驗證中國方案是否能夠經受得住大爭之世的檢驗,畢竟歷史是最好的裁判與老師。

6月4日,國務委員兼國防部長李尚福在“香會”發表主旨演講。(攝影:深圳衞視記者 吳蔚)
仔細品讀李尚福部長在本屆“香會”上的主旨演講,你會發現屬於新時代中國的元敍事正在緩緩展開。全球安全倡議是習近平主席提出的“三大倡議”之一,基於此李尚福提出:“用相互尊重取代霸凌霸道”、“用公平正義超越叢林法則”、“用互信協商消弭對抗衝突”、“用開放包容防範陣營對抗”。
筆者認為,這才是本屆“香會”最值得傳播的中國聲音,然而美西方主導的國際媒體大多將焦點置於“中國防長就台灣問題釋放全方位強硬信號”上,這其實是一種人為操控的選擇性失焦,意圖消減“中國聲音”的有效傳播。其險惡用心在於捏造一個預期:只要中國以武力實現祖國統一進程,那麼中國的崛起就必然是擴張性、侵略性的。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中國崛起所伴隨的國際影響力躍升,讓沙特與伊朗在北京實現了歷史性破冰;中國國防力量的與日俱增讓世界享受到了更多的安全產品,亞丁灣上長期存在的中國艦隊、印刻在聯合國維和部隊陣亡名冊裏的一個個中國名字都在訴説着一個崛起的中國給人類文明帶來的積極意義無比巨大。
只要我們認同理性的力量終究會戰勝非理性,那麼人類文明對一個負責任大國的崛起,永遠存在剛需。
大國接壤處的焦慮情緒仍在蔓延
説來也巧,“不願在中美之間選邊站”這句話最先也是在新加坡向世界傳播開來。李顯龍當年説這句話的時候,中美博弈尚未觸及今日的烈度。客觀地講,李顯龍這句話折射了“新加坡的靈活身段”,而新加坡這個十字路口也正因為中美不斷升級的對峙態勢變得左右逢源。
然而,亞太各國裏只有一個新加坡,不願選邊站隊的焦慮情緒是普遍存在的。時隔九年重奪澳大利亞政權的工黨人阿爾巴尼斯也在其演講中表露出“既尊美國為盟主,又客觀需要中國這顆強大的經濟心臟”的務實。

澳大利亞總理阿爾巴尼斯的“香會”開幕致辭被視為“四平八穩”
“經濟找中國,安全找美國”一度是許多國家的普遍取態。然而當俄烏戰爭延燒至今,一些國家普遍意識到“與美國走得越近似乎越不安全”。從這個意義上講,中國提出的“全球安全倡議”是直面國際觀念市場的現實需求——人類是不可分割的安全共同體。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大國接壤處的國家們自然對中美“再也回不到過去”的關係滑坡充滿了焦慮感。然而我們必須意識到這也只是角度之一,事實上中國與周邊許多國家也圍繞着許多具體而詳細的問題發生着不可避免的摩擦與糾紛。在中國這個“龐然大物”面前,受限於國力與稟賦的一眾國家自然對“域外大國”的賦能心存妄念。利用中美博弈的大背景從中牟利也成為一些國家的決策偏好。正是這種“走鋼絲”的心態讓美國的國防部長有了宣揚“美國在印太地區領導地位”的舞台與收視率。

參會各方聆聽李尚福部長演講,部分國家代表帶上了貼身翻譯。(攝影 深圳衞視記者 辛澤銘)
他們是挺焦慮的,但他們也在焦慮中看到了左右逢源的契機,這種投機是一種基於本能的生存邏輯。應該尊重這種現實主義的取態,最重要的仍然是辦好我們的事情。
經略周邊,久久為功。
花絮:擦肩而過的熟悉面孔
“香會”期間,我在給深圳衞視《直播港澳台》的直播連線中描述道:香格里拉大酒店是一個暗流湧動的場域,它讓我想起了電影《布達佩斯大飯店》,所有的博弈甚至是搏鬥都發生在這一座華麗的飯店之中。
“香會”絕對是一個新聞富礦,尤其當你從事國際時政相關工作,你會在這裏偶遇許多“只能在新聞裏見到的關鍵人物”。

葛萊儀現場提問李尚福,她對台海局勢的跟蹤研究比不少美國學者都深。(攝影:深圳衞視記者 吳蔚)
説來也巧,葛萊儀(Bonnie Glaser)與我住在同一間酒店裏,這位美國政府高參智囊連續兩天獲得提問機會,事實上她也是歷屆“香會”的“御用提問者”。她第一天提問奧斯汀:“假設有機會見面,你會與中國防長李尚福説些什麼?”;第二天她則提問李尚福:“中美軍方高層會晤的窗口是否依然敞開?”若以誅心論處,葛萊儀女士哪怕退居二線了依然不忘為美國設置議程;若以理性觀之,她所提的許多問題何嘗不是外界最為關心的話題?
每一個針對中國的提問,既是刁難,也是機會。
更為有趣的故事是我與烏克蘭防長列茲尼科夫在走廊的擦肩而過。6月2日下午,我與三位同事剛剛結束上一個採訪行程準備返回新聞中心。走廊迎面走來一位“眼熟的光頭”,他被西裝革履的保鏢團團圍在身後。
抱着試一試的態度我開口招呼:Good day Minister. 擦身而過後,他竟回了我一句:Good day to you. 記者的本能提醒我:此公願意溝通。於是我們扭頭追了上去,頂着保鏢粗壯的手臂首先表明身份:我們是中國媒體。
列茲尼科夫顯然放慢了腳步,側耳期待我的提問。緊接着我必須思考,我得提出一個易於他回答的問題,拷問與刁難他顯然不是最佳選擇。於是我發問:“你如何評價中國在俄烏衝突中所持的勸談促和態度?”他隨即扭頭回答道:一個良善的態度永遠會是一個好的態度,我當然讚賞中方的態度。

烏克蘭防長列茲尼科夫扭頭微笑回答筆者的提問
第二天下午,一場關於烏克蘭局勢的閉門分論壇在現場召開。前駐美大使崔天凱與列茲尼科夫同桌參會,由於缺乏俄羅斯角色的出現,中國反倒在一定程度上成了這場會議的“承壓者”,崔天凱大使用他豐富的外交經驗舌戰羣儒。當這場會議結束後,列茲尼科夫率先步出會場,一頭扎進等候多時的“長槍短炮”中開始了他的“表演”,爭取更多國際援助與支持才是烏克蘭防長此行的最主要任務。
就在他參加“香會”的這幾天,數千公里外的東烏戰場上,烏克蘭軍隊發起了針對扎波羅熱方向的進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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