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州村民憂心:家沒了,一輩子白乾,未來咋生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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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困在了屋頂,64歲的王麗靠鄰居家辦喜事剩下的零食和啤酒撐了3天。
她在拒馬河邊長大,在她的印象裏,這條河從來都是緩慢流淌,温柔得像母親,儘管每年夏季汛期都會漲水,但並沒有破壞力。而這一次,河水像是發怒了一般,卷着渾濁的大浪,吞噬兩岸的村莊。
8月初,暴雨順着拒馬河南下,席捲涿州這個保定轄下的縣級市。民眾損失慘重,災後重建面臨諸多難題。

8月5日,涿州部分城區仍處在一片汪洋當中。
被淹沒的村莊
桃園辦事處楊家莊村緊臨北拒馬河,成為這次涿州洪災中較早被淹沒的村莊。
7月31日下午,一些村民突然發現,北拒馬河的水位正在快速上漲,很快漫過河堤,衝進村子,蔓延到村民的家裏。不一會兒,水位已經漫過人的腰部,而且還在迅速上漲。
此時村民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但為時已晚,他們只能爬到房頂避險。
當天下午5點多,村裏一層的房屋大多被淹沒了,村子也斷了電,整個村子都浸泡在水裏。
與此同時,刁窩鎮刁一、刁二村村民在微信羣看到有人説洪水要來了,提醒村民注意安全。8月1日凌晨,水一下子漲了起來,很快就將整個村子幾乎淹沒,只露出屋頂。
隨後村子裏開始停水停電,手機信號也時有時無,很多人擔心手機被水淋壞或沒電,就完全失去與外界的聯繫,變成徹底的孤島。
“洪水來得太快了,一個多小時就已經一人多深了。”多位村民説,當時大家心裏非常恐懼。
次日,涿州市發佈消息,截至8月1日上午10時,涿州全市受災人數133913人,受災村居146個,面積225.38平方公里。截至7月31日17時,已統計農業受災面積9726畝。
這時,外界的目光開始聚焦涿州,救援力量也開始奔赴此地。
被困的村民在大雨中熬到天亮,等待救援。直到8月1日下午,開始陸續有民間救援隊出現,但因為風浪太大,皮艇很難到達。
王麗的房子是座平房,看到水位迅猛上漲,她和老伴果斷地離開了家,跑到鄰居家的二樓避難。
由於鄰居家剛辦完喜事,剩餘的魚肉和麪食已經被洪水浸泡,無法食用,大家靠剩下的一些零食和啤酒度日,“餓了就吃點餅乾,渴了就喝一口啤酒”。
“我們每人手裏拿了一件深顏色的衣服,一邊喊一邊搖,希望能早點被附近的救援隊看到聽到,直到第3天終於看到救援隊的船隻。”王麗告訴《中國慈善家》,那一刻,她和鄰居忍不住放聲痛哭。
保定市防汛抗旱指揮部提供的數據顯示,截至8月5日12時,全市受災人口110.69萬人,緊急轉移涉險羣眾62.7萬人;累計報告因災死亡10人,失聯18人;農作物受災面積7.9萬公頃,其中絕收面積1.61萬公頃;倒塌房屋4448間,嚴重損壞房屋7286間;水毀橋樑共計284座,農村公路水毀里程550多公里;直接經濟損失169.95億元。
8月5日下午,《中國慈善家》從涿州市宣傳部瞭解到,該市在這次洪災中沒有死亡和失蹤人員。

救援人員肩扛皮筏艇準備救援。
民間救援力量發揮重要作用
8月1日,平瀾救援隊結束北京房山的救援工作,轉戰涿州。
“根據氣象信息和媒體的報道,我們預判涿州災情嚴重,急需社會力量的介入,但當時已知的信息有限,也聯繫不到當地政府。”平瀾公益黨支部書記卜桂軍告訴《中國慈善家》,在此情況下,救援隊從卓明信息災害服務中心獲得了大量的涿州求助信息。
