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帆:AI讓我感到焦慮,但也可能是中國電影彎道超車好萊塢的機會
阮佳琪睡不够 玻璃心 脾气冲
【文/觀察者網 阮佳琪】
“夜已深,想到郭帆此刻正在睡覺,就想叫醒他去拍《流浪地球3》。”
6月11日,在上海國際電影節首次舉辦的“科幻電影周”,國產科幻大片《流浪地球》系列的導演郭帆可謂是主旨論壇全場最搶手的嘉賓之一,甚至“慘遭”主持人現場催更,引發現場一陣笑聲。
演講中,郭帆講到科幻作品對自己的深遠影響。於他而言,科幻是一個熱愛的起點,是其多年堅持導演之路的原因,亦是吸引諸多志同道合者一同並肩前行的巨大引力。在這條註定佈滿荊棘的路上,他們想用這門在全球“通俗、通用的語言”,向世界講述中國。
而科幻更大的魅力則在於“未來”。郭帆在許多場合都曾提到,科幻在孩子們心中埋下熱愛科學和勇於想象的火種,進而影響一代又一代追夢人。《流浪地球2》走進包括農民工子弟學校在內的全國34所學校,為的正是這麼一場與票房無關的雙向奔赴。
用自己的熱愛去啓發別人的熱愛,僅僅只是“擁抱”科幻電影還遠遠不夠,“不能忘了電影的核心只能是情感,而不是概念”,郭帆在整場活動中不厭其煩地強調着這一點。
他説起自己最近接觸了一些年輕創作者帶來的科幻項目,許多人陷入更關注科技屬性,而非人與技術的關係,這令他不免有些擔憂,“科幻電影的核心首先是電影,科幻只是外包裝。如果影片中的科學概念與我們所處的社會和生活沒有聯繫,那就變成了科普。”
當天論壇討論的內容,還包括近期最火爆的人工智能技術。“網上一直叫老郭‘賽博妲己’,現在他也有一個‘妲己’,就是人工智能。每天除了睡覺三四個小時,他工作之餘都在看這些書。”一個猝不及防,郭帆在論壇上就被中國電影導演協會副會長王紅衞揭了“底”。
的確,談及如ChatGPT、Midjourney等屢屢帶來衝擊性突破的人工智能,郭帆難掩焦慮,“我都焦慮好長一段時間了。”
他直呼電影的工業化2.0不過才發展了三十年左右,3.0人工智能時代就已到來,“做《流浪地球2》時,面部的增齡、減齡雖然也是通過人工智能完成的,但當時應用並不便利,而現在技術突飛猛進,你甚至很難分辨出一個生成視頻中的演員壓根不存在,完全顛覆式的技術已經出現了。”
面對一場必然的技術革新,除了不斷學習,郭帆還呼籲有關部門能夠從法律法規、政策引導等方面,執導、規範人工智能使用的邊界。
對於萬眾期待的《流浪地球3》,郭帆並不急於着手創作,將優先進行技術儲備,其團隊將開啓一輪包括人工智能公司、影視視效公司、高校研究基地等全球範圍的技術考察。
儘管惆悵,但郭帆決定直面衝擊。在上海電影節的另一場論壇上他表示,“我們花了8年時間,好不容易將技術追趕至影視工業2.0時代,沒想到3.0時代又來了,但這也可能是我們彎道超車好萊塢的機會。”
把科幻帶去離中國未來最近的地方,“校園路演為孩子們種下科幻火種”
今年是上海國際電影節首次特別設立“科幻電影周”單元。11日舉行的主旨論壇上,導演郭帆以一身《流浪地球》周邊T恤、黑色棒球帽的標誌性穿搭亮相。
作為論壇上第一個發表演講的嘉賓,高朋滿座的論壇盛況讓郭帆直言非常緊張,笑稱沒想到上海電影節會舉辦這麼高規格的論壇活動,連發言稿都是臨時寫的。但一説起自己所熱愛的科幻,他很快便侃侃而談起來。

導演郭帆 圖自上海國際電影節
因為對科幻的情有獨鍾,執意改行走上電影之路的郭帆,這些年來始終在探索和尋找國產科幻電影的新方向。他認為,科幻最大的魅力在於“未來”和“沒有邊界”,“科幻永遠是代表未來的,它在孩子的心中埋下熱愛科學、勇於想象的種子,影響着一代又一代人。”
在今年年初《流浪地球2》上映宣傳期間,主創團隊啓動了主題為“開啓想象力”的全國校園公益路演,走進全國23站共34所學校進行公益放映。走進校園的確是一種常見的電影線下營銷方式,不過除了高等院校,《流浪地球2》的團隊還將目光投射到中小學上,重點非“票房”這一核心訴求,而是“科普與啓蒙”。
這其中,有以接受外來務工人員隨遷子女為主的民辦學校北京安民學校,有常常揹負“小鎮做題家”爭議的河北衡水中學,還有職校徐州工程機械技師學院……
尤其在安民學校的一張照片曾引發網絡熱議:那裏沒有大規格的禮堂,郭帆攜主創團隊們坐在小小的塑料凳子上,和幾十個孩子們擠在一起相談甚歡,小小的教室裏生出了偉大而又絢麗的科幻夢想。

