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楓：普里戈任死了，瓦格納可能更加活成普京希望的樣子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晨楓】

8月23日，一架從莫斯科飛往聖彼得堡的私人飛機在俄羅斯西部的特維爾州庫津基諾（Kuzhenkino）村附近墜毀，機上10人全部罹難。國際文傳電訊社（Interfax）援引俄羅斯緊急情況部消息稱，機上10名遇難者的遺體已全部找到，其中包括瓦格納負責人葉夫根尼·普里戈任。

俄羅斯媒體RIA發佈的視頻中，顯示了燃燒的“傳奇600”（Legacy 600）公務機殘骸的尾號“2795”，普里戈任私人飛機的註冊號正是RA-02795。據報道，飛機從莫斯科謝列緬捷沃機場起飛後半小時就墜毀，村裏人聽到兩聲巨響，看到空中兩團煙雲。同行的第二架飛機馬上返航，在莫斯科安全降落。

據報道，“傳奇600”是從巴西航空EMB-135支線客機改裝過來的公務機，此前安全記錄良好。巴西航空宣稱，從2019年後就遵守西方禁運規定，沒有再向俄羅斯提供技術服務。俄羅斯民航當局已開始着手調查事故原因。

同機遇難的還有瓦格納創始人德米特里·烏特金。筆者早先分析瓦格納及其在烏克蘭戰爭中的作用時，介紹過烏特金的生平。有意思的是，烏特金近年來行蹤神秘，甚至生死不明。這是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他的行蹤首次公開確認，當然也是最後一次。

據悉，同機遇難的還有一些瓦格納高級指揮官。必須指出的是，這對瓦格納組織是一個沉重打擊。瓦格納通過社交媒體宣稱：普里戈任是被俄羅斯的叛徒殺害的。

俄羅斯情報部門發揮了什麼作用，自然引起人們的猜測，但這其實不重要。作為爭議人物，普里戈任現在可以蓋棺定論，但這其實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後瓦格納會向哪裏去？

目擊者拍到的墜機畫面

差不多正好在兩個月前的6月24日，普里戈任率領瓦格納部分人員，發動了震驚世界的“一日兵變”，最意外的當然莫過於克里姆林宮，普京怒斥為“叛變”。但就在人們還沒來得及撿起跌落在地的眼鏡時，瓦格納兵變像戲劇性的開始一樣，戲劇性地結束了。

普里戈任聲稱兵變是為了“清君側”，這可能是全部也可能不是。真相恐怕已經隨着普里戈任帶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普里戈任沒有締造瓦格納，但他成就了瓦格納。瓦格納在2014年頓巴斯戰爭期間初露鋒芒，到了2022年烏克蘭戰爭名聲大噪。戰爭初期和2022年烏軍夏秋大反攻期間，俄軍作戰的拉垮讓全世界驚愕，但最驚愕的可能還是克里姆林宮。二戰的勝利和超級大國的餘威就不談了，俄軍戰線當時可謂岌岌可危。

瓦格納可能是作為“鯰魚”引入的。在蘇聯時代，蘇軍就存在各種問題，靠身大力不虧維持超強實力。蘇聯解體後，俄軍倒威不倒架，蘇軍的強大丟了，但蘇軍的笨重和僵化繼承了下來。一輪又一輪的軍改花了很多錢，造了很多勢，但在烏克蘭戰爭中收穫的是各種失望，直到當前烏軍撞進俄軍逆天的地雷陣。

瓦格納作為私兵組織，免了軍內官僚主義的俗，採用像企業管理一樣的激勵機制，並由經驗豐富、以軍為生的老兵帶領，成為非常高效的戰鬥組織，在戰爭中嶄露頭角。

頓巴斯戰鬥的慘烈和瓦格納驕人的戰績，使得俄軍越來越倚重瓦格納。最終，瓦格納發展成擁有坦克、重炮、重兵集團的私兵組織，負責越來越重大的戰役方向，與俄軍正規軍的關係也越來越複雜。普里戈任憤怒指責俄羅斯國防部、總參謀部和前線指揮官時扭曲的臉，人們還記憶猶新。

在蘇勒達爾到巴赫穆特的戰鬥中，瓦格納負責主要戰役方向，使得瓦格納成為歷史上正規戰爭中最有勢力的私兵集團。在二戰中，德國黨衞軍和國防軍的關係始終緊張，但黨衞軍只有獨立的徵兵、訓練和裝備體系，作戰指揮還是置於統一的指揮之下。瓦格納的獨立性超過黨衞軍，在裝備上也不遑多讓，擁有坦克、重炮，在世界私兵歷史上也是獨一無二的。

在巴赫穆特戰鬥結束後，筆者曾指出瓦格納那樣強大的私兵集團有可能尾大不掉，竟一語成讖。俄羅斯政府並非毫無警覺，瓦格納兵變的導火線就是軍方試圖打散和吸收瓦格納有生力量的大動作。