卓明信息災害服務中心是一家以專業處理災害信息、協助救災資源對接、促進救災效率為工作內容的民間公益組織,其成員均為深度參與過國內大小災情救援工作的信息志願者。在實踐中,卓明建立了HEINA災難模型,來解釋災難如何發生,並將民間救援力量組織起來,更有效的投入災難的前期救援和後期賑災。
7月31日,其創始人郝南就帶領團隊創建“救命文檔”,並建立京津冀暴雨緊急求助平台,蒐集了大量被困人員的求救信息。
通過卓明蒐集到的信息,平瀾救援隊研判,東仙坡鎮下胡良村災情嚴重,被困人員眾多,救援力量偏弱。
8月1日,平瀾救援隊成為首支到達下胡良村的救援隊,該村常駐人口超過3000人,大部分被困人員躲在房頂,已被困1天,其中有不少老人和孩子,而此時的水深已經超過3米,水位還在上漲。
“我們第一時間想找村幹部瞭解情況,但他們也被困在大水中了,信號中斷,聯繫不上。有被解救的村民就自願做引導人,詳細介紹了村裏的情況,為搜救村民提供了很大的幫助。”卜桂軍説。
與此同時,全國各地民間救援力量開始陸續集結涿州,其中包括公羊救援隊、峨眉飛豹救援隊、山東斑馬義務救援隊、平邑天狼應急救援隊、山西新絳縣藍天救援隊、天龍救援隊、河南閃電救援隊等等。在此次涿州救援中,民間力量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中國慈善家》通過河北涿州社會應急力量現場協調機制瞭解到,截至8月3日晚,到達涿州現場的民間救援隊伍共約298支,救援人員約3738人。
“這還只是報備過的數據,還有一些救援隊沒有報備。”成都授漁公益發展中心理事長、河北涿州社會應急力量現場協調中心協調人王海波説。
在他看來,京津冀暴雨災情的前期階段,民間救援的精力主要集中在北京房山和門頭溝地區,面對幾乎同時發生的涿州災情,很多民間救援隊及時做出調整,應急速度非常迅速。

兩條小狗被困。
紅色預警未引起足夠重視
7月以來,中國不少地區出現旱澇急轉,華北地區包括北京在內,前期還是高温少雨,突然就轉為了持續暴雨的天氣。
7月28日當天16時,國家氣象中心聯合國家衞星氣象中心、氣象探測中心,以及北京、天津、河北等省(直轄市)氣象局進行專題加密會商,專家們討論的焦點之一,就是颱風“杜蘇芮”可能給華北地區帶來的影響。
多位專家表示,雖然“杜蘇芮”強度有所減弱,但後一個颱風跟得很緊,水汽輸送條件好,過程持續時間又長,恐怕量級預報不能保守;燕山以北在7月30日和31日都預報有降温,肯定有冷空氣進來了,這個形勢相當危險;盯着高壓壩,如果它再增強,低壓系統在河北附近停留時間延長,降水量會非常大……
顯然,彼時專家已經研判到降水量級的極端性將超乎想象。
7月29日18時,中央氣象台發佈暴雨紅色預警,這是該台正式啓用預警發佈機制以來發布的第二個暴雨紅色預警。
中國氣象局啓動暴雨一級應急響應,從國家級內設機構、直屬單位到受影響地區氣象部門,全員進入高強度高警戒的應急工作狀態。
7月31日晚間,涿州市所有河流啓動紅色預警,防洪進入緊急狀態,隨着上游河道行洪,洪水裹挾大雨彙集到北京以南的涿州。
然而,紅色預警沒有引起當地足夠的重視。《中國慈善家》走訪多個村鎮,有不少村民表示“沒有接到發水通知,只是説有大暴雨”“誰也沒有想到會這麼嚴重”。也有村民稱收到過“紅頭文件”,比如桃園辦事處楊家莊村的一位村民告訴記者,村幹部在7月29日那天發來文件,通知説因為連續暴雨,該村為蓄滯洪區,要求當天下午五點前,全村轉移至實驗中學。
不過,即使收到這樣的通知,很多村民仍然選擇留守家裏。
