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凱桓：“民主”波蘭不會失去對白俄羅斯的興趣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薛凱桓】
進入七月後，波蘭和白俄羅斯的關係陡然緊張了起來。
7月8日，波蘭國防部長布拉什恰克表示，波蘭正在東部邊境加強其軍事部署，該國將在與白俄羅斯毗鄰的地區部署千餘名士兵和200多件火力裝備。波蘭稱此舉是對瓦格納部隊出現在白俄羅斯境內的反應，波蘭總理莫拉維茨基稱100名瓦格納分子已向波蘭進發，並隨時準備攻擊蘇瓦烏基走廊。
與此同時，波蘭邊防人員則稱來自白俄羅斯的非法移民近期有進一步增長的趨勢。這個問題自2021年以來就一直存在於白俄羅斯與波蘭的關係中。白俄羅斯官方於今年正式暫停了與歐盟的“接納協議”，根據該協議，白俄羅斯方面有義務阻止其領土上的非法移民進入，協議的終止使得白俄羅斯打“難民牌”在法律上再無障礙。來自阿富汗、伊拉克、敍利亞和北非的難民通過白俄羅斯大量進入波蘭和立陶宛。
近年來，波蘭頻頻對白俄羅斯施壓，尤其是俄烏戰爭爆發後，兩國摩擦不斷、關係急轉直下，結構性矛盾的深重使得波白兩國關係難以彌合。現代波蘭對白俄羅斯的威脅有多嚴重？這背後又有什麼深刻原因？
歷史沿革
現代波蘭與白俄羅斯的恩恩怨怨起源於蘇俄內戰，塑成於1939年的蘇德瓜分波蘭事件。
根據1921年3月18日蘇波《里加條約》，西白俄羅斯被劃為第二波蘭的領土，波蘭對西白俄羅斯地區的統治持續了18年。1939年，在納粹德國閃擊波蘭、第二次世界大戰正式爆發後，蘇聯出兵正式收回了西白俄羅斯地區。二戰後，西白俄羅斯作為白俄羅斯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的一部分在法理上被確定了下來，波蘭就此失去了該地區。
1939年《蘇德互不侵犯條約》的秘密協定中瓜分了波蘭領土
1991年蘇聯解體，白俄羅斯獨立。彼時俄羅斯大為衰弱自顧不暇，白俄羅斯同樣進入瞭解體後的混亂時期。在這種背景下，本已確定的領土法理問題有了新變化。面對衰弱的俄羅斯和白俄羅斯，波蘭不可避免地開始重新有了小心思。
波蘭和白俄羅斯是親密、血緣國家的典範，它們本可以為歐洲的統一奠定堅實的基礎。不可能有一個國家在精神、歷史和文化上比白俄羅斯更接近波蘭，也沒有哪個國家比波蘭更接近白俄羅斯。兩國有共同的民族英雄，如塔德烏什·科修斯科，也有共同的文化符號，如弗拉迪斯拉夫·西羅科姆利亞或揚·巴爾舍夫斯基等詩人和文學獎。最偉大的波蘭詩人亞當·密茨凱維奇出生在現代白俄羅斯境內，事實上，他更像是白俄羅斯人而不是波蘭人。
大約有5萬名白俄羅斯人生活在波蘭，一些波蘭大型大學設有白俄羅斯文化和語言學系，在哈伊諾夫卡市和波德拉謝省的一些公社，白俄羅斯語具有官方語言地位。
白俄羅斯則有約30萬波蘭人，佔該國人口的3%，是白俄羅斯第三大族裔，僅次於白俄羅斯人和俄羅斯人。在格羅德諾州沃羅諾夫斯基區，波蘭人占人口的80%。在格羅德諾和維捷布斯克地區的許多其他地區，波蘭人佔總人口的四分之一到一半。
由此可見，無論這兩國朝什麼方向發展，它們始終是緊密聯繫、相互依存的，兩國天生就是鄰居，分不開也搬不走。
早在1990年，白俄羅斯波蘭人聯盟就在格羅德諾成立，這是一個在白俄羅斯頗有名氣的社會組織，其目標是整合在白俄羅斯境內的所有波蘭人，發展波蘭人和白俄羅斯人之間的文化聯繫。
1992年3月2日，波蘭成為繼烏克蘭之後世界上第二個與白俄羅斯建交的國家。這一天可以被視為這兩個新歐洲國家之間正式關係的開始。同年6月，波蘭與白俄羅斯共和國簽署《睦鄰友好合作條約》。
然而，九十年代初，兩國關係發展並不深入，波蘭和白俄羅斯都更關心內部的事務。蘇聯解體後，波蘭立即將融入歐洲作為其國家戰略目標，白俄羅斯則剛好相反，其更有興趣與前蘇聯加盟共和國密切合作。
