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博拉·韋內齊亞爾：“一帶一路”在意大利將何去何從？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黛博拉·韋內齊亞爾】

像大多數歐洲國家的領導人一樣，意大利總理喬治婭·梅洛尼（Giorgia Meloni）在7月27日飛往美國，與美國總統進行會談。拜登邀請梅洛尼來到白宮，討論四個重要議題：關於中國的跨大西洋合作、北非的地緣政治發展、意大利即將在2024年擔任的G7主席以及烏克蘭的衝突。

我們可以快速看看後面三個議題。梅洛尼是北約在烏克蘭進行干預的熱情支持者。儘管有些人指責她“親普京”，並且她過去確實對俄羅斯的支持表示過讚賞，但今天她堅定地站在了美國-北約陣營中。

我們必須指出，她所謂的親普京立場是因為意大利依賴並且對“便宜”的俄羅斯能源上癮，她代表的是最保守的意大利資本家們，他們正在因為這種能源的剝離而受苦；儘管意大利人仍然在以一種繞彎子的方式購買俄羅斯石油。

正如本文接下來將説明的，意大利是美國霸權的堅定捍衞者。對這種支持的最佳例證是意大利在北非的角色：作為一個領先的北約參與者“維持和平”——這是對軍事幹預的委婉説法。最後，關於意大利明年擔任G7主席的實質性討論是無關緊要的，因為G7中的任何國家都不會挑戰美國的政策。也許拜登先生正試圖對意大利的第一位女性總理表示禮貌。

7月27日，拜登在白宮會見意大利總理梅洛尼。（圖片來源：美聯社）

因此，真正重要的只有中國的問題。當我剛開始寫作這篇文章時，梅洛尼的出訪計劃還未確定，但顯然，拜登先生也對意大利是否會留在“一帶一路”感興趣。雖然我們不能確定他們會談的結果會是什麼，但如本文所述，由於政治和軍事原因（而非經濟原因），意大利是否繼續留在“一帶一路”，有很多變數。

落筆寫下這篇文章時，我正在上海飛往威尼斯的飛機上——不是因為我想念那個已經居住了20多年的城市，而是因為意大利最近調整的移民政策迫使我必須回去續簽我的永久居留許可（相當於美國的綠卡）。以前，非歐盟國家公民在意大利住滿十年後，就有資格申請“無限期”居留許可——這意味着你可以永遠留在意大利。但最近歐盟在其成員國（只有丹麥和愛爾蘭除外）中推行了一系列新的移民政策，收緊了對外來移民的控制。

當然，這次移民政策調整針對的主要目標並不是我這樣的中產階級，而是意在減少來自全球南方的難民。意大利不折不扣地執行了歐盟的命令，這只是歐盟的行政權力深入其成員國內部的一個縮影。對於意大利而言，歐盟和美國的影響力還體現在其他重要事務上，例如與中國“一帶一路”倡議的未來關係走向。

2019年3月，意大利時任總理朱塞佩·孔特與中國簽署了“一帶一路”合作諒解備忘錄。這份備忘錄使意大利成為G7集團裏第一個加入“一帶一路”的國家，這令歐盟和美國感到驚訝且煩惱。不過意大利政壇自有其獨特的戲劇性，自2000年以來意大利已經更換了十位總理（包括先後兩次當選、最近剛剛過世的貝盧斯科尼）。自孔特之後，意大利政府又有了兩位新的總理：馬里奧·德拉吉（他是美國的忠實僕從），以及現任總理喬治亞·梅洛尼，她是“意大利兄弟黨”的領導人，也是公開的法西斯領袖。據彭博新聞社的報道，梅洛尼已經在考慮退出“一帶一路”。

儘管每一任總理都會聲稱意大利是一個獨立的國家，但實際上並非如此。作為二戰的結果，意大利是一個被美軍佔領的國家，美國在意大利有7個軍事基地，美國陸軍、海軍和空軍都有駐軍。最為人所知並且最重要的是位於那不勒斯的美國海軍第六艦隊，那裏駐紮着超過33,000名美軍人員。

此外，北約在意大利還有4個軍事基地，以及一個防務學院、一個通信學院和一個物流中心——所以有人説北約（除了美國之外）在意大利也有7個軍事基地。也就是説，在這個人口不到6000萬、面積不如加利福尼亞州大的國家，有11個或者14個美國和北約的軍事基地。它們不僅控制這個國家，而且是帝國主義對全球南方、特別是中東和非洲發動侵略的跳板。