在當地老百姓看來,涿州不可能發大水。在救援過程中,救援隊員經常會聽到被困村民唸叨,“我活了六七十年了,第一次見這麼大的洪水。”刁窩鎮一位村幹部告訴《中國慈善家》,上級領導沒有要求強制轉移村民,很多村民活了大半輩子都沒見過能危及生命的洪澇災害,正當猶豫的時候,大水開始漫灌進家了,已經來不及轉移了。

張堯村村口的救援人員和被解救的村民。
應急救援需要信任和協作
從8月3日起,來自全國各地的救援隊就開始從涿州陸續撤出,包括公羊救援隊、藍天救援等多支專業救援隊。但在那個時候,仍有很多羣眾在等待救援。
在這次救援中,王海波協助政府做協調統籌工作,他告訴記者,8月2日開始,來涿州的民間救援隊迅速增加,有些較早到達涿州的專業救援隊認為救援力量已經飽和,有第二梯隊繼續作業,他們8月3日開始申請撤離。
卜桂軍也認為,對於外地的救援隊,尤其是外省的救援隊,在完成緊急救援任務之後,就沒有更多的精力一直堅持到最後。
這次水災救援的難度相當大。記者走訪現場瞭解到,由於很多地方水深流急,即使專業的救援人員也可能隨時要面對險情。
8月2日下午,豐寧藍天救援隊在刁窩鎮救援時,救援船在一處斷橋處被不明物體劃破,船體差點被掀翻,所幸船上4個隊員有豐富的救援經驗,最終得以脱險。
“作為民間救援隊,自己花錢出人出設備,目的很純粹,就是為了救更多的被困羣眾。”豐寧藍天救援隊負責人告訴《中國慈善家》。但他也指出,救援團隊也得量力而行,畢竟因救援所發生的危險和設備的損失都要自己承擔。
還有多支救援隊負責人表示,在這次災情中,當地職能部門和救援隊溝通出現問題,多數救援隊只能根據自己掌握的有限信息,確定救援地點。
實際上,在災害中,災區政府和民間救援隊之間的協作問題經常被詬病,包括行動協調不暢、手續辦理困難、道路通行受阻等,這次也不例外。甚至有媒體曝出,有救援隊因“邀請函”被卡在路上,還有救援隊因此被耽誤一天才到達涿州。
針對此次京津洪災救援中出現的問題,北京師範大學風險治理創新研究中心主任張強近日撰文指出,面對不同類型突發事件帶來的不確定性衝擊,還需正視災時相關登記備案手續存在客觀不能辦理或不能及時辦理的可能性,畢竟災時尤其是洪水這類災害,災情形勢急劇變化,救援“窗口期”較短,確保救援力量迅速到位並展開救援至關重要。
除了相關手續辦理困難以外,災區內外信息不對稱、多頭對接和管理也容易造成救援資源扎堆甚至過剩、擠佔生命通道等情況,也影響災害響應效率和效果。
為此,應急管理部去年就組建了“災害應急救援救助平台”並已上線,該平台是在發生重特大自然災害情況下對現有應急管理救援救助體系的補充,可為受災羣眾求救求助、社會應急力量參與搶險救援行動、應急管理部門掌握處理救援救助需求等提供信息化支撐。平台包括公眾端、社會應急力量救援協調系統(力量端)、管理端和虛擬呼叫中心。其中,公眾端主要面向公眾,設有“電話求救”“災害安置點”“我要捐贈”“救援力量”等模塊。
社會應急力量可入駐“力量端”,提供“我要救援”“任務清單”“撤離災區”“隊伍管理”等功能,社會應急隊伍可申請參與救援行動、執行救援任務、申請免費通行。目前,該平台已入駐2000多支民間救援隊。
這是一個很好的嘗試,但也有專業人士認為這個平台目前還沒有發揮應有的作用。“地方政府在災情發生時,往往還是會按照自己的邏輯來對民間救援隊進行管理。”一位參與涿州救援的公益組織負責人説,當地政府對災情的認知,決定了政府如何對待民間救援隊。
“如果災情嚴重,政府也希望社會救援力量介入,這毫無疑問。但如果局部、小面積的,或對大災害預判出現偏差,就會對社會救援力量設限,缺乏信任,擔心引起輿情。”上述負責人説,在開展應急救援行動的時候,民間救援隊特別希望政府能提供更多的信息,把力量集中到最需要的地方。

救援人員在張堯村解救被困村民。
抽水泵和消殺用品缺口仍大
8月3日,涿州官方發佈公告表示,將接受救災捐贈,並公佈了相關賬號及物資捐贈的要求。