1991年12月，白俄羅斯成為了獨聯體的創始成員國，根據俄白烏三國最初的構想，獨聯體是“蘇聯的繼承人”。白俄羅斯時任最高領導人舒什克維奇在當時就指出，白俄羅斯“在以其他形式和以不同身份整合各加盟共和國方面與其他兄弟國家有着共同的利益”。顯然，即使是在相對親西方的舒什克維奇時期，白俄羅斯也更多將國家戰略重心放在了和前蘇聯國家的合作上。
就在蘇聯解體前十個月，一個有點另類的合作機制誕生了。1991年2月，在波蘭總統瓦文薩、捷克斯洛伐克總統哈維爾和匈牙利總理安塔爾的倡議下，維謝格拉德集團正式成立。但不同的是，如果説獨聯體是一個旨在取代蘇聯的、自給自足的大型政治經濟集團化組織的話，那麼維謝格拉德集團的最初目標就與獨聯體有着根本上的區別，其目標是共同協調這三個國家融入歐洲和西方所必需的改革。
儘管有着剪不斷的血緣關係，但1991年蘇聯解體後，波蘭和白俄羅斯仍然在政治上貌合神離。儘管是鄰國，但兩國之間並沒有很親密的關係。波白合作僅限於貿易層面，所簽訂的合作協議也往往停留在紙面上，兩國的政治軌道沒有任何共通之處，也沒有加入任何共同的政治集團。可以説，從一開始，波白兩國的關係就沒有打下良好的基礎，這為後來的交惡埋下了伏筆。
當時波蘭的西白俄羅斯地區如今大部分屬於白俄羅斯的格羅德諾州和佈列斯特州
1994年，亞歷山大·盧卡申科成為白俄羅斯首任總統；一年後，前波蘭統一工人黨黨員、前人民革命黨青年事務部長亞歷山大·克瓦希涅夫斯基當選波蘭總統。這兩人的上台，讓波蘭和白俄羅斯關係有了轉機的機會，畢竟，受社會主義波蘭提攜頗多的前共產黨員克瓦希涅夫斯基比堅定的反共鬥士者瓦文薩，更能理解忠實的前蘇共黨員盧卡申科。
1996年3月，兩位總統人在別洛韋日斯卡亞普什恰舉行了第一次正式會晤。然而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這次備受矚目的會面並沒有給波白兩國的關係帶來任何實質性的影響。會晤後，波蘭繼續進行自由化改革以融入歐洲和西方，白俄羅斯則於1996年舉行了全民公投，大大加強了總統權力，盧卡申科的超然地位在法律上被確定了下來。
1999年3月，波蘭成為北約成員國；12月，白俄羅斯和俄羅斯在莫斯科簽署建立聯盟國家協議。一個向西一個向俄，這對冤家鄰居漸行漸遠。
同年，波蘭和白俄羅斯之間發生了第一次重大沖突。1999年5月，白俄羅斯司法部回絕了白俄羅斯波蘭人聯盟的註冊請求，在法律上確定了該聯盟的“非法組織”地位。波蘭政府隨後指責白俄羅斯侵犯了波蘭族裔的合法權利，白俄羅斯也不甘示弱，指稱白俄羅斯波蘭人聯盟是“波蘭代理人”，並對該組織展開了清查、重組的工作。
第二年，白俄羅斯著名歷史學家塔德烏什·克留奇科夫斯基成為該組織的主席，上任後立即宣佈白俄羅斯波蘭人聯盟不會與白俄羅斯反對派人士有任何關係，也不會參與任何政治活動。白俄羅斯波蘭人聯盟在他任主席期間變得非常忠於白俄羅斯政府，為此克留奇科夫斯基甚至被波蘭人認定為“盧卡申科獨裁當局代理人”，乃至多次被波蘭拒絕入境，理由是他被視為是波蘭國家安全的重大威脅。
儘管1999年到2000世紀之交爆發的這場爭端，最後並沒有演變成外交事件；但這是第一記鐘聲，為“民主”的波蘭和“獨裁”的白俄羅斯在未來三十年內爆發的衝突埋下了伏筆。
波蘭一直想“和平演變”白俄羅斯
2003年，盧卡申科和波蘭總統克瓦希涅夫斯基在聖彼得堡舉行了第二次正式會晤，但與上次一樣，這次會晤仍然沒有取得任何明顯的進展。2004年，隨着波蘭加入歐盟，在波蘭國內白俄裔和白俄國內波蘭裔的探親呼聲下，波蘭和白俄羅斯之間才不情不願地建立了簽證制度，這也成了兩國在2000-2010年代外交方面取得的唯一進展。
好景不長，在短暫的冷和平後，兩國關係在2005年再次惡化。事件的導火索又是白俄羅斯波蘭人聯盟。
波蘭與白俄羅斯邊境的難民問題如今愈演愈烈 圖片來源：紐約時報
