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奇譚》總導演:選片先選人,導演的三觀不正會暴露在作品中
阮佳琪睡不够 玻璃心 脾气冲
【文/觀察者網 阮佳琪】
2023年開年,在中國動畫誕生100週年之際,上影集團旗下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和嗶哩嗶哩聯合出品的中式奇幻動畫短片集《中國奇譚》橫空出世,悄無聲息開播後一集“封神”,迅速引發觀劇熱潮,在24萬人參與打分後,斬獲豆瓣評分8.8分的超高口碑。
6月23日晚,在第28屆上海電視節“白玉蘭綻放”頒獎典禮上,《中國奇譚》摘得“最佳動畫劇本獎”。本月早些時候,在第25屆上海國際電影節上,《中國奇譚》總導演陳廖宇以短視頻單元導師的身份現身,並在活動間隙接受了觀察者網的專訪。
近日官方消息稱《中國奇譚》中人氣最高的一集《小妖怪的夏天》即將推出大電影。在觀察者網的追問下,陳廖宇始終守口如瓶,只透露電影內容不是劇集結局的延續,而是一個關於“小豬妖”的全新故事。

《小妖怪的夏天》
此外,眾望所歸的《中國奇譚2》也已經正式啓動製作,陳廖宇表示,第一部的成功不能成為第二部創作時的“枷鎖”,他們將回到製作第一部時的初心重新出發。團隊也會更認真思考第一部時收到的批評和意見,進一步檢討改進,但不會因此捆綁住多元化探索的腳步。
陳廖宇説,《中國奇譚》是一部最接近導演們自我理想的創作,他認為比起復刻過去現有的成功,堅持自我才是更高級的“討好觀眾”。
第二部的導演挑選中,陳廖宇表示他也將繼續遵循“選作品先選人”的原則,因為他相信除了天賦教育、成長經歷等會體現在作品中,創作者若有三觀不正、品位不高的問題,同樣會在作品中暴露無遺,“作品背後是人,兩者是不會割裂的。”
在談到動畫電影好編劇更難找時,陳廖宇笑嘻嘻冒出一句“暴論”:“中國實拍電影的編劇又好到哪兒去了?”
他認為,因為動畫作品的整體數量少,所以從比例上給人一種“動畫編劇不行”的感覺,但實際上實拍電影的“爛片率”遠遠高於動畫電影,“好編劇難找”是實拍電影和動畫電影共同面臨的難題,不存在誰更難的説法。
同時,他也不認同一部電影的成功主要取決於熱門題材,“當某一部晦澀的故事不成功時,不是因為沒選對題材,是導演沒做好,敍事不到位,表達完成度不夠好,文化功底不深,只是將失敗歸結於題材比較容易。一個講殯葬行業的片子,聽着就難搞還不吉利,但故事編好了照樣受歡迎。”
作為本屆上海電影節短視頻單元導師,陳廖宇也談到如今短視頻的盛行,讓視聽語言有了新的變化,“原來只有坐在電影學院裏頭的人才能聊分鏡頭、剪輯是怎麼回事,現在可能村口老大爺都在用手機剪輯視頻呢。這是好事,只有語言掌握在更大多數人的手裏,它的源泉才會越來越豐富。”
他認為,業內人士要敢於接受短視頻對主流視聽表達方式的衝擊,“抗拒新事物的潛台詞是什麼?實際上是人對某種特權失去的恐懼。”
觀察者網注意到,在今年上海國際電影節和上海電視節的多個場合上,與會嘉賓都不約而同地談到了人工智能等技術給影視產業帶來的機遇與挑戰。
“如果是為了人類的進步,我為什麼不能被AI取代呢?”與一些人表現出的誠惶誠恐相比,陳廖宇的態度顯得特別豁達,“你面前的這張紙也在千年前取代了竹簡,古時候的刻字工匠也被取代了,我相信今天你我的職業未來也終將會被取代,但我們肯定也有新的事情可以做。沒有取代,社會何以發展,人類何以進步?”

《中國奇譚》總導演陳廖宇接受觀察者網採訪
以下為採訪實錄,觀察者網就受訪者的措辭語序略有整理。
觀察者網:擔心《中國奇譚2》會出現“續集魔咒”嗎?有壓力嗎?