瓦格納兵變之後，瓦格納轉型勢在必行。但骨幹部隊隨普里戈任轉移到白俄羅斯後，一時間似乎事過境遷，克里姆林息事寧人，瓦格納換場繼續。但該來的總會來的。

當地時間8月23日晚，俄羅斯總統普京結束庫爾斯克之行返回莫斯科。

瓦格納已經移交了坦克、重炮等重型裝備，大量低階人員也已與俄羅斯國防部簽約，編入正規軍。但很多老兵和骨幹撤往白俄羅斯後，弄得所有人都很緊張。

白俄羅斯軍事力量遠遠弱於俄羅斯，瓦格納要是作亂，白俄羅斯是拿它沒辦法的。瓦格納在白俄羅斯搭建新基地，訓練白俄羅斯官兵，這對白俄羅斯是近利又是遠憂。要是瓦格納事實控制了白俄羅斯軍隊，對盧卡申科和普京都是壞事。

白俄羅斯是“羅斯三位一體”中的一員，另外兩員是烏克蘭和俄羅斯。這三位裏誰才是“最正宗”的俄羅斯源頭，是一個有趣的爭論。其結果是，白俄羅斯人與俄羅斯人好比陝西人與河南人的差別，瓦格納對白俄羅斯軍人來説不是外人，其政治主張得到呼應不是不可思議的。

瓦格納骨幹裏“皇俄”不少。“皇俄”主張恢復沙俄時代的版圖和影響。在沙俄時代，不僅整個蘇聯都在版圖內，連芬蘭和波蘭東部都在其中，波羅的海三國更是沙俄屬土。柴可夫斯基最著名的第六交響曲（“悲愴”）裏面最著名的悲愴主題，就是在愛沙尼亞哈普薩魯的海邊創作的，依據的是愛沙尼亞民歌“親愛的瑪麗”。這段樂譜至今刻在海邊石質紀念條椅的椅背上，遊人還能聽到隱蔽的揚聲器裏播放的樂段。對柴可夫斯基而言，那不是外國，只是離聖彼得堡不遠的外省海灘而已。

因此，瓦格納移師白俄羅斯使得波蘭、立陶宛、拉脱維亞很緊張。愛沙尼亞也跟着緊張，因為愛沙尼亞與“北約主體”的陸地連接通過拉脱維亞、立陶宛和波蘭，三國一旦有事，愛沙尼亞就是孤島。

甚至有傳言稱瓦格納試圖在蘇瓦爾基走廊挑事。這是波蘭與立陶宛之間接壤的狹窄咽喉，一方面將白俄羅斯與加里寧格勒分隔，另一方面是波蘭通往波羅的海三國的陸地走廊，戰略地位重要。

瓦格納並非沒有這個能量。但這不僅讓波蘭、立陶宛、拉脱維亞、愛沙尼亞和北約緊張，也讓克里姆林宮緊張。

烏克蘭依然是克里姆林宮的頭號考慮。瓦格納撤出烏克蘭後，對烏克蘭的局勢不再有影響；但要是從白俄羅斯對波蘭、立陶宛、拉脱維亞發難，那就是直接挑戰北約，必然把俄羅斯拉下水，實際上比留在烏克蘭戰場還要危險。

在組織上，克里姆林宮也需要解散瓦格納。咬過人的老虎不能簡單地放歸山林，必須“人道毀滅”。但瓦格納成建制地轉移到白俄羅斯，導致這一步很難辦。精鋭、強悍、九死一生的瓦格納成員不肯放下武器，接受拆散，但經過戲劇性的“一日兵變”，沒人有胃口再來一次“俄羅斯人打俄羅斯人”。

瓦格納兵變結束後，一部分成員撤到白俄羅斯境內搭建新基地。截圖來自BBC

不管眼下普里戈任座機失事是如何發生的，但現在是難得的機會。羣龍無首的瓦格納骨幹部隊有可能兵不血刃地被迫解散，至少無害化，這個“武裝堰塞湖”可能化解於無形之中。這看似很不俄羅斯的解決方案，但絕對是很普京的解決方案。對於普京，最不意外的就是他永遠給你意外。

這對波蘭、立陶宛、拉脱維亞、愛沙尼亞乃至北約都是鬆了一口氣。與俄羅斯的對抗還將繼續，但普里戈任和瓦格納帶來的不可預測、不可控因素大大降低。對於烏克蘭而言，瓦格納作為有組織的戰鬥力量，看來是不可能回到戰爭中了；少一個勁旅，對已經飽受重壓的烏軍肯定是大大的好消息。

但瓦格納不可能消失，這已經是俄羅斯的“名牌產品”，實際上也是普京的寶貴財富。他需要的只是把瓦格納重新納入控制之下，並防止其再次坐大。

在重裝備和大量低階人員離開後，瓦格納已經不再是重兵集團了。在普里戈任、烏特金等老一代核心人物離場後，留存的瓦格納人員面臨“忠誠翻新”的問題。據説立刻安全返航的第二架飛機上有另一些瓦格納領導人物，他們很可能成為新一代瓦格納核心。

