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德凱：瓦格納“兵變”未遂，俄羅斯如何“壞事變好事”？

當地時間26日晚，俄羅斯總統普京在“瓦格納事件”後首次發表電視講話，嚴厲譴責了叛亂組織者，並強調任何訛詐和製造內部動亂的企圖都“註定會失敗”。他還提到，瓦格納集團成員可以自由選擇與俄羅斯國防部簽訂合同，回到家人身邊或者前往白俄羅斯。引發世界關注的“瓦格納事件”暫時告一段落。

在俄烏衝突延宕、烏克蘭宣稱發動夏季反攻之際，這次令人猝不及防、又在短短48小時內經歷戲劇性轉折的事件，究竟對俄羅斯社會產生了哪些影響？俄羅斯人怎麼看待瓦格納集團與普里戈任，如何區分這次事件的責任？觀察者網就讀者關心的話題，專訪了剛剛赴車臣共和國採訪的上海春秋發展戰略研究院青年研究員及俄羅斯學術聯絡代表譚德凱。

【採訪/觀察者網 郭涵】

觀察者網：首先能否請您簡單介紹一下這次去車臣的情況？

**譚德凱：**從6月21號起，應車臣共和國政府的正式邀請，我們大約30個人組成一個記者團拜訪車臣，也包括西方國家的記者。我們見了車臣共和國幾乎所有的政治精英，觀看了精彩的文化表演，聽取一些媒體傳播活動的介紹，並參與了宗教相關的交流。此外，我們還參觀了車臣的俄羅斯特種兵大學，接觸了他們的精英警察部隊（國民警衞隊）。因為車臣共和國不能有自己的軍隊，他們隸屬於俄聯邦，但這些警察部隊與正規軍的裝備訓練都差不多。

觀察者網：過去幾天俄羅斯國內突發的“瓦格納事件”，您在車臣是否有感？這件事對俄羅斯社會的影響有多大？

**譚德凱：**我本來就打算在車臣共和國多待幾天。在事情剛發生後，我決定再續租幾天賓館，因為也説不好（回莫斯科）路上會發生什麼。同行的記者有建一個聊天羣，他們得知這件事情後都非常興奮，並組織了一個團隊從莫斯科趕往頓河畔羅斯托夫，他們很想採訪普里戈任。

受訪者本人供圖

觀察者網：他們是指同行的西方記者嗎？

**譚德凱：**不是，都是俄羅斯記者。那些西方記者已經離開了。

在車臣，這幾天我並沒有看到街頭安保措施出現變化。一方面，當地的治安和公共秩序非常好，部分因為伊斯蘭教義與比較嚴格的政府管理。另一方面，俄羅斯國內針對此類情況早有預案，會在特定的行政區域宣佈開展反恐行動。這次沿着M-4高速公路，從莫斯科到利佩茨克、沃羅涅日以及羅斯托夫等地都宣佈進入反恐行動狀態。所以這些州以外的地方基本沒有受到影響。

觀察者網：據您觀察，俄羅斯民眾對瓦格納集團，包括他們過去在海外的活動，在特別軍事行動當中的表現等，總體態度如何？對於這一次“瓦格納事件”又是什麼看法？

**譚德凱：**就我身邊的俄羅斯朋友來説，總體上是有點同情瓦格納組織。我認識的許多俄羅斯人都對國防部長紹伊古有意見，覺得他不能勝任職務。一方面，紹伊古並不是職業軍人出身，做的事情也讓人不是很滿意。而且有民眾會覺得，紹伊古與俄軍總參謀長格拉西莫夫都是那些寡頭精英朋友圈裏面帶出來的人。

在頓河畔羅斯托夫，視頻拍下的當地民眾對瓦格納戰士基本比較熱情，他們能理解自己的親人朋友都在前線戰鬥，卻遭遇國家不公正對待的感覺。所以這會增加人們對普里戈任的同情。

但是，俄羅斯人也知道普里戈任並不完美。因為他也是寡頭，有別墅什麼的。沒有辦法絕對地形容這個人是好還是壞。對普里戈任肯定存在一定程度的同情，也會有一定的害怕。俄羅斯人擔心他當時真的會打到莫斯科，在國家的首都爆發巷戰，後果當然非常嚴重。

觀察者網：車臣共和國領導人卡德羅夫24日在社交媒體Telegram上發文章，批評普里戈任傲慢自大，為實現個人野心和利益可以不在乎國家。卡德羅夫還“爆料”普里戈任一些商業活動中的問題，比如他的女兒在聖彼得堡想買土地卻被政府拒絕。您認為這是本次“兵變”發生的原因嗎？