陳廖宇:要説沒有壓力那是假話,但是儘量調整。開始做《中國奇談2》的時候,我也好,所有導演、參與者也好,我們首先要解決的一個問題,就是不要背上第一部的包袱。
我們內部要忌諱、要防止的一件事情是,不要過度總結第一部中所謂“成功的地方”,在意如何複製,再去討觀眾的喜,這是我們要警惕的。不要去想第一部的結果,更多的是要想我們當時在做第一部時是怎麼想的。
當時我們沒想這麼多,我們想的都是創作本身、作品本身、情感本身、生活本身,想的是如何把這種想要表達的內容、形式或者風格,儘量充分完整地完成表達。
我們(當初做的)更多的可能就在這裏,其實並沒有過多地去分析市場、受眾還有各種類型的定位。如果做第二部的時候我們過多地去想這件事的話,等於某種程度上我們就變成了自己曾經反對的那一面了。
做第一部的時候,就是我們覺得整個行業或者這個專業創作本身應該要有自己的堅持和觀點,就應該把精力和注意力放在創作本身,那麼到第二部的時候,我覺得最應該堅持的還是這件事。
當然,第一部的成功我們也不能裝作沒有。一旦不過分地去倚重這種功利目的的時候,同時我們的心態也好了。萬一第二部不那麼成功呢?這個也要把它計算在內,我們是不是能夠接受這個結果?會不會影響我們現在創作的初衷?
我們如果太在意成功與否,這個結果它一定會影響我們的創作心態,所以我們做好了接受任何結果的準備,不是説不在乎目的,而是不要讓任何創作以外的東西去影響創作本身。

觀察者網:之前第一季雖然整體質量獲得了觀眾的肯定,但也有個別短片引發了爭議,第二部的製作標準會受到這些影響嗎?
陳廖宇:剛剛説我們不會太在意,去總結所謂成功的經驗,但是我們會更認真地去思考那些批評的聲音,或者説不同的聲音。
批評只是表面上對一個事情的否定,其實讚揚也是,是表面上對一個事情的肯定,我們要更多地去思考那背後的原因。
一部片子被批評的時候,錯誤的總結是你認為它是不是題材不對,但實際上分析完了之後(發現),可能不是題材的問題,是敍事的問題,也許是美術的問題,也許是聲音的問題,都有可能。那麼我們要去認真地分析,去檢討這些問題是怎麼產生的,在做第二部的時候可以怎麼改進,但不會因此困住我們進行多元化探索的手腳。
做第一部的時候,我們也無法預計哪一集會受到更大的歡迎。所以説在做第二部的時候,我們儘量把之前出現過的每一個問題解決得更好,但不會因為某種類型的作品受到過批評,就不再去觸碰了。
當然第二部在類型上,我們也儘量尋求和第一部在整體方向性上的不同,這都是一種突破,只要不是按照已有的成功經驗去做,就意味着還有可能失敗,還有可能被批評,我們要有這個心理準備。總而言之,不想為了得到一個很好的結果,我們在創作中縮手縮腳,變得具有目的性。
觀察者網:您之前提到挑選第一部的導演的標準是蓄勢待發,沒有那麼固化但也足夠成熟能夠承擔動畫創作。您認為好的導演是不是必須得做到兩方面都兼顧,才能做出好作品?
陳廖宇:確實是這樣。其實我還強調過一點,做第二部我仍舊遵循一個原則,我覺得一個作品的產生,有兩個週期:你問我《中國奇譚》做了多久,我説兩年,這是一個週期;但其實我還有一個觀點,每一個作品還有另外一個週期,是從這個導演出生的時候開始,他就已經跟他未來要做的這個作品發生關係了。
你的天賦、你受的教育、你的成長經歷、你形成的趣味價值觀,所有一切文化積累,在主觀上講,都會運用在未來創作的片子裏頭;還有一個更重要的是,在被動上,你所有的問題也都會暴露在你的片子裏頭。
我們經常説某一個作品看完了之後三觀不正,但你覺得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會自己認為自己三觀不正?即使是我們公認的三觀不正的人,他可能自己都不這麼想,更不要説一個導演會在片子裏去刻意表現三觀不正、品位不高。往往人最大的最容易犯的錯誤,就叫不自知,所以我覺得一個最厲害的人不是能力多強勢,而是自知的人。
那麼回到我們這個話題來説,我覺得既然這是不可避免的,那麼當我們去策劃一個項目,去選擇作品還是人的時候,首先是選擇人。
我要努力地瞭解每一個導演,他的經歷,他的想法、他的訴求、他的各方面,這樣的話我才知道他想做什麼,他能做什麼,然後我幫助他更好的實現,而不是簡單的説,我有一個這樣的東西要做,他按我的要求來做,那不是《中國奇譚》的方式。
我曾經在一個演講裏頭做了一頁PPT,那頁PPT一放出來所有人都會笑,因為它滿屏都是字,都是“聊天”這倆字,然後其中悄悄地夾了“談創作”這幾個字。就是要形象的表達一下,我通過聊天,其實就是了解導演,這個是我特別堅持的一個觀念,因為我覺得作品背後是人,兩者是不會割裂的。
觀察者網:在製作第一部的時候,導演們最崩潰的是什麼時候?
