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雨瀟:特朗普被起訴後,我和他的粉絲們聊了聊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戴雨瀟】
今年6月,美國前總統特朗普被美國聯邦司法部發起公訴。他被指控違反“不當處理機密信息”等37項聯邦刑事罪名。特朗普本人已在律師陪同下,前往邁阿密的佛羅里達南區聯邦地區法院自首但否認了全部指控。
這是特朗普今年第二次被公訴。三個月前,美國紐約縣(即曼哈頓區)就2016年大選期間特朗普給豔星付封口費一事對特朗普發起公訴。4月4日,特朗普前往紐約曼哈頓刑事法院應訊同樣否認了所有指控。
無論最後法院是否定罪,特朗普已經打破先例成了美國歷史上首個被刑事控訴的總統,也是首個被聯邦司法部發起刑事控訴的總統。
作為前任總統,特朗普得到了美國人的廣泛支持,在上次大選中也獲得了7400多萬張選票,是美國歷史上得票第二多的總統候選人(僅次於已當選的拜登)。自落選後,他的粉絲們並沒有“原地解散”,而是變得更加團結,也更加憤怒。他們中的很多人至今都不認同選舉的結果。
現在紐約縣和司法部起訴特朗普無疑是“火上澆油”。民調顯示,絕大部分的特朗普支持者認為這是民主黨對他的“政治迫害”。兩次被起訴期間,他的支持者也分別在紐約和邁阿密的法院前舉行了聲勢浩大的抗議活動。

約三分之一的美國人認為政府不該就特朗普拿走機密文件這一事起訴他,絕大部分的共和黨人認為這一案件是政治迫害。圖片來源:彭博社
我沒有參加近幾日邁阿密的活動,不過在4月特朗普第一次被紐約縣起訴的時候,我近距離觀察了一下紐約法院附近的抗議。兩次活動有很多類似之處,記錄在此供讀者參考。
“水壺戰術”嚴防死守
特朗普被起訴,最擔憂的其實不是他的支持者,而是當地市政府。
當起訴的決定宣佈之後,紐約市政府便嚴陣以待,全市的全部35000名警察被通知着制服待命,以應對可能出現的一切狀況。
民主黨籍的紐約市長埃裏克·亞當斯召開發佈會警告特朗普的支持者:“有些煽動者想要明天來到我們的城市,但是我們的要求明確且簡單——剋制自己。紐約市是我們的家,不是你們發泄不合理怒火的遊樂場。”
瞭解特朗普來自首的日期之後,我在谷歌和推特等主流社交網絡上搜索了關於特朗普支持者的抗議活動,但由於自由派把持的社交平台對相關信息的人為屏蔽,我並沒有發現什麼有用的信息。
最後我還是在特朗普自家辦的“真相社交”(Truth Social)上,才找到了共和黨籍眾議員瑪喬麗·泰勒·格林發佈的一條貼文。格林一向以“特朗普主義者”自居,主張拜登是靠選舉舞弊當上的總統、國會山事件是FBI一手製造的,以及加州山火是羅斯柴爾德家族從太空發射激光點燃的等各種右翼陰謀論。
格林宣佈她將會在特朗普出庭的當天上午10:30前往紐約市中心的科萊克特池塘公園(Collect Pond Park)抗議。這座公園就在特朗普出庭的紐約市刑事法院旁邊,紐約市長亞當斯在得知格林要來之後警告她“要遵守規矩”(be on your best behavior)。
當天我到達她預告的集會地點附近時,發現路邊已經停滿了紐約警局的警用車輛和各大電視台的轉播車。

作者供圖
附近的天上至少可以看到3架警用直升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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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萊克特池塘公園面積很小,長寬只有一個街區(200米)。數百名示威者、圍觀的羣眾、記者和警察都擠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裏。
公園原本有四個出入口,被警察用圍欄封死了兩個,剩下的兩個出入口各有幾名警員把守,控制人流。這是按照“水壺戰術”(Kettling)進行的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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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壺戰術”(也稱“圍堵戰術”)是一種西方防暴陣法。其運作方式為警察用人牆、欄杆或其他障礙物將抗議者包圍在一個有限的區域內,只留一個警方嚴格控制的出口或者封死所有出入口,阻止示威者自由離開,以備警方隨後集中逮捕或進行其他處置。一旦公園內的示威活動失控,警方可以立刻封鎖兩個出入口,將不安定因素控制在公園以內。
公園正中的人行橋上被警方擺放了兩排圍欄,將公園分成了南北兩部分。南邊是特朗普的支持者,北邊是特朗普的反對者。兩羣人就隔着圍欄相互謾罵、譏諷、喊口號,警察站在中間維護秩序。

