淄博燒烤“降温”，金錢湧入的村超也會嗎？
【文/觀察者網 王濛】
“現在場上的比分是2比2，兩隊進入狀態，激戰正酣”，“某某某，你滴森份證兒在解（gai）説台這裏，趕緊來領取”……
這是今年貴州榕江縣“村超”比賽現場解説，同樣“火出圈”的，還有貴州的“村BA”。
6月20日首屆全國“村BA”在貴州台江縣枱盤村開幕，“‘村BA’聖地”枱盤村籃球場的觀眾座席從一萬增至兩萬，但依然座無虛席。
“全國和美鄉村籃球大賽（村BA）”在貴州台江枱盤村揭幕當晚。圖自視覺中國
“隔壁”榕江縣也毫不示弱，一出手就開辦“村超”。5月13日一開幕就有原國足隊長范志毅帶隊助力、“名嘴”韓喬生現場激情解説，中場休息上萬人一起“蹦苗迪”，還有煙花秀點燃賽事氛圍。
2023年7月1日，人們在貴州省榕江縣“村超”比賽現場觀看煙花秀。圖自視覺中國
隨之而來的，不僅有翻倍的人流量和旅遊收入，還有更多的關注和擔憂。一邊是網友拉踩國足混得不如“村超”，另一邊是足球評論員點名批評“村超”是廣場舞，改變不了國足。一邊是商家們不斷拋來的合作的“橄欖枝”，另一邊是擔心金錢湧入後的“村超”與“村BA”還能有多少“村味”。一邊是各地“村超”與“村BA”的百花齊放，另一邊是憂心熱度退燒後，會不會成了“降温”後的淄博燒烤。
這些問題的答案或許就在曾經帶着留守兒童打籃球的鄉村教師顏家貴身上，在從温州趕往榕江的“摩托觀賽大軍”裏，在開建新車間在場邊賣土特產的醃魚廠裏，在可以免費擺攤的集市裏，在村民集資修建的“溶洞球場”上。
“你長這麼高怎麼天天打架？要對得起你的個頭！”
在黔東南，儘管沒人能説得清當地的“籃球傳統”是為什麼、什麼時候開始的，但當地每年“六月六苗族吃新節”期間會舉辦民間籃球賽，十村八店的人一邊慶祝“吃新節”，一邊熱火朝天地打籃球比賽。對當地人來説，村子裏的籃球比賽就像是春耕秋種一樣平凡但必要的存在。
2022年在貴州省台江縣枱盤村舉行的“村BA”讓我們看到了籃球比賽的另類圖景，沒有人能預料到一場由籃球主導的體育運動能火得一塌糊塗。彼時男足狀況百出、男籃也沒有亮眼成績，而“村BA”卻讓人們在貴州村莊看到了一場“不被定義的籃球賽”。
23歲，身高182的顏家貴代表畢節隊參加了去年貴州省“美麗鄉村”籃球聯賽，司職小前鋒。和其他村民一樣，籃球對於他來説是調劑生活的解藥，“心情不好就會去投兩個球，什麼煩心事都煙消雲散了”。
“最開始不懂什麼是NBA、CBA，就是摸着球打，那種感覺讓人很痴迷。”顏家貴説自己對籃球“上癮”才知道NBA球星科比，“那時候被‘凌晨4點的洛杉磯’感動，我認為這是一種信念，所以每天下晚自習都會去球場練球”。晚上9點畢節的天已經黑了，“在夜幕裏練球的我和遙遠的科比呼應着，現在想來這是一種情懷”。
成年後的顏家貴無緣職業聯賽，他説CBA、NBA都太遙遠，反而覺得“身邊的比賽更觸動人心，讓人更有激情”。問到他職業聯賽和“村BA”的最大區別，顏家貴語氣堅定而誠懇地説：“我們都是平凡的人熱愛着籃球，全憑一顆真心。”
顏家貴畢業於一所師範高等專科學校，學習體育教育專業，剛畢業那年去了家鄉一所鄉村小學做實習老師，“學校裏缺老師，一到六年級我什麼都教，數學、思想品德、美術，當然還有體育”。
顏家貴和學生們 受訪者供圖
學校裏有幾百名學生，大多是留守兒童，“有的孩子甚至獨自生活，飯都是自己在做”。顏家貴每天備課、上課之餘，就使出渾身解數陪伴這些孩子，“沒事拿出籃球‘炫’幾個技術，教他們打球”。也許是“因為籃球的魅力”，學生們都非常喜歡顏家貴，“前段時間去村裏打比賽還有很多孩子找我要簽名”。
