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波：世界應該懼怕中國嗎？

編者按： 清華大學戰略與安全研究中心研究員周波日前接受德國《DIE ZEIT》（時代週報）專訪，就中美關係、台海局勢、俄烏衝突、北約前途等近20個熱點問題進行回答，專訪以“北約是一具尚在蹣跚的活殭屍”為題在其網站刊發，獲得廣泛關注。德國《DIE ZEIT》（時代週報）創刊於1946年，覆蓋全德及其他德語地區，每週四出版，發行量約為50萬分，每期讀者數量約為200萬。該訪談中文翻譯如下：

時代週報：世界應該懼怕中國嗎？

**周波：**你的問題反映的是對中國崛起的不安，這主要是西方的不安。我認為沒有必要害怕：中國不輸出意識形態和革命，中國不侵略其他國家。非洲國家和拉丁美洲國家都歡迎中國的投資，而亞太地區沒有任何國家願意在美國或中國之間選邊站隊。

時代週報：你説中國受到許多國家的歡迎。這些國家的政府可能歡迎，但當地的人民就不一定了，不是嗎？

**周波：**我曾經擔任過中國駐納米比亞國防武官，瞭解中國和美國在非洲的做法本質上有多大區別。中國不只是説説而已，還會付諸行動。中國發起了許多造福當地人民的項目。這其中會出現問題嗎？有時會，但人們知道我們的初衷是什麼。比如説，“一帶一路”倡議為中國帶來了經濟利益，同時也惠及其他國家。它不是一個慈善項目，但是，沒有中國的話，像巴基斯坦這樣一個國內四分五裂、混亂不堪的國家能實現經濟繁榮嗎？幾乎不可能。

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將惠及地區及全球的經濟發展

時代週報：中國正在擴大其軍事足跡，尤其是在印太地區。日本、越南和菲律賓這樣的國家難道沒有理由感到中國領土主張的威脅嗎？

**周波：**中國的崛起和解放軍的擴軍現代化過程迄今為止都是和平的。在人類歷史上，你幾乎找不到任何其他崛起的大國能在如此長的時間內保持和平與剋制。

時代週報：中國此前一直很謹慎，但現在還是如此嗎？

**周波：**衡量一個國家軍事目標的最佳方式是看它的國防預算。儘管中國的軍費開支有一定的增長，但是在過去幾十年間一直低於國內生產總值的2%。除了在與印度的邊界爭端中，有20名印度士兵和4名中國士兵喪生之外，中國在過去四十年間沒有發生過一起軍隊出擊的事件。反觀以美國為首的北約，在過去四十年間發動了多少次戰爭？有多少人死於這些戰爭？

時代週報：中國宣佈每年增加軍事預算7%，解放軍的現代化是中國發展的目標之一。這是在保持克制嗎？

**周波：**即使每年增加7%，中國軍費開支仍不到中國國內生產總值的2%。如果考慮到人民幣兑美元的匯率波動，今年的軍費預算甚至低於去年。

時代週報：在華盛頓，幾乎沒有人相信中國會和平崛起。一些美國政客宣稱中國是“事關生死存亡的威脅”（existential threat）。您怎麼看？

**周波：**稱中國是“事關生死存亡的威脅”的説法不是拜登政府的官方政策。但是，美國國內分歧嚴重，出現一些連美國政府都認為極端的和不負責任的涉華言論。此前，有一位美國空軍將領説中國將在2025年入侵台灣，稱這是他的“直覺”。這太荒謬了，每個人都有直覺，但不應該把它寫在給幾千名下屬的備忘錄裏。五角大樓公開斥責了這位將軍。根據拜登政府的國家安全戰略，俄羅斯是迫在眉睫的威脅，而中國則是“步步緊逼的威脅”。我好奇的是美國人為什麼把中國視為威脅。

時代週報：你認為為什麼？

**周波：**我認為這是因為中國的迅速發展。美國認為自己的霸主地位是理所當然的。100多年來，美國人一直認為自己是“山顛之城，燈塔國”。一個體制不同的國家有朝一日可能在經濟上比他們強大，或許就在未來十年或更短的時間內，這讓他們感到非常不安和沮喪。

時代週報：我們是否正處於中美之間的新冷戰中？

**周波：**我們正處於一個困難、對抗的局面，沒有明顯的出路。儘管中美雙邊關係正在迅速惡化，但我不相信會出現新的集團對抗，因為沒有人願意只跟中國或只跟美國交往。這同樣適用於歐洲國家，中國是他們最大的貿易伙伴。我相信每個國家都會根據具體情況採取行動，而不是盲目地選邊站隊。