陳廖宇:第二集《鵝鵝鵝》的導演胡睿就崩潰了好幾次,哈哈哈。他是一個特別有文化底藴,同時又非常謙遜的導演。有時候我們覺得人特別可愛的地方就在於,在我們看來他應該有足夠自信的地方,他還足夠謙遜。
比如説他開始做《鵝鵝鵝》的時候,他想突破一下自己,他想做三維的,但是你要知道他那個風格非常依賴二維手繪的那種獨特性,可是他就想試一試用三維動畫能不能實現這種狀態,當然最後失敗了。我們開玩笑説這已經成了他的黑歷史了,我説哪天我要不要把你的三維測試畫面拿出來給大家看一看?這是我們掌握的你的黑歷史。

《鵝鵝鵝》
還有我們今天看到的那個版本的敍事分鏡之前,其實還經歷了3—4版不同的分鏡。(他)也是在掙扎,人都是這樣,當你很放鬆地創作的時候是一種狀態,當有人告訴你,你現在在做一個很重要的作品,咱們這個作品要求很高,其實也會產生一種精神壓力和負擔。
他也會開始多想,我是不是要更多地去讓觀眾理解我,讓觀眾更喜歡,把這個片子做更輕鬆更好玩。他就會在分鏡裏頭做出一些在我看來會讓我覺得“這就不是你了”(的東西)。不是你的分鏡不好,但是我認為你身上最可貴、最閃光的、最與眾不同的那一面丟失了。
這個其實也在回答你剛才説,我們做《中國奇譚2》的時候,指導思想實際上在做第一部的時候就已經發生了。在主觀上地討好觀眾,和堅持自我之間,我認為堅持自我是一種更高級的討好受眾。
就跟我們人跟人交往一樣,我跟你交往我每天都誇你,每天見着你就拍你馬屁,你頭一天覺得挺受用的,兩天以後你就煩死我這個人了。但是你跟我相處久了,就算你覺得我好像老跟你硬着幹,但是你發現我這個人身上還有挺獨特的東西,你會覺得咱倆挺有意思,我覺得創作也是這麼一個狀態。
所以經常有人問我“陳老師你作為總導演,你有什麼用?”我説,這句中文很奇妙,既是一個問句,也是一個肯定句。問句真問“你有什麼用處?”,肯定句是“你有什麼用!”