“我現在最大的夢想就是通過自己的實力讓更多鄉村的孩子知道籃球，知道體育；讓他們真正喜歡上籃球，走出鄉村，改變自己的命運。”
“小時候天天打架，特別‘愛混’，有一次差點被學校開除”，顏家貴告訴我們如果不是因為籃球，自己可能會學壞，而指引他去打球的“高人”是初中班主任。“那天是老師結婚的大日子，聽説我要被學校開除，他連夜趕回學校”，“老師説了很多批評教育的話，但有一句我牢牢記住了”，也正是這句話讓顏家貴醒悟：“去打籃球吧！你長這麼高怎麼天天打架？要對得起你的個頭啊！”
有了少年時的這份經歷，比起成績，當實習老師時的顏家貴更關注孩子們的言行。
顏家貴有個學生是留守兒童，父親賭錢，母親離開了家，他和務農的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這個孩子沒有零花錢，就去‘亂拿’其他同學的錢”，“在學校裏也特別調皮，不好好上課，愛打架”。顏家貴説看他就像看到了年少時的自己，就用身邊人的例子教育他：“你才9歲，就算爸媽不管你，如果連自己都不學好的話，可能就像某某某一樣去犯罪！”
道理雖然簡單，但別的老師管不了的這位學生，卻願意聽顏家貴的話。顏家貴相信這份信任來自於籃球。“那時我經常帶他們練球，給他們展示技術，所以讓他們對我產生了好感”，“孩子們很有靈性，很多東西不用刻意去教，他們也會從你身上模仿和學習”。
學校軍訓期間，顏家貴為學生們展示球技
光是靠當老師去傳遞對籃球的熱愛還不夠，2021年顏家貴還註冊了兩個賬號，召集了5個同伴一起運營短視頻。
需要啓動資金，“沒錢只能去借，問一個朋友借了好幾次才借來5萬塊錢”，朋友借給顏家貴的錢也是從銀行裏貸款得來的，“朋友結婚了，手頭緊很正常，只是這錢到現在也沒還上”，“兩個賬號運營一兩年才掙了不到2萬塊錢”，“現在團隊也解散了”。
不過他説：“最大的收穫是，我得到了身邊鄉村孩子們的認可與喜歡，這也成為我繼續堅持運營短視頻的動力，讓我覺得在做對的事。”
短視頻裏的顏家貴總是穿一件“俄克拉何馬城雷霆隊”的藍色球衣，球衣的背面卻印着“貴州威少”的字樣。去年7月30日，顏家貴發的短視頻裏，他模仿科比衝破三個隊友的攔截成功扣籃，配文：“農村科比搶斷特雷·楊，一打三。披肩戰斧扣籃，史無前例。科比無敵，挑戰全網。”視頻的拍攝場地是一個農村小院子，樸素中略顯破敗，籃筐也就是一個廢棄的輪胎。與之形成明顯反差的是顏家貴扣籃成功後的表情，驕傲、豪橫，彷彿他就是科比。
顏家貴（左三）發佈模仿科比的小視頻 圖自抖音@貴州威少
少年時的顏家貴擁有的第一雙籃球鞋是雙160元的匹克，“很喜歡這雙鞋，根本捨不得穿”；當初倍感珍惜的那雙籃球鞋可能已經不在，但他的籃球夢還在繼續，而顏家貴們的比賽，也引發了更多人的共振。
比賽水平打個問號，但鄉村確實熱鬧
“國足混得不如‘村超’。”
“推廣全民健身，比躺着玩手機好多了，支持‘村超’、‘村BA’！”
“村BA就像幾百年前，英國的曼徹斯特，剛剛誕生曼聯和曼城兩支平民業餘球隊的時候…”
在互聯網上，網友們讚美“村超”、“村BA”不僅停留在對火熱比賽氛圍的驚歎，對其的追捧與職業聯賽的風評形成強烈反差。
微博網友評論村超、村BA
體育評論員效正説：“職業球員和教練中‘批評’兩場比賽的聲音挺多的，董路炮轟‘貴州村超是廣場舞，改變不了國足’就很有代表性。”
“村超”、“村BA”球員們的比賽水平究竟怎麼樣呢？
“如果把任何一個會踢球的人的鏡頭剪成1分鐘30秒，那他也是超級球星。”效正告訴我們，在職業球員和教練看來，“村BA”和“村超”的專業水平“肯定是欠缺的”。“在短視頻裏看到的進球、倒鈎或者傳切很漂亮的鏡頭，都會很好看，但這並不意味着選手或者比賽水平有多高”。