他們與老瓦格納有血緣關係，也在戰鬥中建立了自己的功勳，值得留下的瓦格納骨幹人員的尊敬和忠誠。他們沒有普里戈任那樣飛揚跋扈，更易“馴服”，迴歸僱傭軍的本源。這或許正是普京所要的。

注意，前文用了私兵的説法，這裏又用僱傭軍的説法。這兩者在很大程度上是一致的，但有關鍵的不同。私兵（private army）是與本國政府軍並肩作戰的私人武裝，僱傭軍（mercenary）則是受僱於外國政府/機構或者受僱於本國政府/機構但在外國作戰的私人武裝。

最關鍵的區別在於：僱傭軍在外國作戰。

在中東、北非、撒哈拉，瓦格納已成為克里姆林宮非常有用和得力的白手套，既代表俄羅斯利益干預當地局勢，又具有很有用的“可抵賴性”。在俄羅斯政府不便直接軍事介入的地方，發揮了很大作用。在這些地方，政治局勢翻雲覆雨是家常便飯，但政府軍或反政府武裝的軍事素質都不怎麼樣，瓦格納的少數精兵常常可以左右局勢，並不需要重兵集團。

作為僱傭軍，瓦格納既可以訓練當地武裝，也可以直接投入戰鬥，甚至可以作為俄羅斯需要扶持的當地勢力的鎮宅之寶，以威懾力量的形式存在。瓦格納對此都很擅長。

由於在烏克蘭和世界各地的寶貴戰鬥經驗，瓦格納可能是當今世界上戰鬥經驗最豐富的戰鬥部隊，甚至超過身經百戰的美英特種部隊。從小股襲擾，到大兵團強攻；從因陋就簡的“窮人的信息戰”，到更加傳統的步坦炮協同和工兵破障；從要地警衞，到要塞固守；就沒有瓦格納沒見過、沒打過的。

如此精華的軍事人才隊伍是不能輕易解散和流失的，否則一方面是俄羅斯的損失，另一方面可能是俄羅斯的大患。但作為訓練力量，對俄軍來説是寶貴財富。如果在各種聯合演習和跨國演習中作為藍軍使用，對友軍都是極好的學習機會。

重要的是，作為有組織的戰鬥力量，瓦格納的實力在俄羅斯和白俄羅斯將被化解，而重新集中到海外干涉作戰中去，尤其在非洲。

具有更多戰鬥經驗、更加專注海外干涉作戰的瓦格納，對美國、歐洲是壞消息。

8月21日，普里戈任在瓦格納下屬的社交媒體“電報”頻道上發佈了自6月底短暫兵變以來的首次視頻講話；據推測，視頻中出現的片段可能是在非洲拍攝的。截圖來自外媒

從上世紀60年代開始，蘇聯在非洲的影響力很強大，反帝反殖的聲望一直受到非洲人民的讚賞，大量援助帶來的好感至今仍未消失。

非洲如今更是中國一帶一路的重點地區，也因此成為美歐的重點對抗地區。一帶一路是經濟的，也是政治的。美歐推出一個又一個的投資計劃，但口惠而實不至，實際上只有轉向政治，通過製造政治動亂和軍事衝突來阻滯中非經濟合作與發展。

對於俄羅斯來説，非洲的地緣政治價值依舊重要，但經濟價值還談不上。俄羅斯根本沒有條件推動俄非經濟合作與發展，也消化不了非洲的能源和原材料出口。但通過瓦格納這樣低成本、高效益的軍事介入，俄羅斯成為美歐策動政治動亂和軍事衝突的有效反制力量。

美歐的軍事介入是通過特種部隊作為軍訓顧問團、維和部隊，抑或通過僱傭軍和外籍軍團那樣的準僱傭軍來實現的。瓦格納正好棋逢對手，還經歷過殘酷的戰火考驗，更加凌厲、老辣。某種意義上，美歐特種部隊可能還沒有遇到過瓦格納這樣強悍的對手，而自己還沒有空中火力支援可以呼叫。

雖然目前尚未看到瓦格納與美歐軍事力量或僱傭軍直接對抗的報道，但瓦格納的存在無疑是強大的反威懾力量。

同為大國，中國和俄羅斯在非洲的利益不可能完全一致，但在“敵人的敵人”問題上，瓦格納在非洲的存在對中國是有一定益處的，對非洲反對美歐殖民主義也是有益的。中國在非洲對美歐勢力的排擠也對俄羅斯有利。

中國不會支持瓦格納在非洲的存在，但僱傭軍恰好有僱傭軍的好處。如果在非洲的軍事存在是俄羅斯的國家行為，中國必須有所表態。但僱傭軍作為私人組織，在法律地位上相當於一個公司，中國在國家層面上並不需要明確的態度。至於中非經濟合作的部分收益最後通過非洲國家政府流向瓦格納，那就與中國無關了。

普里戈任死了，但瓦格納沒有死，反而可能更加活成普京希望的樣子。廚子離場，菜接着上，左宗棠雞變為宮保雞丁，味道反而更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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