左側為特朗普的反對者,右側為特朗普的支持者,警察在中間維護秩序。 作者供圖
支持者與反對者
特朗普支持者的成分很多元化,有工人、學生、小老闆、退休警察、街頭藝術家,還有不少華人面孔的某邪教成員等。他們喊的口號主要有“USA”,“Trump 24”(支持特朗普2024年當選),“Let’sgo Brandon/F**k Joe Biden”(去XX的喬拜登),“Build the Wall”(修邊境長城)等。

圖一:特朗普支持者;圖二:支持特朗普的黑人;圖三:一個特朗普支持者穿着警察逮捕囚犯的充氣服裝,囚犯身上寫着“民主黨人”和“假共和黨人”;圖四:一個特朗普支持者裝扮成了林肯。作者供圖
一些人揮舞着寫有“Trump 2024 MAGA”(特朗普2024年當選,讓美國再次偉大),“F**k Joe Biden”,“Don’t Tread on Me”(不要踩我)等字樣的旗幟。

特朗普的支持者。作者供圖
這面旗幟也叫加茲登旗,象徵“公民自由”。美國獨立戰爭期間,大陸海軍和海軍陸戰隊曾經懸掛該旗幟。近年來茶黨運動的支持者和自由至上主義者(libertarians)開始使用這面旗幟,他們通常主張自由放任資本主義、要求政府縮減支出、減少或取消賦税、以及降低國債和財政赤字等。特朗普在2016選舉前曾經表達過對茶黨運動的認可,茶黨運動的支持者也成了共和黨內支持特朗普一股重要勢力。
還有不少人舉着自己製造的標語,例如 “Defeat Fascist Democrat Party”(打倒民主黨法西斯)、“Media is the Virus”(媒體才是真正的病毒)、“Stop Political Persecution”(停止政治迫害),“Bragg above the law?Who will check Bragg’s misconduct, bribery / tax fraud!”(布拉格難道可以凌駕於法律至上嗎?誰去制止布拉格的不當行為、貪腐和税務欺詐!)(注:指起訴特朗普的紐約縣地方檢察長阿爾文·布拉格)

特朗普的支持者。作者供圖
人羣中,一箇中年男子舉着一個四五米高的旗幟,上面大字寫着“Trump or Death”(不特朗普,毋寧死),旁邊小字是“1776-2024”(1776年為美國建國的時間,旗子大概的意思是2024年特朗普不當選,這個國家就完了)。
他還戴着“讓美國再次偉大”的標誌性紅帽,身上穿的衣服上寫着“特朗普贏了”(意思是他認為2020年拜登選舉舞弊,偷走了本應該屬於特朗普的總統職位)。這個人非常熱情地向所有接近他的人或記者表達自己對特朗普的熱愛
經詢問,他叫戴恩·西尼,今年54歲,家住在紐約市上西區,曾經是一名海軍陸戰隊士兵,後來當上了一家醫療軟件公司的老闆,現在基本處於半退休狀態。他説:“我願意支持任何把美國放在第一位的人。特朗普有一顆真誠的心,這就是最重要的事情。”

中間帶紅帽子者為戴恩·西尼。作者供圖
戴恩·西尼認為民主黨人很軟弱。他指責紐約縣地方檢察長阿爾文·布拉格“不敢直面紐約日益猖獗的犯罪問題,卻只會用卑劣的手段去抹黑特朗普,以及威脅支持特朗普的和平示威者”。他義憤填膺地控訴特朗普的支持者遭到了民主黨的各種迫害:“如果你穿着我這件衣服(寫着‘特朗普贏了’),你大概率會丟掉工作,我也曾經因為帶着‘讓美國再次偉大’的帽子而失去合同。”
他理解不少特朗普的支持者,尤其是在紐約這種強烈傾向民主黨的城市,為了生活和事業不得不隱藏自己的政治觀點,但是他不在乎這些。他稱自己為特朗普的“超級支持者”(Ultra)。“沒有什麼可以讓我退縮,”他自豪地説。
我回去查了下資料,發現此人還算小有名氣,早在2017年的時候就已經見諸報端。當時他每個工作日堅持在紐約曼哈頓旁的哈德遜河划船,就是為了給紐約人展示船上插的“特朗普2020”旗幟。他接受《紐約客》的採訪説自己每天平均可以得到“20個大拇指”和“至少100箇中指”。
離開西尼後,我注意到不遠處站着一個人,手上舉着“特朗普沒有發起任何戰爭”的牌子。他叫邁克·裏夫斯,他支持特朗普的核心理由是他認為特朗普擁護和平,在任內沒有挑起任何新的戰爭,而且主導了美國從中東的大撤軍。

