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瑋:“如果死的人是我就好了,只要把他們都換回來......”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左瑋】
2023年6月26日,是第36個國際禁毒日。此前一天,消息傳來,在中老兩國禁毒部門的密切合作下,“12.04”中國移民警察蔡曉東被殺害案成功偵破,殺害緝毒英雄蔡曉東的兇手被警方擊斃。
這算是對英雄的告慰。
常言道,逝者已去,生者堅強。但當一名送走親密戰友的緝毒英雄,對你説出“如果死的人是我就好了,只要把他們換回來”時,任何安慰鼓舞的話語,都無力而蒼白。
緝毒警阿發就正在經歷這樣的痛苦煎熬,今年是他在禁毒戰線的第14個年頭,雖然還不到40歲,卻已是他第二次送走戰友。這是關於他們的,不為人所知的故事。
緝毒路上所有的艱辛,都無法與失去戰友的痛苦相比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走出來的,我也不確定有沒有走出來。”出於對阿發身心的保護,組織已將他暫時調離了事發轄區。如今,一心投入其他專案的阿發,看似十分平靜。
2009年,自稱因“警服很帥”而從警的阿發,沒有過多的思考便投身了緝毒一線。
與金三角毗鄰的綿長邊境線,沒有天然屏障阻隔,煙火相交,雞犬相聞。緝毒警察條件艱苦,查緝工作枯燥而危險。夏天裏,阿發的衣服總被汗水中的鹽分反覆浸潤又曬乾,脱下時已成硬殼。密林中蚊蟲滋咬,叮成“癩蛤蟆”還算輕鬆,更怕毒物的防不勝防。冬天,高原冷似鐵,他們在茫茫雪原裏穿梭,遇到惡劣天氣,穿着防寒服也抖如篩糠。一天下來,飢寒交迫,重大任務提前埋伏時,長期的搜尋與蹲守,甚至能把緝毒犬也“逼瘋”。
而在各種邊境卡口,每天成百上千台汽車經過,為了從茫茫人海中識別吸販毒人員、找出毒品,他們機械單調而又充滿不確定性的過程,容不得一絲馬虎。
阿發還記得,從警後的第一個春節,邊境卡口處一輛轎車忽然“發瘋”、橫衝直撞襲擊他們。司機被制服後,他們在轎車內找到了的海洛因足足9800克。他也忘不了,那些駕駛着改裝越野車、在山林穿梭逃匿的毒販,後來,在那輛被警車撞擊逼停的改裝越野車裏,淨重350g的海洛因磚多達150塊……這些毒品一旦流入國內,將會毀滅多少家庭、製造多少人間慘劇。他們奮不顧身,是因為身後的山海家國。

緝毒警察在執行公務(圖片來源:ICphoto)
在2016年的某跨國大案中,作為前輩的阿發始終衝在前方,他的背影,在初出茅廬的年輕警察們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曾與阿發共事過的警察告訴我:“這麼多年,他始終在最前線,什麼沒有經歷過?不顧生死的狂飆追擊,峭壁上抓着草木攀登搜索,鬥智鬥勇的審訊深挖,子彈在自己及戰友身邊呼嘯而過….”