我想我的作用之一可能就是幫助導演找到自己的位置,堅持自己的位置。有點像足球隊教練,隊員技術都很高很好,但是他在場上配合和跑位的時候,他自己有時候會迷失,不知道往哪跑,或者跑錯了位置,那時候教練在旁邊喊的就是讓你回到你的位置上來。
第二個,正因如此,我工作當中還有一個最大的挑戰,我不是面對一個導演,我還面對不同的導演,你要知道這些藝術家那都是很有個性的人,有的人是絕對不能接受別人的意見的,有的人也是很偏執的,但這些性格,都是我看中他們的地方,要是找一個人來很容易被我説服,那可能還不一定是我肯定的人。
對不同性格的導演,我要有不同的溝通方式,連哄帶騙、威逼利誘也好,硬的軟的都好,最終目的都是希望能幫助他做出一個最好的作品。
所以我們自己對《中國奇譚》的總結,不僅僅是大家給了我們多少肯定,我們可以這麼説,無論好的壞的,《中國奇譚》都是我們這些導演們經歷的一次最接近自我理想的創作。
(評價)真不好,你也不能賴別人,這回真沒有人限制你,真沒有人讓你必須照着我説的做,那也是你自己要反思的地方,好的地方也是因為遵循了自己的內心,所以它是一次最接近創作者理想的創作,自然創作者要對自己的結果負責。
(咱們今天這個活動是上海國際電影節短視頻單元,《小滿》那集的導演周小琳之前也拿過這個獎。)
對對對,剛才也有記者問我,今天是不是看這些作者裏頭也在心裏打算盤,看上哪個了。我開玩笑説我到處撩人,哈哈哈,見着一個好的作者我就兩眼放光,我就想搞到這個人的聯繫方式我要去跟他聊,我要了解他。
我們《小滿》的導演之一,周小琳,她就是上一屆在上海電影節短視頻單元裏入圍和獲獎的導演,她是一個非常優秀而且具有那種自我獨特魅力的導演,和陳蓮華導演是一種很好的配合。

《小滿》
我對她的直觀感受更深的是,我在我的工作室裏頭給他們提供了一間拍攝《小滿》的工作間,所以我每天到工作室都能看到他們的工作。但是一年的時間裏頭,我基本聽不到周小琳導演的聲音,她在不在公司,我都得悄悄掀起那個門簾才能看到。
一是因為她性格就是一個很柔和安靜的人,二是因為拍攝這種真正的定格剪紙動畫,可以説比繡花還要安靜和有定力。每天她就是坐在那,用鑷子去操作那麼小的小人,分了很多關節一點點擺,必須是連呼吸都要調整,我覺得像修煉一樣。所以你看到她那個人的時候,她拍出這樣的作品,你就會聯繫上。

作者和作品的氣質很符合,這是一種。也有一種讓你很驚喜的是,作者和作品完全是兩碼事的。
還是《鵝鵝鵝》的胡睿,大家看的時候一定覺得這導演是那種特藝術家範兒,特深刻,是不是還有點高冷?但是他其實是一個非常健談、謙遜,而且很好玩的人。他是我們所有導演裏頭應該説是最受記者歡迎的導演之一,我已經算能説的了,他的話你還得給他剎車,他聊起來之後可健談了,就和看他的作品的時候不太一樣,這也是有意思的地方。
問:《中國奇譚》每篇篇幅都不長,在短視頻傳播都在追求短平快的時候,要如何在這樣的作品中注入個人思考?對我們未來的動畫製作呈現方式會有哪些影響?
陳廖宇:短視頻也好,視聽語言也好,你看我們説視聽語言,後面兩個字是語言,對吧?語言有一個特點,它不是哪幾個專家坐在屋裏頭編出來的。經常有人會感嘆現在網絡時代有很多語言,網絡化語言發生了變化,有的人心裏其實不太接受,但是你會發現這件事你是擋不住的。
為什麼?語言有一個詞,叫約定俗成。甚至有一些字的讀音,我們上小學的時候他是這麼讀的,現在改了,我小時候都叫角(jué)色,現在好像叫角(jiǎo)色,這也是對的。這個屬性沒有什麼道理,就是大家都這麼説了,語言只要達到了交流目的,它就是成立的。
那麼回到短視頻,實際上我覺得它帶來的最大的變化或者衝擊,就是對視聽語言注入了一些新的活的時刻,它一定會影響到所謂的主流視聽表達方式,因為所謂主流的視聽表達方式從何來,它也是從生活當中來的。
我開玩笑説,短視頻實際上對我們這些當老師的人來説是一個很大的挑戰。原來只有坐在電影學院裏頭的人,在跟別人談分鏡頭、剪輯是怎麼回事,現在可能村口老大爺都在用手機剪輯視頻呢。
其實這是個好事兒,只有語言掌握在更大多數人的手裏,它的源泉才會越來越豐富,而且你不可預見,也不以你的意志為轉移。
當大家都紛紛公認這種表達方式,我們都能明白,我們都能接受,我們也很享受其中的時候,它就成為了一種語言,哪怕這種語言是以前課本里沒有的,但是現在開始有了。當然這有一個過程,不是説你發明一個新詞,別人一定要接受,慢慢過三年以後所謂的熱詞也就被淘汰了,但必然有些東西會被留下來。
我有一個觀點是,我們為什麼抗拒新事物?抗拒新事物的潛台詞是什麼?實際上我認為是人對某種特權失去的恐懼。本來這事只有我會,你們都不會,然後突然發明了一工具,哇,大家都會了,我的課全沒了。
如果作為專業來説,你是一個足夠自信的人。其實這個工具是一個好事,是對你的促進,是對你的豐富。另外一個,我覺得人類所有的規則都是在現有歷史和現有前提下的一種總結,然後我們制定了一個大家遵循的某一個規則,但是(現在)很多條件變了。比如短視頻,我就特別想看到一些打破規則的作品。
我再打一個比方,假設在原始社會,天上掉下來一個攝像機,有一個原始人突然撿到了,他會怎麼辦?他也沒上過電影學,他沒有學過任何視聽語言,但是他覺得,哇,這個東西我可以用,我能把東西拍下來,哇還能把聲音錄下來,他勢必會用自己的腦域去思考。
其實我覺得這個很可貴,我們和工具之間的關係就這麼簡單,你掌握了這個工具,你要怎麼去使用它。那些規則是我們的枴杖,是我們的輔助,幫助我們更好地使用它,但是不能成為使用它的束縛。這樣工具也好,語言也好,整個人類也好,我覺得才會進步。所以對我來説,我是對短視頻以及各種各樣新技術下出現的這些方式,包括AI,我是非常持歡迎和積極態度的。
觀察者網:正好説到AI了,也正如您説的,隨着AI一類的科技發展,各行從業者不少都表示受到了挑戰,比如遊戲業大批原畫師被裁員。作為動畫導演,您會擔憂自己被取代嗎?