**譚德凱：**我也聽過這個説法。我這裏看到車臣共和國宣傳部長在telegram頻道發的視頻，大致就是普里戈任的子女在某個聚會活動期間吸毒。所以車臣這邊的領導層對他的評價肯定不太好。

關於普里戈任的動機現在有很多説法，其中之一認為他其實在“唱雙簧”。這種説法認為，普京的權力不是絕對的，是依靠這些寡頭朋友圈來共同維繫。普京也不能毫無理由地開除紹伊古和格拉西莫夫等國防部高級官員，這會令他們非常沒面子，且會削弱普京的地位。而普里戈任被視作對普京非常忠誠。所以基本上，他這次不成功的“叛變”給了普京一個體面地開除那些官僚的理由。這只是一種説法。

當然也有另一種説法，即普里戈任因為個人利益受損而不滿，包括她女兒的土地問題等等。至於普里戈任在telegram頻道里説，是俄國防部想要完全解散瓦格納集團。基於博弈論，這是他（挽回局面）最後的機會。俄羅斯目前可以抵抗裝甲部隊的力量都在烏克蘭前線。俄羅斯國內的內衞部隊是沒有坦克的。

昨天（24日）我的一個朋友開車經過一條公路，差不多一個小時後瓦格納的車隊就會抵達。他看見了那裏守備力量的情況，只有十幾二十名拿着自動步槍的士兵，可能有一些反坦克火箭筒，但不具備完整的抵抗能力。

俄軍士兵24日在莫斯科市郊構築防禦陣地 圖自：俄羅斯《新聞報》

而瓦格納的部隊有什麼，他們有防空兵，有炮兵和坦克，他們是一支合成部隊。所以普里戈任才擔心如果他現在不抵抗，就會失去對瓦格納部隊的控制權。這也是各種説法之一，現在俄羅斯的專家都在猜測，沒有人知道絕對的答案。

觀察者網：目前事件的處理結果，各方都認為比較妥善。但這次事件確實暴露出了俄羅斯內部軍事集團的矛盾，也有人對普京對局勢的掌控提出了質疑。對於普京來説，能否把壞事變成好事？接下來迫切需要做什麼？

**譚德凱：**這次事件的處理，好的一面是確保沒有爆發內戰。假如瓦格納的車隊繼續前進，結果肯定是會打起來。

關於“壞事變好事”，確實有很多説法。比如有人認為，瓦格納集團餘下的成員集體前往白俄羅斯，可以一定程度上對波蘭或者烏克蘭形成一種壓力。尤其是，俄羅斯剛剛在白俄羅斯的土地上部署了核武器。而瓦格納並非俄羅斯的正規軍，這種“灰色身份”也有其價值。

反過來，如果餘下的瓦格納集團成員想要再搞事情，白俄羅斯政府軍會迅速包圍他們，他們成功的幾率不大。

一方面，這次事件暴露了俄羅斯國內軍事部署上的弱點。當可能面臨不穩定局勢時，國內應該加強防衞力量。尤其是在戰爭狀態下，首都不能處於不設防的狀態，關鍵時刻只有一些拿着自動步槍的特種部隊士兵在防守，這太不可思議了，需要更多成建制的衞戍部隊。

另一方面，通過這次事件，俄羅斯政府也看清了國內哪些人是忠誠的，哪些人面臨“叛亂”的情況會懷有二心。雖然事情發展的太快，幾乎沒什麼人出來響應瓦格納的行動，但是那些暴露了的人肯定會面臨處理。

26日晚，俄總統普京在“瓦格納事件”後首次發表電視講話

除了這些工作外，我認為俄羅斯政府還可以加強信息溝通。克里姆林宮新聞秘書佩斯科夫26日表示，總統將發表重要講話。其實這個5分鐘講話的內容比較平實，普京感謝了民眾的支持，感謝盧卡申科，強調要捍衞憲法。不僅僅是俄羅斯，世界上許多國家出現類似的事件，都可以通過溝通講清楚，講明白。具體發生了什麼，誰要負責，會有什麼行動。尤其是在互聯網與社交媒體的時代，涉及敏感事件時，保持直接的溝通更為重要。