但對於阿發來説,緝毒路上所有的危難艱辛,都無法與失去戰友的痛苦相比。
當你知道他們的故事時,意味着他們已經離去
六年前,阿發第一次送走戰友。
2017年6月,追悼會現場,阿發穿着莊嚴肅穆的藍黑色警服,好好看了戰友最後一眼。
出殯之時到了,他開着2號車在前方開道,後面跟隨着長長的靈車。他告訴我,追悼會現場他沒有落淚,但車隊駛出殯儀館、駛入大路中央時,他的眼淚瞬間噴湧而出、哭得無法自已。“我看到路兩側全是來送行的人民羣眾,他們拿着菊花、拉着橫幅,橫幅上寫着‘英雄一路走好’。那一瞬間,我淚湧得眼睛睜不開,腿也抖得無法踩油門了。”
六年前,在逃毒販被民警識破,投擲爆炸物後遁入山中,疑似向緬甸方向潛逃。阿發和戰友們進入深山,晝夜追擊,不斷縮小着包圍圈。成功抓捕毒販的那一天,阿發永生難忘。緝毒小隊攀爬巖壁時,躲在巖洞中的毒販忽然向他們射擊,隊伍最前面的警察被射中了右頸部和鎖骨,另一名則被射穿了手臂。之後,趕來支援的伍哥與毒販激烈交火,一顆子彈從伍哥腋下防彈衣內沿空隙射入,造成了致命的肺肝部貫通傷。
“把槍拿住,趕快去追!”倒下的英雄把槍塞給想要扶起他的戰友。“不要管我、不要管我,快追!”這是戰友留在世間的最後話語,也深深刻在了阿發的心中。
“他犧牲之後,我很長時間都覺得不真實,腦子裏老是在想——為什麼是他?為什麼這種事偏偏發生在這麼好的人身上?”對於阿發來説,伍哥不僅僅是一同出生入死的戰友。初入緝毒戰場時,伍哥是指引他道路的師父,是從同一個鎮子走出的青年才俊,也是尤為照顧自己的老大哥。
“兄弟,一路走好。”一句沉重的嘆惋。之後,封存好他的警號,接過他的鋼槍,對於很多如阿發一般的警察來説,這或許是紀念逝者最好的方式。

送別緝毒犧牲的烈士(圖片來源:ICphoto)
六年前的那一次,目睹戰友犧牲後的阿發等人,沒有離開禁毒戰場。只是他未曾想過命運會如此捉弄他們,這種撕心裂肺的傷痛,竟會一再將他裹挾侵蝕。
對於很多人來説,金秋十月意味着麥田翻滾、丹桂飄香,意味着國慶假期的人頭攢動和大街小巷的煙火氣息。但對於阿發來説,去年十月,像一個揮之不去的夢魘。
時至今日,閉上眼睛,戰友們在他身邊穿梭、忙碌時的身影,依舊像放電影般在他腦中一次次上演。
彼時,當地公安部門接到上級指示,某毒販可能已從緬甸潛逃回國,疑似躲藏在金三角毒品輸入內陸重要卡口的某村中。當地公安以女醫生身份致電毒販,與毒販約定好在他附近某點位進行核酸檢測。喬裝為醫護人員的警員們守了整整一天,目標人物始終沒有出現。勞而無果的蹲守,對於警察來説已是家常便飯,每一位都曾經歷了無數次。為了避免錯失良機,教導員阿吉建議,帶領兩名同志輕裝上陣,進入該村秘密偵查。
教導員阿吉,1989年生,2014年參加公安工作。這位年輕小夥子是個全能王,在當地,他如同一枚照亮一方的小太陽。
他對毒品犯罪深惡痛絕。或許,這與他童年時,曾目睹相識之人誤入歧途、深受毒品摧殘有關。或許,這也與他曾目睹戰友的鮮血浸潤土地有關。
毋庸置疑的是,他帶着“願天下無毒”的信念,“拼了命的幹”,8年間偵辦大小案件420餘起。他的警徽,不僅在禁毒戰線熠熠生輝,也曾因偵辦部督各種重特大案件而屢獲表彰。
1989年出生的哈日,是同事們口中的“抓捕小能手”。拼命三郎一般的他,不管是從二樓跳窗抓捕吸販毒嫌疑人,還是翻牆徒手製服持刀嫌疑人,他總是奮不顧身的衝在前,是所在領域的先進人物。
很可惜,那些年的壯舉——禁毒戰線的酸甜苦辣,擊潰血腥的販嬰鏈條、剿滅涉黑集團的兇險,他們再也無法親口講述。也正因他們已離去,那些功勳背後的故事才得以被我們知曉。
緝毒英雄,是一羣在黑暗中發光的“無名無畏”之人,當他們的名字和故事得以被大眾所知時,通常意味着他們已為我們犧牲。
對於他們,阿發有着深深的自責愧疚,甚至有明顯的“倖存者內疚綜合症”。