陳廖宇:如果為了人類的進步,我被取代了,有什麼不可以哈哈哈哈?我不想極力證明我不會被取代,因為在人類發展、社會發展進程中,有無數的職業已經被取代了。我們現在翻一翻歷史書,古代那些職業現在有嗎?就是因為被取代了,人類才進步,這是意義。
而且職業被取代了,不代表我這個人被取代了。我原來要廢寢忘食挑燈夜戰地去畫這些東西,這個事被取代了,我就可以不幹了,我可以騰出功夫來去想別的事情了,我覺得這是人類和機器的區別。
其實高科技這件事情,我們現在説的AI,不是今天才發生,一直在發生。你眼前的這張紙,在幾千年前,它剛剛被髮明的時候,它就是太高的高科技了。
在它發明之前,人類要在竹子上刻字,要在青銅上刻字,要在石頭上刻字。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訴你,現在這個東西叫紙,拿起來那麼輕,可以寫字,可以印刷,可以到處帶着,還不夠高科技?紙改變了人類整個的文明和傳播,但是誰被代替了?原來在竹子上刻字的那些工匠,在青銅上刻字的那些人。
我們經常看到一個古代的文物,某一個精美的工藝品,我們是不是都愛這麼感嘆,説這個東西我們現代人都做不出來。是現代人真做不出來嗎?不是,是現代人不用做這個,現代人騰出功夫來去想別的,去造汽車,去造飛機,去造飛船,那也是古代人做不出來的。
所以我覺得,從來不用擔心什麼事情被代替,而恰恰我認為我們今天所有的事情,我們今天彼此的職業,一定有一天終將都會被代替。那我們還會有新的事情出現,我們還可以去想,去幹新的事情,這才是人類,沒有代替,人的社會怎麼進步呀?
觀察者網:我們之前採訪《白蛇緣起》的導演黃家康的時候,他説到動畫圈想有個好的編劇很難,因為沒有電視劇電影賺錢,別人不願意寫。而近年來一些國產動畫作品也有“畫風絕美,故事稀爛”的評價。您在工作過程中也有類似的體會嗎?
陳廖宇:是挺難的。但是我想説一句,中國實拍電影的編劇又好到哪去了?難道你們看的這些國產電影你都覺得“哇,編劇好棒啊”。是因為動畫少,可能一共就兩部動畫片,然後這兩部動畫片的故事可能大家都不太滿意,所以大家得出一個結論,動畫片編劇都不行。
我一直説中國動畫的整體質量其實沒有大家習慣認為的那麼不好,是因為他數量上少,然後從概率上來説,大家就容易覺得中國動畫都不好。
我不是護犢子,我是覺得實拍電影的爛片率遠遠高於動畫片的爛片率,哈哈哈哈。我同意説現在找一個好編劇太難了,但是我不太同意説找一個好的動畫編劇更難。就編劇這件事兒,無論對哪種電影來説我覺得都很難,都是我們需要努力和改進的事情。
觀察者網:基於中華傳統文化IP改編,幾乎是近十年來很多中國動畫電影的取材方向,您認為這樣的題材紅利還在奏效嗎,還是觀眾們已經出現了審美疲勞?
