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巴蒂斯塔：應對“去美元化”，金磚國家貨幣R5的可行性有多大？

本文是2023年8月19日作者在南非約翰內斯堡舉行的2023金磚國家治國理政與人文交流論壇研討會上的發言稿，作者賜觀察者網發佈。此次研討會由中共中央宣傳部、當代中國與世界研究院、中國國際傳播集團主辦，南非有關機構協辦。

【文/保羅·巴蒂斯塔】

首先，我要感謝本次研討會的組織者盛情邀請我就金磚五國集團面臨的問題簡要發表意見。我很榮幸能來到這裏，特別是與我們國家的重要領導人共同參與這個小組的討論。

我們這次活動的主題是——“落實全球文明倡議，攜手邁向現代化”，涉及的議題非常廣泛。由於時間有限，我只談我們五國合作的一個領域——去美元化和金磚國家可能產生的新貨幣。國際媒體經常提到這個問題，金磚國家一些國家的領導人，特別是普京總統和盧拉總統的宣言也曾提到過這個問題。

最近，金磚五國在雙邊貿易安排中採用本幣取代美元。這些安排降低了交易成本，消除了政治風險。與此同時，各國中央銀行，特別是中國人民銀行，建立了本國貨幣雙邊互換額度，這日益成為外部流動性和國際收支支持的來源，包括對非金磚國家的支持。阿根廷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未來一個可能的推進方向是逐步擴大這些雙邊安排的數量和範圍；還有就是將五國之間的這些雙邊倡議多邊化。

這些倡議相對比較簡單。本文的重點是討論雄心勃勃的共同貨幣構想，順便提一下，如果沒有共同貨幣，金磚五國的雙邊或多邊貿易計劃的範圍將會受限。

通過國家貨幣交換開展的國際貿易不能稱為易貨貿易，這意味着參與國之間保持着雙邊平衡。在任何特定時期，都不可避免地存在順差國和逆差國。順差國將以逆差國的貨幣積累貨幣資產，而逆差國的貨幣往往容易貶值。這將會使順差國對超出一定限度的雙邊安排保持警惕。

舉個例子，在沒有R5的情況下，中國和南非的雙邊貿易中，中國是順差國，貨幣互換協議之下，中國會積累大量的南非蘭特。相比之下蘭特表現不夠強勁，中國可能並不想長期持有，可能會選擇拋售到國際市場，這就會加大蘭特貶值的風險。

要打破這些限制，就需要建立一種新的儲備貨幣，以便使順差國能夠積累安全的儲備資產，並使債務國能夠保證，順差國手中的貨幣存量不會為了保值而在國際貨幣市場上被拋售。

共同貨幣的背景

在俄羅斯的倡議下，金磚國家自2022年以來一直在討論創建新貨幣的想法，但目前仍處於萌芽階段。自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美元貨幣霸權下的國際貨幣體系日益運轉失靈。

眾所周知，這一體系的根本矛盾在於，國際體系主要依賴於單一國家貨幣，並根據創始國的利益進行管理。我順便指出，如果以美元為基礎的國際體系被以人民幣為基礎的體系所取代，或者更有可能的情況是被多貨幣國際體系所取代，在這種情況下，美元會逐漸輸給人民幣和其他國際流動貨幣，那麼這一矛盾仍然會存在。

在過去的70多年裏，美元一直是世界上最主要的貨幣，它履行着國際職能，是記賬單位、合同和價格的計價貨幣、儲備貨幣和支付手段。然而，它始終是由國家中央銀行管理的國家貨幣，美國優先與更廣泛美元國際貨幣體系的利益無法保持一致。

這個問題一直存在，並受到嚴厲批評，包括來自與美國盟友的批評。20世紀60年代，戴高樂和他的財政部長瓦萊裏·德斯坦曾抱怨美元的 “特權過高”，並提議恢復以黃金為基礎的國際貨幣體系，這引起了很大反響，但沒有成功。

美國一直頑強抵制任何削弱其貨幣國際地位的企圖。僅舉一例，1969年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內部創立的特別提款權（SDR），就從未被允許發展壯大並發展成為正式貨幣。美國總是利用自己在機構中的否決權，阻止特別提款權威脅到美元作為霸權貨幣的地位，哪怕只是微乎其微的挑戰。