因為十月的那次偵查抓捕,發哥本想帶隊。彼時,阿吉一邊對阿發説着“那個地方我更熟悉情況,我去”,一邊走出了大門,“我的所長,你就在家裏統籌,我帶阿國和哈日先去探探虛實,有情況隨時向你報告。”
發哥沒能等來他的報告,那個週末,在隔壁縣城的父母,也沒能等來本該回家吃飯的兒子。此前,異地工作的阿吉很少回家,在隔壁縣城的父母心疼兒子,常常勸他換個工作,可阿吉心中始終想着當警察就要抓壞人。
“他曾説過,毒販從我這裏過就別想逃出去。阿吉是我舅子的姻親,以前逢年過節,我和阿吉,我們一大家子總會聚在一起……”而哈日,他也留下了年邁的父母、形單影隻的妻子和剛剛學會走路的孩子。
阿發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們。
“許國許民,無悔無憾”
阿發曾對新徒弟仕國寄予厚望。
“仕國是我見過最好的孩子,”阿發語氣篤定,沉默一會兒後,他落寞地説:“我時常覺得愧疚遺憾,要是……我就不會那麼嚴苛的訓練和要求他……對他寬鬆一點、好一點……”
1996年出生的仕國,2020年6月才從警校畢業。仕國來到發哥所裏的時候,毒情局勢已大為改善。“這十多年,我有深刻的切身體會。”阿發説,自己初入邊境緝毒戰場時,毒情形勢極為嚴峻:邊境毒品氾濫、大案要案扎堆,流竄的吸販毒人員每日可見。“自緝毒攻堅以來,重判重處、嚴查狠打,發起了一輪又一輪的禁毒戰爭。近些年,大案要案和吸販毒人員斷崖式下降,我們的禁毒戰線也進一步前移,以前是靠公安力量打擊,現在更多靠發起全民禁毒社會化。”

民警對邊境吸毒人員進行人身安全檢查(圖片來源:ICphoto)
雖毒情有所改善,但因位置特殊,緝毒禁毒仍然是阿發所在地公安團隊的中心工作。“我們這裏條件很艱苦,仕國一個外地人,不遠萬里的來到高原,最初語言也不太通。他在短期內,就克服了很多常人生活工作中難以想象的困難,是非常艱苦樸素的一個好漢子……”
阿發是仕國從警以來的第二任師傅,仕國的第一位師父叫雨闐。
2019年,仕國實習期間由雨闐負責指導,他們雖只朝夕相處了半年,但師傅卻用身體力行地教導影響了仕國一生。2020年10月,雨闐為救墜江羣眾不幸犧牲。在師父犧牲後不久,也是阿發教導仕國的第8個月,仕國在處警時接到了類似的情境——水電站即將泄洪,幾名調皮的孩童卻躲開父母,相約到河道里玩耍,陷入險境。
洪水咆哮如雷狂奔而來、水位極速上漲,躲在河中巨石上的男孩瑟瑟發抖、早已嚇得忘記了哭喊。彼時,仕國沒有絲毫的猶豫,將繩索綁在自己身上便涉洪向男孩游去。最終,男孩成功獲救。那一次,仕國沒有重蹈師傅的悲壯,回憶起落水犧牲的師傅,仕國説,他是自己榜樣,自己也要成為那樣優秀的人。
10月的那一天,當阿吉提出喬裝偵查時,仕國和哈日立即站起身來,“我去”、“我也去”。面對阿發的叮囑,他們説“發哥你放心,如果他真在,我們三也是手到擒來。” 、“對對對,你放心。”
“好,你們注意安全,有情況及時反饋。”聽着阿發的叮囑,他們揮揮手臂以示知曉。只是誰能想到,這手臂一揮竟成了最後的告別,他們急衝衝的背影,是留給阿發的最後一個帶有温度的畫面。
10月25日,在執行抓捕在逃涉毒犯罪嫌疑人任務途中,車輛突發意外,三名同志因公光榮犧牲。當晚22時,根據三位同志生前偵查反饋回來的信息,當地公安將毒販成功抓捕歸案。
那一天,阿吉這枚小太陽熄滅了,年僅33歲,同樣33歲的、總是衝鋒在前的哈日也沒有回來。26歲的仕國,甚至沒來得及成家立業,千里之外他的故鄉,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的老母親還在等着仕國接她到工作地團聚。後來,整理仕國的遺物時,同事們在他的警校日誌裏看到了這幾個字——“許國許民、無悔無憾”。
他們堅韌且“健忘”,用生命照亮了我們
噩耗傳來時,阿發第一時間衝到現場。
他在慘劇現場暈厥了過去,多年來,危機四伏的緝毒現場和高強度高壓力的禁毒工作,都沒能讓他如此失態。