《流浪地球2》主創來到安民學校 圖自@電影流浪地球
對孩子們的宣講必然不會讓票房成績增色多少,但科幻和藝術的魅力被帶去了離中國未來最近的地方。
郭帆早前接受觀察者網採訪時曾説起,有一回劇組在航天城參加點映活動時,一個孩子告訴他,他在小學時看的《流浪地球》,如今上初中了又來看第二部,看完後就特別想成為航天員。
這件事給郭帆帶來的振奮與激動,隔着電話聽筒都能感受到:“我就想,如果過個十幾二十年以後,他真的成了一名航天員,我們得多麼驕傲啊!”
在郭帆看來,於內,科幻電影承擔了培育想象力的重任;於外,它亦是一個非常好的文化載體,這門全世界通用的電影語言有助於讓海外觀眾認識和了解中國。
對於外國難以理解影片中中國人留戀故土的“宇宙級浪漫”,郭帆曾在鄭州路演時回應道:“安利給海外的過程,我們一部一部的來,這部不太明白就等下部,總有一天他會理解的。”
在此前一天的另一場開幕論壇上,導演黃建新還透露,聯合國在維也納的技術組織放映了《流浪地球2》,郭帆受邀參加各國專家交流,這讓人看到了中國科幻電影的國際影響力。
科幻電影的核心只能是情感,創作的重點是討論人與科技的關係
“最近我接觸到一些比我更年輕的創作者,他們提到很多科幻項目,但都有一個共同的問題,”沒有因看見科幻作品頻出感到欣慰,郭帆卻難得表現出了擔憂,“他們關注的是電影科技屬性中的‘高概念’,讓他們興奮的是技術。”
他強調,科幻電影的本質是電影,而電影的核心是情感,忽視這一點的話,創作則沒有意義,“如果我們的‘高概念’、高技術和情感沒有關係的話,它就變成了科普。”
郭帆在演講中舉了幾個例子,比如他認為在孔大山導演的《宇宙探索編輯部》中就有個非常有意思的概念:片中説“酒”是人類迄今為止發明的最高效的交通工具。
這話乍一聽似乎非常無厘頭,但細想好像又沒毛病——喝大了,想“去”哪裏都可以,這是一個極具生活氣息的鬼馬聯想。“昨天可能也有一些同行們‘去’到了很多地方。”郭帆不忘藉機調侃一番。

電影《宇宙探索編輯部》劇照
包括在此後的圓桌討論中,郭帆反覆以英國導演諾蘭的作品《星際穿越》為例,力證科幻電影的核心是表達情感,“不管世界的維度有多高,還是蟲洞、黑洞這樣的概念,如果沒有庫珀父女之間的情感深度連接,你沒有辦法去完成這個故事。讓年輕的父親見到老去的女兒,這種極致的情感才是讓觀眾動容和觸動的原因。”
郭帆認為,科幻作品創作者們應該時常自問一個問題,假設講一個關於“黑洞”的故事,就要深入挖掘這個黑洞與人類所處社會、生活究竟有何關係,尋找其中的情感支撐點讓兩者“鎖死”,“如果這個科學概念可以被隨意替換,那這部作品就毫無意義。”

因時間流速不同,父親回到空間站團聚時,女兒已是白髮蒼蒼 電影《星際穿越》劇照
郭帆坦言,他的團隊最初也犯過這樣的錯誤,將大量的精力放在技術理論的表現上,但發現影片令人共情的點與其關係不大,“剛才有朋友向我祝賀,説感謝我的無畏。其實無畏來自於無知,我們在試錯過程中會繞很多彎路。”
但這並不意味着科技概念在科幻電影中不重要,而是無論搭建多麼絢爛的世界,一切都應為了電影世界中人的故事而服務。
這也正是《流浪地球2》花了大力氣建立世界觀,請來包括中科院科學家在內的21位科學顧問,整理出超過20萬字世界架構的原因,“搭建龐大的世界觀不是為了滿足好奇,是因為只有當這個世界是可信的,情感敍事才能夠得以完成。”
人工智能強勢介入藝術創作,“我焦慮了很長時間”
8日,在深圳舉行的另一場活動中,演員張頌文演講時曾提到,當時一同與會的郭帆“得意”地向他展示了一個視頻。待點評完演技後,他才知道視頻居然是AI生成的,根本沒有這名演員,這事讓他焦慮得失眠了一晚上。