（圖片來源見水印）

在這些美國和北約主導的軍事侵略中，意大利並非無辜的受迫者。截至2020年3月，羅馬已經在北約框架下派遣超過7300名士兵出國。在北約的非戰區行動中，意大利是僅次於美國的第二大貢獻國，同時是在所謂的聯合國維和任務中派遣部隊最多的歐洲國家。意大利軍事部隊在黎巴嫩、伊拉克、阿富汗、科索沃、利比亞、尼日爾和索馬里等地都有行動，並在黎巴嫩、科索沃和索馬里的國際任務中擔任指揮角色。

近幾個月來，羅馬積極參與美國遏制中國的努力，試圖深化與台灣的關係，並與日本和印度進行防務相關的合作。最近，羅馬派遣了多功能海上巡邏艦弗朗西斯科·莫羅西尼號到東亞開始為期五個月的任務，目標是與QUAD聯盟（日本、澳大利亞、英國和美國）的海軍發展協同作用和訓練經驗。據報道，羅馬還計劃在印度洋-太平洋地區部署其旗艦卡沃爾號航空母艦。它將隨着一支由驅逐艦、護衞艦和補給艦組成的戰鬥羣一同出動，該戰鬥羣將與美國及其亞洲盟友進行聯合行動，航行到日本並返回。

意大利在印度-太平洋地區的舉動又加深了與台北的關係。去年九月，就在保守派聯盟贏得議會選舉之前幾天，喬治亞·梅洛尼向一家台灣媒體表示：意大利加入“一帶一路”是一個“重大錯誤”。今年四月，政府派出了一個代表團去台北討論半導體領域的潛在合作，其結果是台灣承諾在意大利的芯片產業投資大約4億美元。羅馬還將允許台灣在米蘭開設一個代表處，以促進與意大利經濟中心的更緊密的貿易和文化聯繫。

然而在地緣政治上追隨美國並沒有給意大利帶來經濟上的回報。過去16年裏，意大利的GDP增長相對停滯，2020年因為COVID-19疫情而出現了巨大的下滑，至今尚未恢復到2007年的水平。通貨膨脹率從2021年中至2022年飆升到12%，現在仍保持在8%。諷刺的是，目前高企的通脹率一定程度上也是追隨美國政治立場的結果。

2014年至今，意大利GDP增長率

2009年，時任總理貝盧斯科尼策劃了意大利最大能源供應商的子公司ENI和俄羅斯國有能源公司Gazprom之間的一項協議，該協議計劃將南溪管道的容量從每年310億立方米增加到630億立方米。如果這個計劃得以實施，意大利將從低廉的能源價格中獲得巨大的利益。然而，當新的意大利政府在2011年上台時，意大利恢復了與歐盟一致的反俄立場，南溪管道擴容的計劃也被擱置。

其他經濟指標也同樣乏善可陳。意大利的政府債務率是歐盟所有國家中最高的之一。2022年，債務率超過了GDP的150%，現在已經“穩定”在大約145%。那麼，既然意大利的經濟表現在任何意義上都沒有特別出色，為什麼不繼續一個能支持基礎設施和經濟增長的協議，比如“一帶一路”倡議呢？

意中兩國之間的“一帶一路”諒解備忘錄的時間安排並不理想。國際條約的實施需要時間，然而COVID-19全球大流行打亂了這個條約實施的節奏。意大利是所有歐盟國家中受疫情影響最嚴重的，官方記錄的死亡人數接近20萬人。從傳聞來看，死亡人數很可能是官方數字的兩倍。我們當時生活在意大利的人記憶猶新：無數的新聞節目播放了醫院走廊和停屍房屍體堆積如山的恐怖畫面，以及由於死亡人數過多，家庭無法為亡者安葬的情況。直到2022年4月1日，意大利政府才宣佈新冠疫情結束。此時諒解備忘錄的有效期已經過去了一大半。

意大利佈雷西亞的一家醫院裏，醫務人員在臨時病房裏護理病人。（圖片來源：FRANCESCA VOLPI/BLOOMBERG NEWS）

即使在這些不利條件下，“一帶一路”也已經給意大利經濟帶來了一些正面效應。根據世界銀行的數據，2021年，中國從意大利的進口額為305億美元，比2020年增加了15%，到2022年下降到269.8億美元。中國從意大利進口的商品只佔其總進口的1.1%。意大利對於中國來説不是一個重要的貿易伙伴，中國則是意大利的第四大供應國。2021年，意大利從中國的進口額為445億美元，比2020年增加了26.5%，到2022年上升到509.1億美元。儘管其他歐盟國家和美國對意大利施加了政治壓力，但意大利在2022年從中國進口的商品比2021年更多。