“我腦中反覆想着,如果死的人是我就好了,只要把他們都換回來……”他們犧牲後的兩三天,阿發沒有合過眼,也沒有吃過一口飯。他恍恍惚惚、昏昏沉沉,覺得自己做着一個很長很長的夢。“那幾天,就連追悼會現場,同事都不敢和我説話。”阿發説,後來家人同事告訴他,他那幾天的臉色眼神,灰黑得像個死人。
再一次親自送走戰友後,阿發曾向公安領導提出了辭職。“我不知道我該怎麼堅持下去了…”阿發告訴我,緝毒路上所有的危難艱辛他挺過來了,但兩度痛失戰友的巨大打擊快要將他摧毀,“太累了…我幹不下去了…”
作為旁觀者,我們很難理解禁毒一線過命的交情、生死兄弟和師徒情誼,也很難對阿發的境遇感同身受。
早2021年,經內部介紹,我輾轉認識了阿發。這位在緝毒一線堅持多年的鬥士,是許多年輕警察的榜樣,而彼時我對他最大的印象,是堅韌及“健忘”。
始終在一線的他,親歷過很多大案要案,但他自個總是“記不住”或是不願提…我和他最初的幾次交流,一些案件總是要經戰友提醒,他才回憶起那些九死一生的追捕,説得也雲淡風輕。他空白的微信朋友圈裏,常年掛着一句話——“安靜享受寧靜的生活”,或許,我們普通人已經習以為常、認為理所當然的寧靜生活,對於阿發來説,是包括自己在內的一羣人的捨生忘死、前赴後繼,因而分外珍惜。在黑暗的角落,總有一些火種燃盡自己,照亮我們。
阿發所在的隊伍,是一支令毒販聞風喪膽、英雄輩出的隊伍。十餘年來,這支隊伍中先後有十名民輔警犧牲、五十餘名民警因公負傷,多名英模、功臣的故事蕩氣迴腸、感人至深,也有很多“無名無畏”之人的故事大眾無從知曉。也因此,阿發總是不願提及自身,他不止一次的對我説:“和他們相比,我真的算不了什麼,就是普普通通平凡一人。”
在前輩倒下的地方,不管是崇山峻嶺還是大街小巷,仍有後來者繼承遺志、繼續守望。也正是因為有無數個他們,才有了今日中國在全球獨一份的乾淨自守,以及為世界禁毒事業做出的巨大貢獻。

羣眾自發的禁毒宣傳活動(圖片來源:ICphoto)
“你或許很難相信,2018年時,就我個人在轄區內抓到的犯罪嫌疑人進行毒檢,一抓能抓80、90個。2021年降到個位數,2022年,這個數字是0。”阿發告訴我,“原本是金三角毒品輸入的主幹道,如今這裏,是很多很多個無毒小鎮。”
2020年,全世界約有2.84億15-64歲的人使用毒品,比2010年增加了26%,其中可卡因創造量與緝獲量均創下新高。世界毒品形勢愈發惡化,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我國禁毒戰果持續顯現。截至2021年底,全國現有吸毒人員較2016年底下降42.1%,現有吸毒人數和新發現吸毒人數連續5年斷崖式下降,中國,成為了世所罕見的淨土。
宏大的數字背後,是國家以背水一戰的魄力和勇氣,發起的一輪又一輪禁毒戰爭;是無數有血有肉之人的前仆後繼、生死不顧;是億萬國人對毒品犯罪的恨之入骨、堅守底線。
毒品一日不除,禁毒一日不可鬆懈,這是一場人民戰爭。
(文中所有人員均為化名)
後記:
這次特殊的對話,阿發在百忙中抽出時間,沒有準備,也沒有問答,阿發想到哪説到哪。途中,他一度哽塞無法發聲,卻始終沒有掉一滴眼淚。回憶到犧牲戰友時,與其説他在與我交流,不如説他是在自我思索、自我剖白。
他説,他想以後他得多立功,如果哪天他犧牲了,那他的追悼會上,那些功績才有説服力,告訴別人他曾經是個怎樣的人。
而我則希望,永遠不要有看到他真名出現在犧牲簡訊中的那一天。我願多年後他白髮蒼蒼,悠閒地在樹蔭下納涼,為小孩子們講講當年的英勇與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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