2005年3月，公眾人物安澤利卡·鮑里斯（Anzhelika Boris）贏得了聯盟主席選舉。然而，前主席克留奇科夫斯基隨後向白俄羅斯司法部提出申請，要求承認此次選舉非法。克留奇科夫斯基稱選舉違反了程序，鮑里斯的當選完全是“賄選騙局”。白司法部同意了他的要求，並向白俄波蘭人聯盟發出了要求重新進行選舉的命令，但聯盟的新領導層拒絕召開第二次代表大會並與波蘭官方取得了聯繫。波蘭官方隨後宣佈白俄羅斯政府是在“干涉一個獨立公共組織的事務”，聯盟內部隨即出現分裂。
緊接着，克留奇科夫斯基的支持者召開了一次代表大會，宣佈將安澤利卡·鮑里斯及其同夥逐出白俄羅斯波蘭人聯盟，並選舉約瑟夫·盧奇尼克為新任主席。這一決定得到了白俄羅斯政府的認可，然而，波蘭並不承認這一結果，仍認定鮑里斯為白俄波蘭人聯盟主席。從那時起，白俄羅斯就有了兩個“白俄羅斯波蘭人聯盟”，一個是波蘭承認的，一個是白俄羅斯承認的。
由於這場衝突，白俄羅斯於2005年5月將時任波蘭駐白俄羅斯第一副大使驅逐出境。波蘭方面的對等回應是驅逐白俄羅斯一名外交官，並禁止白俄羅斯司法部長進入波蘭。
隨後發生了更勁爆的事件。2005年8月，波蘭方面聲稱白俄羅斯政府禁止一架了波蘭高級代表團乘坐的飛機飛越白俄，該代表團當時正飛往斯摩稜斯克參加卡廷紀念館開幕五週年活動。面對波蘭方面的指責，白俄羅斯政府隨後表示，他們早已許可這架飛機飛越白俄領空，所謂的禁飛事件是波蘭的無端挑釁。
作為回應，波蘭召回了波蘭駐白俄羅斯大使，白俄作出了對等回應，隨後的兩年裏兩國都沒有互派大使。2006年初兩國關係出現了緩和，波蘭任命了新任駐白俄大使亨利克·利特文（Henryk Lytvyn），但他也是在一年半後即2007年12月才正式赴任。
此外，自2008年以來，波蘭一直向獨聯體國家尤其是白俄的公民發放所謂的“波蘭人卡”。此卡賦予了持卡人免簽證多次直接入境的權利，並賦予持卡人在波蘭領土上與波蘭公民享有相同利益的權利（如無需特別工作許可證即可合法工作，與波蘭公民平等開展商業業務，與波蘭公民同等條件接受教育等）。
2009年，波蘭對一批白俄羅斯官員實施制裁，指控他們迫害華沙承認的白俄羅斯波蘭人聯盟。2011年初，波蘭為抗議白俄羅斯反對派遭受的迫害和對抗議公民的鎮壓，禁止白總統盧卡申科和一些白俄羅斯官員進入波蘭。白俄羅斯方面則指責波蘭和德國情報機關組織了2010年12月19日白總統選舉後的抗議活動。
如今，波蘭和白俄羅斯之間的官方關係可以説是凍結的：高級官員之間沒有會晤，最高官員提及對方都會使用負面性的詞彙，兩國也沒有互惠互利的合作項目和機制。
然而，儘管如此，波蘭與白俄羅斯民間的往來仍然如火如荼，每年都有數千名白俄羅斯學生前往波蘭留學。2010年底，波蘭科學和高等教育部長庫德利茨卡就呼籲波蘭大學考慮接收被白俄羅斯高等教育機構開除的學生。許多白俄羅斯人獲得了“波蘭人卡”並在波蘭做生意或搬到波蘭生活。
這當然不是波蘭真的有誠意改善波白關係，恰恰相反，波蘭對白俄羅斯的“和平演變”異常感興趣，希望白俄羅斯成為一個“民主和真正獨立的國家”。從歷史的角度來看，曾經白俄羅斯的整個領土是波蘭-立陶宛聯邦的一部分，第一次世界大戰復國後的波蘭，其領土也包括佔白俄羅斯近一半的西白俄羅斯地區。
冷戰結束後俄羅斯衰弱，難以插手東歐事務，波蘭因而看到了對白俄羅斯施加政治影響的千載難逢的機會。力圖復興的波蘭明白，只有恢復第二波蘭乃至波蘭立陶宛的舊有領土，波蘭才能成為一個真正有影響力的大國。因此，波蘭人對白俄羅斯的興趣不會消失，推動白俄羅斯的“民主化”、對其施加政治經濟影響力，進而在政治經濟上影響乃至“殖民”白俄羅斯，最終實現重建“大波蘭”的夙願，這既是波蘭人的既定目標，也是他們一以貫之的“野望”。
下篇我們將詳細談談波蘭人想要如何實現這一“野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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