然而不論上一任總理馬里奧·德拉吉還是現任總理梅洛尼，都把與美國保持一致的激進軍事政策放在國家經濟利益之上。德拉吉在任總理期間曾明確表示，儘管中國是一個重要的夥伴，但意大利的經濟利益仍牢固地根植在西方。因此，他的政府阻止了北京提出的幾項關鍵收購，包括收購一家微芯片公司和車輛製造商Iveco的計劃。梅洛尼則更是極右翼法西斯聯盟的代表。她利用自己的權力對中國國有化工巨頭中化集團（Sinochem）進行了審查，目的是限制該公司從意大利獲得敏感技術。就在上個月，梅洛尼政府阻止了中化集團嘗試收購倍耐力（Pirelli）公司控股權的行動，將中化集團的股份限制在37%。

意大利國內資產階級對“一帶一路”的態度是不明朗的。他們支持梅洛尼的總理候選人資格，因為她的聯盟包括貝盧斯科尼的政黨Forza Italia，和馬泰奧·薩爾維尼的政黨Lega。這兩個黨派得到了國內資產階級的支持。另一方面，農業和食品行業的小企業對出口有一定的依賴，他們不會願意看到與中國的公開疏遠。但是，雖然典型的刻板印象經常認為意大利人沒有明確的政治主張，但不要忘記，這個國家也曾被與納粹德國串通一氣的法西斯統治過20年。在一個極右翼法西斯總理能當選的社會環境下，不應該指望資產階級能改變這個國家對中國的負面態度，即便這種態度並不符合他們直接的經濟利益。

最後，很明顯，意大利會按照美國和歐盟的命令行事。近幾個月，歐盟變得更加軍事化和反華。JustSecurity.org最近的一篇文章揭示了歐盟對中國的無數制裁和控制，特別是在高科技領域。雖然這些制裁明顯違背了歐洲的經濟利益，因為中國是歐盟最大的貿易伙伴，雙邊貿易額在2022年超過了8500億歐元，但歐盟在阻礙中國經濟發展、特別是打壓中國高科技行業方面的行動越來越激進。

除了歐盟對半導體的全面出口管制、對私營部門投資中國科技公司的限制、以及制定規則阻止中國主導歐洲的可再生能源市場（然而實際上中國企業已經主導了這個市場）之外，各個國家還在增加出口管制。荷蘭已經向歐洲委員會提交了他們自己的出口管制，以便“……顯示我們是……一個地緣政治集團”。如Bloomberg兩個月前報道，德國已經提議對出售給中國用於半導體生產的化學品進行出口管制。默克（Merck），一家德國化學公司，位列財富500強第71位，是光刻膠等用於在半導體上打印圖案的化學品的主要供應商，影響了幾乎每一顆芯片的生產。

如JustSecurity.org的文章所述：“半導體出口管制、對外投資審查以及零排放工業法案只是歐洲應對中國的最突出的新工具。歐盟還提出了《關鍵原材料法案》，以減少對中國供應商的原材料依賴；達成了反強制手段共識，以在中國對歐盟成員國進行報復時對其實施貿易懲罰；並實施了外國補貼法規，以增加歐盟調查中國補貼的權力。”

那麼，意大利會從“一帶一路”中“解脱”出來嗎？什麼都不做，等到明年“一帶一路”合作備忘錄自動延期，對於意大利政府而言可能是最容易的處理辦法。而且，隨着“一帶一路”合作備忘錄的簽署，其他各個領域的諒解備忘錄也相繼簽署，這意味着“一帶一路”對於兩國來説不僅僅事關零星的貨物進出口，而且會影響兩國關係。基於這兩點原因，儘管“一帶一路”在意大利的成功程度並沒有預期的那麼高，然而它並沒有死去。

然而，儘管意大利政府習慣性地願意無所作為，但這並不是決定其與“一帶一路”關係的最終因素。正如本文所展示的，意大利是美國的重要軍事盟友和穩定的政治盟友。它屬於一個軍事、經濟和政治的“超國家”結構，這個結構已經從意大利政府手中奪走了許多決策政策的控制權。

也許美國政府會允許意大利“忽視”明年3月的協議到期時間，從而事實上將協議再延續五年。無論如何，在美國和意大利國內極右翼政治勢力的影響下，“一帶一路”在意大利都將很難達到其最初預期的經濟建設的效果。所以，也許問題不是意大利是否會留在“一帶一路”，而是這真的重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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