比如不久前，普京與俄羅斯報道戰爭的記者進行面對面交流。我覺得那是他第一次用大白話，詳盡地解釋了關於特別軍事行動的決策過程與種種思考，如何看待行動初期的失敗等等，非常坦誠。世界上許多國家的政府都會犯的錯誤，就是講話比較客套、比較模糊，這樣反而不利於在社會上建立信心。

觀察者網：就在普京總統發表講話，定性這是一場叛亂後不久，雙方又通過白俄羅斯總統盧卡申科達成了戲劇性和解。中國讀者們也對如此戲劇性的轉折感到好奇。您認為，在俄羅斯社會，這件事是否會影響到對政府的信心？

**譚德凱：**我剛剛還與一些朋友談這個話題，如果這不是“唱雙簧”，我認為確實會一定程度上影響政府的政治權威。有人認為此舉是為了轉移烏克蘭軍隊的注意力，我覺得不可信。現在普里戈任在俄羅斯確實有一定聲望。而民眾並不知道他是否在跟克里姆林宮“唱雙簧”，大家都覺得這件事情太奇怪了。早上還在説要彈壓叛亂，晚上就説事情結束，取消對普里戈任的刑事指控。

不過，從上一次總統選舉結果，到目前在俄羅斯進行的民意調查都顯示，對普京總統的信任度和支持率非常高。我覺得瓦格納集團的成員對國防部領導層存在一定的不滿，但並不會發展成對政府不滿。普里戈任也從來也沒有把矛頭指向普京。他的不滿情緒主要針對紹伊古。社會上也有一些説法，格拉西莫夫曾經跟烏克蘭方面做生意。所以不滿情緒主要是針對這兩個人，並沒有延伸到普京總統。

當地時間6月24日，瓦格納集團武裝人員離開頓河畔羅斯托夫的俄南部軍區司令部 圖源：澎湃影像

觀察者網：俄羅斯民眾是否會擔心，這次“瓦格納事件”得到解決後，會不會出現下一次呢？該如何應對這種潛在的隱患？

**譚德凱：**現在的問題是，俄羅斯有不止一隻非官方武裝，除了瓦格納集團以外，比如説俄羅斯天然氣股份有限公司（Gazprom）也有自己獨立的安保力量，等等。但是瓦格納集團是規模最大的。這些武裝力量當然有存在的必要，但是萬一出什麼事，如果他們也“驅車前往”莫斯科，在戰爭狀態下，現在俄羅斯國內基本上沒有可以阻擋的力量。所以在俄羅斯，民眾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下一次，如果碰上這種成建制、體系完整的武裝力量，政府能不能抵擋。俄羅斯政府肯定要做相應的準備，比如在國內部署一些重裝備、成建制的部隊。

觀察者網：佩斯科夫在聲明中提到，沒有參加叛亂的瓦格納集團士兵將可以同俄羅斯國防部籤合同，也就是被“收編”成為正規軍。這是否意味着瓦格納集團作為一支獨立的武裝力量將不復存在？瓦格納的成員會接受“收編”嗎？

**譚德凱：**我覺得佩斯科夫提到的這個方案，只是為了解決那些沒有參加叛亂的瓦格納集團成員的出路問題。這部分人和參加叛亂的成員，他們未來肯定無法合作了。這樣先在瓦格納集團內部篩選一遍，那些證明了自己忠誠的人可以日後加入到正規軍的隊伍。至於那些忠於普里戈任的瓦格納集團成員，我估計他們不會願意與國防部籤合同。

幾周前，普里戈任曾在telegram頻道發佈一個視頻，記錄他去莫斯科國防部大樓的一個工作窗口提交合同，裝在一個信封裏。但是在窗口工作的那位女士看到信封上的名字就把信直接扔掉了，並且關閉了窗口。這件事也很奇怪，顯得國防部不願意接受瓦格納集團籤的合同，雙方有矛盾。

觀察者網：很多中國讀者非常關注這起事件會對中俄關系產生什麼樣的影響，您有什麼想對他們説的話？

**譚德凱：**我當然理解，各國的民眾都非常喜歡看熱鬧，尤其是發生了一些激烈的、吸引眼球的事情時，會熱衷於“吃瓜”。但是我們必須得注意到這些事情的影響，如果俄羅斯真的爆發內戰，對中國顯然是不利的。

如果在中國北部突然出現一個分裂的、軍閥混戰且很容易被美國操控的俄羅斯，中國的安全環境也會嚴重惡化。所以我覺得中國愛國且理智的民眾也應該對這次事件以快速、和平的方式得到解決而感到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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