儘管比賽水平不具有可比性，但鄉村賽事的爆火確實也給了職業運動員一些壓力。他們“既羨慕又‘氣憤’，有種被‘搶飯碗’的感覺”，“沒辦法，人氣實在太高了”。
村超“世界波”。圖自新華社
值得肯定的是，參與“村超”、“村BA”的這些業餘球員對於賽場的熱愛。正如顏家貴告訴我們的，“只要政府牽頭喊我們打比賽，我們就去，車旅費也自己出，沒人在乎錢的事”。
“反觀職業球員，他們在90分鐘裏踢得都是人情世故，都是錢”，效正説球迷觀眾反感的是這些東西，“所以大家更喜歡‘村BA’、‘村超’的純粹”。“踢比賽的水平確實有高有低，但是人們對於這項運動的熱愛沒有高低貴賤”。
“對職業聯賽的失望，尤其是對國家隊成績的失望，讓人們關注、讚美鄉村賽事主要是為了批評職業聯賽。”“村超”與“村BA”的高人氣恰恰是球迷觀眾“用腳投票”的結果，兩個鄉村賽事的“出圈”有着其必然因素。
鄉村賽事爆火不僅引來職業球員的關注，“村BA”與“村超”還吸引了大批前往賽事舉辦地的遊客。這個夏天“村超”的火爆，為貴州榕江縣這座僅有38.5萬人的小縣城帶來了新圖景。
“村超”每週五到週日開賽，一到比賽日，遊客從四面八方湧來，據媒體報道最多一次吸引了五萬名觀眾觀賽，這個數據幾乎已經和今年阿根廷中國行的上座率持平。互聯網上一時間湧現了很多“組隊看‘村超’的視頻”：有人從山東“奔襲1900km”來看“村超”；廣東一名足球發燒友組織朋友前往榕江，開了50輛越野車；還有“摩托大軍”從温州浩浩蕩蕩趕往榕江……
央視新聞採訪現場一名江西球迷
“村超”足球的熱度也輻射到當地住宿、餐飲、土特產等周邊領域。據媒體報道，5月13日“村超”開幕後，客流明顯增長，尤其是“超級星期六”的客流比以前翻了一番。在OTA（在線酒店、旅遊、票務等預訂系統平台統稱）平台上搜索榕江縣酒店、民宿，幾乎全部爆滿。一位村支書説，自己接了上百個電話，大家都在問有沒有地方住。據統計，端午節假期期間，榕江縣共接待遊客35.89萬人次，同比增長345.84%，實現旅遊綜合收入4.44億元，同比增長404.55%。
在“村超”賽程中還有“投餵遊客”環節，當地農副產品企業在現場免費提供特色食品。有身穿侗族盛裝的侗家姑娘託着小盤，盤上放着切成小塊的醃魚、醃肉，試吃的幾斤醃魚醃肉很快就一掃而光。據媒體報道，榕江縣侗家風味食品有限公司負責人吳必呂説：“沒想到‘村超’這麼火，我們沒備那麼多貨。”他説，目前公司儲備的七八百斤醃魚幾乎售罄。
村超“投餵環節”農户為現場觀眾免費提供當地特色飲食。圖自微博
目前，這家公司正在建新車間，計劃將醃魚做成開蓋即食的熟食。吳必呂估計，這款新產品一個月內可以投產，爭取在“村超”總決賽之前到現場推廣。
“榕江西瓜妹”在“村超”現場身穿紫色少數民族服飾，因為熱情地給球迷觀眾送西瓜，敲不鏽鋼盆給球隊助威的豪爽模樣在短視頻平台走紅，她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村超’給我們帶來的經濟（幫助）真的很大，幾天才能賣完的東西現在一天就賣完了”。“村超”開幕後的一個月內，“榕江西瓜妹”賣了上萬斤西瓜。
“榕江西瓜妹”接受採訪視頻。圖自微博
在以“打鬼秤”出圈的百萬粉絲Up主“superB太”的視頻裏，“村超”舉辦地旁的集市，食品攤裏的食物可以免費品嚐，“用自己帶的秤稱過後，發現不僅夠量，老闆還給多了”；羊肉串一塊錢一串，“平時賣5塊的純肉香腸，‘村超’來了賣4塊”；集市被管理得井然有序，“大家擺攤都不亂”，一位城市管理員告訴superB太：“在這裏擺攤，現在、以後都不會收費”。