張頌文 圖自廣州日報
在上海電影節的舞台上,郭帆要對此做出“糾正”:“其實我不是很得意,我也很焦慮。他是一晚上沒睡,我是焦慮了好長時間。”
從歷史眼光看,過去幾次技術革命都是在數十年間完成的,而如今所處的歷史變局是幾個月,甚至是幾天之內。
年初2月,郭帆接受觀察者網採訪時曾興奮地介紹稱,《流浪地球2》在視效方面獲得巨大突破,將整套視效工作流程迭代升級到了第三代,能夠在既定的時間內成批量地生產3000多個視效鏡頭。
不過4個月的時間,郭帆的想法就變了,“《流浪地球2》中角色面部的增齡、減齡,還有聲音處理,當時的人工智能應用沒有那麼便利,但如今(技術)突飛猛進。”
他介紹道,當時每個老年化、年輕化的特效鏡頭大概需要通過500-600代的試錯去生成最終版本,而現在只需要演員錄製一個幾分鐘的視頻,就能用最新的AI技術自動生成數字人。

《流浪地球2》中利用人工智能年輕化吳京飾演的“劉培強”
郭帆感慨,“現在我們甚至可以完全通過一段文字去描繪出整個場景、角色,在手機上看,幾乎很難分辨出一個角色是否由不存在的演員扮演,完全顛覆式的技術已經出現了。”
《流浪地球》系列中,影片設定的“MOSS”人工智能都要到2030年才會出現。無疑,科幻正在加速照進現實,以至於郭帆都不禁調侃,如今現實反倒顯得“更科幻”了。
演講中郭帆特別呼籲,人工智能在很多方面都在革新人們對未來影視創作製作的深入理解,希望有關部門能夠出台法律法規、政策引導,以規範人工智能應用的邊界和方向。
而作為直面技術革新的電影創作者,郭帆認為也要做好更多的準備,“我們的團隊目前在分類24個人工智能應用,如何真正在未來將它應用在創作之中”。
中國電影導演協會副會長、《流浪地球》系列的監製王紅衞透露,已經有近半年時間,郭帆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工作之餘就痴迷於琢磨人工智能,時刻捧着AI相關書籍,“網上一直叫老郭‘賽博妲己’,現在他的‘妲己’是人工智能。”
對於影迷們最關注的《流浪地球3》,郭帆則表示團隊希望拿出更多時間去認知這些包括人工智能在內的新技術,其團隊將開啓一輪包括人工智能公司、影視視效公司、高校研究基地等全球範圍的技術考察,然後才會開始着手後續創作,“對於人工智能,到底是把它當工具看,還是把它當更深入的物種看?在趨勢完全不清晰的時候就着手創作,可能會有很大的風險。”
在上海電影節隔天(12日)的另一場論壇上,郭帆再次提及人工智能對行業所造成的衝擊,他舉例稱隨着AI技術發展,《流浪地球3》預計現場拍攝團隊可能會從2000多人減少到只剩幾百人,同時在線上實現萬人級別的工業化細分共同協作。
電影從膠片時代走向數字時代用了百年,而數字時代僅持續了不到30年,下一個人工智能時代就已悄然到來。
不過,郭帆的焦慮中又透出一絲期盼,“我們花了8年時間,好不容易將技術追趕至影視工業2.0時代,沒想到現在工業3.0時代又來了,但這也可能是我們彎道超車好萊塢的機會。”
在論壇臨近尾聲時,包括郭帆在內的幾位嘉賓還就人工智能打趣了起來。
當時,包括《南京!南京!》《九層妖塔》的導演陸川等人都表達了對人工智能飛速進化的驚訝,直呼呈幾何級數爆發的新知識撲面而來,令人感到壓抑,人類的知識儲備彷彿一夜變成了“嬰兒水平”。
在一片擔憂聲中,《獨行月球》的導演張吃魚畫風清奇,他説自己最近雖然也在使用ChatGPT,但他是為了和人工智能搞好關係,以防未來被對方“奴役”。每出現一個新的人工智能應用,他都會有禮貌地和對方聊兩句,突出一個“廣結善緣”。
郭帆聽聞接話稱要深刻反思自己,因為他每次使用ChatGPT時都過於“嚴厲”,經常是指責連連“你不對”、“你再重新算一遍”,“下回我也得對它好一點。”
王紅衞緊隨其後的一句話,將這場有關科幻的論壇氣氛烘托到了極點,“不僅是ChatGPT,如果未來外星人來了,人類中會出現的兩種人已經顯現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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