邁克·裏夫斯正在接受CGTN記者的採訪。作者供圖
他強烈反對俄烏戰爭,並且指責拜登政府對這場戰爭的爆發負有責任。他認為這場戰爭的起因不是俄羅斯去年的突然入侵,而是2014年烏克蘭“恐怖分子”在西方勢力的煽動下發起政變(推翻了合法當選的親俄派烏克蘭總統亞努科維奇)。他認為現在的基輔政權是被“恐怖分子”和“腐敗分子”所控制,所以美國不應該再援助這樣的腐敗政權。
他對我説:“美國政府的當務之急是解決美國國內當下正在發生的經濟危機,通貨膨脹導致很多人買不起日用品。然而我們的政府正在通過外交關係委員會等組織管控媒體,讓人們把注意力都放在無謂的戰爭上,這樣一來軍工複合體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繼續騙美國納税人的錢。”
裏夫斯可以算是一個非典型的美國人,他對國際政治的認識比我遇到九成九的美國人都要更深入,對當下俄烏衝突的前因後果和西方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也有比較系統性的認識。特朗普經常讓自己的支持者不要相信主流媒體和影子政府(Deep state)的政治宣傳,裏夫斯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
後來我還遇到一名已經退休的警察,他對我説:“當我還在當警察的時候,我是政治中立的。後來‘黑命貴’(Black Lives Matter)抗議爆發了,社會秩序遭到了空前的破壞,但是在民主黨的城市裏沒有人被逮捕。他們公然違背了法治。當朱利安尼和布隆伯格當市長的時候,紐約至少還有法治。現在秩序蕩然無存,滿大街都是大麻的味道。”
到這裏還不算全無道理,再往後他就開始亂講了。他先是把美國民主黨稱作“共產黨”(符合政治無知的大部分美國人的看法,一切自己不喜歡的東西都是共產黨)。他認為這些“共產黨人”(指美國民主黨人)得逞之後美國就不會再有退休金了,到時候經濟一落千丈,人民食不果腹,美元也會變得一文不值。他還翻起舊賬,指責曾經的共和黨籍眾議院議長保羅·瑞安過於軟弱,沒有“起訴”當時擔任國務卿的希拉里·克林頓。
這個人算是比較典型的特朗普支持者,相信很多似是而非的説法,將美國自由派和民主黨與社會主義者和共產主義者混為一談。這也符合特朗普本人的説辭,最近一段日子特朗普經常在社交媒體上發文將民主黨對手稱為“共產黨”。
我還遇到一位女性,她認為特朗普非常可憐,為國家做了這麼多事卻遭到了奸人的陷害。她説:“訴訟和無窮無盡的司法騷擾會逼死一個人,但是我看到他仍然堅強。我到這裏是希望表達我的支持,我希望他會被判無罪。”

支持特朗普的女性。作者供圖
上面四位都是白人,除此之外,特朗普的支持者中還有一些華人面孔。公園南側的角落上有幾個反華分子給路過的人發某邪教的傳單。我上前試圖套了套話,但是他們並不願意透露任何個人信息。只能聽出他們的英文全都非常差,大部分操北方口音的漢語。
在公園的北側則是特朗普的反對者,人數略少於南側的特朗普支持者。這羣人相比特朗普的支持者,明顯更多是黑人,打扮花哨、穿着暴露的女孩子(多數為女權主義者和LGBT)也更多。他們喊着“F**k Trump”(去他的特朗普)以及“Lock him up”(把他關監獄)等口號。
他們也舉着各種自制的標語:例如“特朗普被起訴了”“沒有人在法律之上”“特朗普是惡棍”“起訴所有的支持特朗普的共和黨人——他們都是同謀”“富白男有、富白男治、富白男享的美國不是真正的民主國家”“不要把你的種族主義偽裝成愛國主義”等等,還有人拿着希拉里的看板。

公園另一側特朗普的反對者。作者供圖
我跟其中一個黑人聊了聊。他認為特朗普和他一樣都是“嬰兒潮一代”(Boomer,1946到1964年之間出生),在冷戰時期長大,從小就受到反共等政治宣傳的洗腦,變老了之後依然沒有與時俱進,還是陷入和“共產陣營”你死我活的二元敍事。所以他宣揚仇恨,敵視中國。他認為特朗普的支持者不應該沉浸在這些過時的意識形態中,但是他們仍然被特朗普這類右翼政治領袖蠱惑。
上午10點多,號召特朗普支持者聚集在此的格林眾議員,在一眾安保人員的簇擁下終於現身。當時的情況相當混亂,她的身邊圍滿了安保人員、警察和記者。不少反對她的抗議者高聲尖叫,還有一些支持她和特朗普的示威者不明就裏也跟着大叫,導致人們很難聽清她到底講了什麼(事後查詢媒體得知,她説了一些“特朗普是清白的”等言論)。
格林簡單講了幾句之後就匆匆離去。出現這樣的情況,要麼是她本人此行的安排比較倉促,要麼是紐約市政府給她製造了很多行政上的困難使其無法久留。
總結
總而言之,特朗普支持者的抗議相對和平。他們可以做到基本不違反法律和社會秩序。紐約市雖然戒備森嚴,警察傾巢而出,但是並未發生騷亂。這點和“黑命貴”(BLM)以及“安替法”(Antifa)等自由派的示威活動有一定區別。
在2020年總統大選結果出爐之前,紐約市的銀行和商户為了防止一旦出現特朗普連任的結果,憤怒的民主黨支持者會上街打砸搶燒,於是紛紛在自己的店鋪前釘了木板。然而這次特朗普被起訴前並沒有出現這種情況,説明資本也判斷特朗普支持者不會鬧出太大的亂子。