陳廖宇:這也是一個統計學上的錯覺。一部電影受到歡迎,他碰巧是一個什麼題材,你既可以總結為是這個題材受歡迎,也可以總結為是這個導演敍事功夫好,這部電影才成功,別人也做這個題材,失敗的也很多,是吧?
我是特別反對把一個電影的成功簡單地歸功於我們選擇了某個題材,我們選擇了某個話題。我舉個例子,《中國奇譚》裏的《鵝鵝鵝》,如果我們坐在這兒像分析市場那樣去分析,你覺得有多少人會看好這個題材,這種非常獨特的風格,甚至説偏小眾的風格,還帶有一點點晦澀的敍事,能夠受到多大的歡迎?我個人覺得事前是很難(預估)的,那你可能會很簡單地就去否定了,不要去做這種很晦澀的題材或者很個人化的風格。
但其實不是故事相對晦澀或者風格相對獨特的片子不受歡迎,不是因為他的故事和他的風格,而是因為沒做好,可能是敍事沒到位,可能是表達的完成度不夠好,也可能是導演在創作背後的文化功底不夠深。
歸結於題材這件事兒特別容易,我們千萬不要去總結成功的電影的經驗。你看看拍什麼青春回憶的題材,現在很受歡迎,馬上可以有人找出一部失敗的同類型電影打臉。
也有那種題材很晦澀,甚至聽起來還有點不那麼符合當時氣氛的,我具體就不説什麼片子了,結果人這片子拍得很好。一個關於殯葬行業的片子,這個題材好難搞,聽起來都不吉利,但你把故事編好了,拍好了,人物塑造好了,照樣受歡迎。
所以回到動畫片裏頭,道理是一樣,我從來不認為成功是因為選擇了哪個方向和題材,就是無論你哪種類型哪個題材的片子,做得足夠好才是關鍵。
觀察者網:您在之前的採訪中説過,中國有一批年輕的動畫人總想證明,動畫不只是給兒童看的,所以總是更傾向於追求給大人看的動畫。相反,好萊塢卻是做全年齡向的閤家歡。您認為這種想法對於動畫創作而言是自我設限還是自主選擇?未來中國動畫的創作是會往哪個方向發展呢?
陳廖宇:當時我説這個話的時候,實際上有一個前因。就是我們曾經啊,社會大眾過於把動畫定位為小孩看的,我們電視裏也叫“少兒頻道”是吧?甚至在電影電視這行業內很多人也會習慣性地把動畫片定為“低幼”那個年齡段的,所以導致做動畫的人他總想證明動畫不僅僅是給小孩看的,會過於強烈地去表示這一點,所以我們會更多更積極地去做一些高年齡段的作品來證明這件事,但絕不是對低年齡段作品的貶低或者否定。
比如説迪士尼的動畫片,它不是簡單地説去怎麼區分受眾的,這是它的一個習慣,或者説是它在商業市場上的一個定位。從市場角度,它本身就是在追求最大數量的人的喜歡。定位不論好壞,只要有足夠的多樣化就行。
所以有的時候我會開玩笑説,世界上各種類型的的動畫都有粉絲,但迪士尼動畫或者美國動畫其實談不上有粉絲。是因為沒有人喜歡嗎?不是,而是因為所有人都接受,或者説地球上喜歡和接受它們東西的人足夠多的時候,這些人就不叫粉絲了。
你看它們電影的時候,你會發現沒有門檻,任何一個人都可以看,甚至説播放了一半你再開始看也行,它可以提供即時的快樂,當下就能給你提供一種非常愉快的觀影體驗,這是這種電影類型所追求的一個效果。
世界各國對動畫都會有不同方向的認識,這也很正常。我覺得只要它的認識和類型足夠多,定位足夠豐富,那這個行業就是健康的;反倒是當它的風格和定位類型偏向於單一的時候,那業內人士可能就需要思考了,或者説有責任去做出改變。
觀察者網:《中國奇譚》也入圍了本屆上海電視節白玉蘭獎的“最佳動畫片/最佳動畫劇本”,有什麼期待嗎?
陳廖宇:我儘量現在不去想這件事,這樣什麼結果都好。我把入圍就當成是成功了,或者別人對我們的肯定了,如果後面有什麼結果,我們就把它當成一個意外的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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