時代週報：不論是故意的還是因為意外，你認為中美之間軍事衝突升級的風險有多高？

**周波：**有兩個地區存在風險：南海和台灣海峽。在南海，一場事故就可能引發衝突。2001年，一名中國飛行員在一次撞機事故中犧牲。這與台灣海峽的情況有所不同。在南海，美國人越來越頻繁地飛越或接近中國水域。你怎麼能忍受對方故意挑戰你呢？

2023年5月美軍偵察機在南海上空挑釁，解放軍空軍進行驅離

時代週報：美國發出的信號表示，一旦台灣受到攻擊，美國也將伸出援手。中國攻打台灣的可能性多高？

**周波：**外界對此的擔心是多餘的。我前面提到的軍費預算保持平穩。此外，習主席在中國共產黨第二十次全國代表大會報告中反覆強調，中國願意以最大誠意、盡最大努力爭取和平統一。和平統一最符合兩岸中國人的利益。我們仍然相信這是可能的，並不着急。在新冠疫情之前，大約有150萬台灣人生活在大陸，超過台灣人口的5%。這些台灣人喜歡生活在制度完全不同的大陸，這意味着至少對他們來説，制度並不重要。

時代週報：許多台灣人對所謂的兩岸統一持批評態度，中國大陸在台灣周邊海域的軍事演習也不是和平統一的廣告。

**周波：**他們的態度也許是這樣。但如果十年後中國大陸超過美國成為世界第一大經濟體呢？或許越來越多的台灣人會改變對大陸的態度，大陸已經為台灣地區人民提供了更好的生活和工作條件。

時代週報：中國多次強調，沒有放棄使用武力的權利。我們離攻打台灣還有多遠？

**周波：**我已經説過，中國將盡最大努力爭取和平統一。一個完全毀滅的台灣對中國有什麼用？我們説和平統一，就是這個意思。中國的《反分裂國家法》清楚地描述了使用非和平手段的前提條件。情況一：“台獨”勢力宣佈“獨立”。情況二：外國勢力企圖將台灣分裂出去。情況三：大陸認為和平統一的可能性完全喪失。因此，台灣人民和全世界都應盡最大努力，使和平統一成為可能。我認為美國政客訪問台灣或與台灣政客會面是絕對有害的。

時代週報：隨着烏克蘭戰爭的爆發，中俄關系變得更加重要。中俄之間的“沒有上限的友誼”有多深厚？

**周波：**我不太理解對這個詞的炒作。“沒有上限的友誼”是一種善意的表態，是一種促進關係的説法。如果（衝突中）中國站在俄羅斯一邊，我們就會面臨第三次世界大戰。中國並沒有提前獲知俄羅斯即將發動戰爭，中國沒有參與其中，中國也沒有像美國國務卿布林肯謊稱的那樣在軍事上支持俄羅斯。當中國談論尊重國家主權時，其基本態度是烏克蘭的主權也必須得到尊重。中國反對使用核武器。

2023年2月在聯合國烏克蘭問題特別會議上中方強調政治解決烏克蘭問題，停止戰火是當務之急

時代週報：諷刺的是，烏克蘭戰爭加強了北約，這不可能符合中國的利益。那麼俄羅斯的做法是否對中國不利？

**周波：**看着北約越來越受歡迎，對我來説就像坐在音樂會上：當你聽到女高音或男高音唱到高潮時，你就知道演出快結束了。我認為，北約越壯大，歐洲就越不安全。與所有軍事組織一樣，北約是通過威脅發展壯大的。冷戰結束後，北約本應解散。相反，從戈爾巴喬夫到葉利欽再到普京任內，俄羅斯的抗議被北約擱置不理，北約繼續東擴。北約肯定要對烏克蘭戰爭負部分責任。馬克龍曾稱北約“腦死亡”，我認為，北約是一具尚在蹣跚的活殭屍。

時代週報：中國傾向於哪種戰爭結果？中國願意為此做出什麼樣的努力？

**周波：**中國希望雙方停火。為此，中國政府提出了十二點和平計劃。這不是一個有明確時間表的路線圖，如果對此提出一點批評，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但中國的思維方式是先概述原則，再談細節。問題在於，莫斯科、基輔和華盛頓都不想現在就結束敵對狀態。

時代週報：5月1日，一架中國戰鬥機在南海上空直接飛過了一架美國偵察機身前。美國國防部提出與中國國防部談論這一事件，卻被中國拒絕了。您能對此評論嗎？

**周波：**中美艦船和飛機之間多次發生近距離危險遭遇，但都是在中國領土附近或中國專屬經濟區內，而不是在美國大陸附近。中國認為美國的行動是對中國利益的挑釁。中國國防部長李尚福在領導中國人民解放軍裝備部時曾受到美國製裁，因該部在2017年和2018年購買了俄羅斯蘇-35戰鬥機和防空系統。中俄軍事貿易並不違反任何國際條約，也與美國無關。除非美國解除這個荒唐的制裁，否則未來五年在李尚福任職期間，他不可能與美國軍方領導人進行對話。這是美國願意付出的代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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