2020年11月7日大選當晚紐約的很多商家都圍了木板。作者供圖
據《紐約時報》和《今日美國》等媒體分析,近期特朗普的支持者之所以表現得比較剋制,主要有幾大原因。
首先,他們擔心自己會像參與國會山抗議的示威者一樣,遭到司法機關的窮追猛打。2021年1月6日“特朗普支持者”衝擊國會山事件發生後,美國聯邦調查局和司法部等各級公檢機關對參與活動的人進行了長期的追責。至今已經有數百至上千人被逮捕、起訴或判刑。
當時積極串聯號召保衞特朗普的“驕傲男孩”組織(Proud Boys)裏已有數十人被抓。就在上個月,4名“驕傲男孩”的高級領導,包括前主席恩裏克·塔里奧,被判犯有密謀煽動叛亂罪。另一個主要的特朗普粉絲組織“誓言守護者”(Oath Keepers)由於主要領導大部分被判刑,目前已經基本停止運作。這些司法行動自然對其他特朗普支持者產生震懾效果,令他們不得不三思而行。
此外,很多共和黨人和特朗普的支持者一直相信,衝擊國會山事件是民主黨和建制派政府的“假旗行動”(false flag operation)——聯邦調查局探員假扮成特朗普支持者的樣子參與國會山示威活動,然後故意衝撞執法部門、闖入國會大廈,製造出各種違法情節,栽贓陷害特朗普支持者。
因此,一些疑心比較重的人會刻意遠離聲勢較大的抗議人羣,擔心其中也混有FBI的卧底。甚至還有不少人主張不要參與抗議,因為他們認為“這是一個陷阱”(It’s a trap)。特朗普支持者的分散和相互不信任,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抗議活動的激烈程度。
最後一個原因是特朗普本人的剋制表現。兩年前特朗普煽動的國會山抗議活動不僅遭到了民主黨瘋狂反撲,事後他本人也被各大社交媒體封號。自此之後,特朗普變得謹慎了很多。今年這兩次被起訴期間,特朗普為了避免重蹈覆轍,沒有再要求他的支持者到法庭外現場聲援或者鼓舞他們“與敵人鬥爭到底”。
目前為止,大部分特朗普支持者的表現是憤怒且剋制,但也不排除極少數極端分子採取“獨狼式”行動。過去數月已經發生了至少兩起事件:去年8月一名俄亥俄州男子身穿防彈衣,試圖闖進FBI在辛辛那提的辦公室,隨後被警方擊斃;幾天後一名賓州男子因為在網上發帖揚言要“屠殺”FBI成員而被警方逮捕。隨着民主黨對特朗普的司法攻勢愈加凌厲,不排除未來會出現更多類似的個體事件。
而特朗普本人不僅沒有因為訴訟纏身而感到困擾,反而通過炒作民主黨對他的“政治迫害”得到了更多粉絲的支持,鎖定了他在黨內的領先地位。這位77歲老頭的“精神矍鑠”再次詮釋了尼采的名言——“但凡不能殺死你的,都會使你變得更強大”。
這幾起公訴案件最終的判決大概率會拖到2024年11月的總統大選之後,也就是説我們將很難看到特朗普在獄中當選的滑稽場景。共和黨這邊自然也不會坐以待斃,隨着更多關於拜登兒子亨特醜聞的曝光,他們接下來必然會對拜登發起彈劾。
無論這些案件的結果如何,未來我們都將看到一個更加撕裂的美國。美國的統治階層再次成功地用兩位候選人的種種醜聞分散了人們的注意力,老百姓在兩個爛蘋果中選一個自己覺得不是那麼爛的,過了一把“當家做主”的癮,然而貧富分化、種族衝突、槍支氾濫和警察暴力等真正困擾美國社會的核心問題,則永遠得不到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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