隨後,阿里、騰訊、京東等企業紛紛響應。與此同時,大批來自全國各地的捐贈物資運抵河北涿州,支援當地受災羣眾。
8月4日,記者在涿州職教中心等多個安置點看到,方便麪、麪包、礦泉水堆積成山。
但這些物資如何調配,同樣需要大量的協調工作。在刁窩鎮張堯村,《中國慈善家》記者目睹了部分村民因為物資發放問題和救援隊發生語言衝突。
受訪的多位公益機構負責人認為,愛心物資的發放應該交給有能力的捐贈機構或執行機構,這樣才能提高效率,讓愛心物資儘快發揮賑災的作用。
“隨着涿州災情被外界關注,大量的救援物資也隨之而來,但大部分是方便麪和礦泉水。”卜桂軍告訴記者,目前災區缺乏的物資是抽水泵、清淤工具、消殺用品等。

村民自發為被困人員送水和方便麪。
眼前的損失和未來的生計
8月5日,記者在現場注意到,之前積水嚴重的涿州華陽路一帶,路面積水位置已經明顯下降,但在一處低窪的橋下面,積水仍達兩米,附近小區的排水也未完成,多輛泡水車停在路邊。
當天,武警官兵開始對沿涿州道路兩旁的淤泥和垃圾進行清理,由於道路寬,淤泥厚,並摻雜各種雜物,清理難度不小。
6日,工作人員開始着手部分路面的消殺工作。
但洪水的影響還沒有完全消退。河北省水利廳副廳長李娜對媒體表示,後期對涿州來説還將有3-4億噸的洪水過境。
“這一預測包含涿州現有積水的存量,城市、村莊等地勢高的地方退水要快一些,可能一週左右能退。地勢低的地方,比如農田裏的水相對要慢,所以預估完全退水需要一個月時間。”涿州市宣傳部負責人説。
但對於災民來説,眼前的損失和未來的生計,是當下不得不面對的問題。
“安置點有吃有喝,還有一些舊衣服,生活有保障,都是免費的,也特別感謝全國人民的愛心。但畢竟不是自己的家。”在涿州教職工中心安置點,一位村民憂心忡忡,“家沒有了,一輩子白乾了,未來咋生活啊。”
另一位村民告訴記者,自家小麥遭受了嚴重的損傷,幾千斤小麥被洪水泡毀,這不光毀掉他家一年的口糧,全家一年的開銷也化為了泡影。
“洪災過後,當地政府及社會力量要充分關注到兒童、婦女、老人和殘障人士等羣體的脆弱性,儘快恢復羣眾的生產生活秩序。”卜桂軍認為,很多村民的房屋、車輛財產損失較大,當地政府需要出台相應的政策減輕村民損失。
據瞭解,中國現行《蓄滯洪區運用補償暫行辦法》對蓄滯洪區運用後的補償標準有明確的規定:農作物、專業養殖和經濟林,分別按照蓄滯洪前三年平均年產值的50%-70%、40%-50%、40%-50%補償;住房,按照水毀損失的70%補償;家庭農業生產機械和役畜以及家庭主要耐用消費品,按照水毀損失的50%補償。
其中,家庭農業生產機械和役畜以及家庭主要耐用消費品的登記總價值在200元以下的,按照水毀損失的100%補償;水毀損失超過2000元不足4000元的,按照2000元補償。
具體補償標準由蓄滯洪區所在地的省級人民政府根據滯洪後的實際水毀情況在上述規定的幅度內確定。這意味着,省級人民政府制定的辦法必須在上述標準的區間內,至少不能低於上述標準。
關於民眾損失及賠償問題,7月5日上午,涿州市相關部門負責人在接受《中國慈善家》採訪時表示,8月4日已召開會議進行研究,村民的損失的統計工作已開始,但需要一個過程,工作組要求相關部門每天上報兩次受災數據。
“關於賠償,各個部委都有相關的政策,需要組織人員去做評估。”上述負責人説。
8月2日那天,張先生被轉移到涿州職教中心的安置點。幾天以來,他一直惦記着家裏的情況。5日,聽説村裏的水退去之後,他趕緊跑回家。一看傻眼了——院子裏一片狼籍,淤泥沒過了腳面,洗衣機、冰箱、沙發都倒在了淤泥之中。無奈之下,他當天又回到了安置點。
(作者:温如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