平時賣5塊的純肉香腸，“村超”來了賣4塊。圖自bilibili Up主superB太
沿着211國道一路從南向北的高山雲霧與苗寨水鄉的風景中，還有建在半山腰上的籃球場和足球場……
就像顏家貴告訴我們的，“在貴州，這樣的野生球場有很多”。畢節市納雍縣豬場鄉有個建在溶洞裏的球場，網友稱之為“帶着天然空調的球場”。顏家貴説這個球場是當地一位熱愛籃球的老人組織村民集資修建的，當地村民力所能及地出錢，“有錢的出上千塊，沒錢就出幾塊錢”，“溶洞球場完全對外開放，不收門票也不需要預約”。這個球場也成了遊客慕名前往的“打卡景點”。
畢節市納雍縣豬場鄉“溶洞球場”。圖自中新網
鄉村賽事給地方經濟帶來創收，“村超”與“村BA”成了商家們都想入局的“金字招牌”。面對與日俱增的社會關注，當地人不得不正視一個問題：火起來的鄉村賽事要成為商業投資的下一個“風口”嗎？
“踢球差是‘原罪’，商業化不是”
輿論中有很多聲音呼籲保留“村超”、“村BA”的純粹，讓其野蠻生長；當地政府對此也很重視。據媒體報道，去年“村BA”比賽結束後，枱盤村裏接到的最大一筆贊助報價50萬元，對方提出其中30萬元冠名“村BA”，剩餘20萬元作為村集體收入，當地村幹部拒絕了；網上傳言比賽現場的梯子“坐地起價”，要趕緊發新聞回應澄清；比賽中有兩個籃筐因為扣球而變形，一家貴陽的體育器材商主動聯繫，想要贈送一套籃球架，村裏幹部也聚在一起討論，“能不能接受企業送的東西”……
然而，競技體育的本質是追求“更高、更快、更強”，維持比賽的正常進行需要贊助，運動員競技水平的提升也需要資金投入。完全拒絕“商業化”的賽事能走到哪一步呢？
對此，效正認為“發展到一定階段，體育必然要求商業化，要求運動員全職參與。”
在效正看來，球迷觀眾之所以反對鄉村賽事“商業化”、“職業化”，是因為職業運動員們沒有做到職業的純粹性。“假球、黑哨、腐敗等都是不職業、不專業的行為”，會損害體育比賽的純粹性。
他表示體育競技的純粹來自於“運動員全身心投入比賽”，而“現在的職業足球、籃球運動員在比賽內外有很多不全心投入的行為”。“踢球差是‘原罪’，商業化不是”，“所以無論是‘村超’還是‘村BA’，都不能害怕商業化”。
效正認為保持‘村超’、‘村BA’的純粹與商業化並不矛盾，“它們本身就是當地政府遞出的‘一張名片’，背後都有政府支持的商業化運作”。“試想一個上萬人觀賽的比賽，沒有當地政府的支持甚至直接運作，是不可能舉辦成功的，更別説還要維持辦賽時的安保秩序”。
但是，“咱們‘村超’、‘村BA’不存在商業化就‘變味兒’或者辦不下去的可能”，因為職業聯賽需要自負盈虧、自我造血，而“鄉村賽事主要靠地方政府的支持與深度參與”，是可以與“淄博燒烤”類比的，“否則一個民間賽事怎麼可能做到在全網火熱推廣呢”。
“‘村BA’和‘村超’的‘村味兒’與商業化是相輔相成的”。無論是“村BA”還是“村超”，“更像是一場嘉年華活動”。球迷來看比賽需要在當地住宿、吃飯，“順便再旅遊一下，正好促進了當地旅遊業發展，屬於一舉兩得”。
這個夏天，主打“接地氣”與“鬆弛感”的鄉村賽事讓人們對體育競技的認識不再僅僅是金牌與冠軍，而是“榕江的西瓜與楊梅真好吃”、“看了‘村BA’我也要打籃球”、“不辜負每一種熱愛”。把目光聚焦於全民健身和人的全面發展，這就是體育本質的迴歸。
“發展到一定程度之後，一定會下沉到社區，面向老百姓。‘村超’與‘村BA’的成功就在於此，而不單純就是場比賽。”這是當了多年體育記者的效正的期望，或許也是“村超”、“村BA”的賽場內外起點和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