從2007年到2015年，我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執行董事會任職的這些年裏，我們試圖在提高特別提款權SDR的作用，但總是遭到美國的抵制，我們的成果甚微。之所以在此提及SDR，是因為它可能會為如何構建金磚國家共同貨幣提供一些啓發。

美元的最大敵人

上述國際貨幣體系面臨的問題眾所周知。近年來的新情況是，美國越來越積極地利用其貨幣實現政治和地緣政治目的。美元武器化已經出現，即利用國家/國際貨幣，以及整個西方金融體系來打擊敵對國家或被視為敵對國家的國家。其中，委內瑞拉、伊朗、阿富汗以及俄羅斯等國都成為了施加制裁和懲罰的目標，而這些制裁和懲罰措施之所以能夠實施，完全是因為美元和美國金融體系在世界上所佔據的地位。

自越戰的慘痛經歷以來，美國及其盟國不願實地部署，不願讓他們的士兵在冒戰爭的風險，而是讓美元起了充當代理戰士和大規模經濟和金融的破壞武器。

俄羅斯正是一個前所未有的例子。自俄烏衝突爆發以來，美國及其歐洲盟國下令凍結俄羅斯以美元和歐元投資的官方儲備，凍結金額約為3000億美元，約佔俄羅斯國際流動資產的一半！如果這種情況都能發生，那麼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顯而易見，利用和濫用美元的特權地位導致現行國際貨幣體系喪失了合法性。這是對美元信心的極大削弱，而信心是任何貨幣都不可或缺的條件。一句話：今天，美國是美元作為世界貨幣的主要敵人。

美國財政部宣佈嚴厲制裁俄羅斯

因此，是美國自己創造了一個有利於討論貨幣體系改革和去美元化的環境。正是在這種背景下，金磚五國開始討論如何減少對美元的依賴、建立貨幣聯盟並最終使用共同貨幣的便利。

金磚共同貨幣的可能途徑

建立金磚國家共同貨幣，究竟有哪些途徑呢？這個問題很複雜，既是金融問題，也是政治問題。對於金磚五國來説，這是一個新領域，我們尚未涉足過。我在此只談幾個方面，並不打算詳盡展開，因為現在提出具體和詳細的建議可能為時尚早，需要認真考慮。

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俄羅斯執行董事Aleksei Mozhin最早注意到了下面這一令人驚喜的巧合——金磚五國的貨幣均以字母 “R “開頭——雷亞爾（real）、盧布（ruble）、盧比（rupee）、人民幣（renminbi）和蘭特（rand）。於是，他提議將金磚國家可能使用的貨幣命名為 “R5”。這為金磚國家共同貨幣提供了一種可能的思路。

R5可以首先作為一個記賬單位，採取五國貨幣籃子的結構，類似於特別提款權SDR。五種貨幣的權重將大致反映五個經濟體的相對權重。人民幣在一籃子貨幣中的權重較大，其次是盧比，然後是雷亞爾和盧布，蘭特的權重較低。舉例來説，中國貨幣可以佔籃子的40%；印度貨幣佔25%；俄羅斯和巴西貨幣各佔15%；南非貨幣佔5%。R5 可以以特別提款權SDR為基準，1個R5等值於1個SDR，並在此基礎上浮動，以反映其貨幣籃子相對於特別提款權貨幣籃子的變化。

R5可以以特別提款權SDR為基準，1個R5等值於1個SDR，並在此基礎上浮動。圖為SDR籃子各貨幣組成權重變化

在第一階段，除了在金磚五國建立的金融機制——新開發銀行（NDB）和應急儲備安排 （CRA）——的內部會計中取代美元外，還可將R5用作某些政府交易和官方會計記錄的計價單位。這一步驟相對簡單，如果五國達成共識，可以迅速實施，且無需大量成本。

俄羅斯和其他金磚國家都在討論這些初步想法。據我所知，俄羅斯官員和專家提出的建議並沒有超出第一階段。在此基礎上，還有含糊的説法稱，隨後將用黃金和/或其他商品來支持R5。

眾所周知，貨幣不僅要履行記賬單位、價格和合同的計價職能，還要履行價值儲藏和支付手段的職能。如何確保R5能夠實現所有這些功能？誰來負責發行R5並將其投入流通？R5是有實體形式還是隻有數字形式？是否有必要建立金磚國家中央銀行並統一貨幣政策？

一種貨幣要想令人滿意地履行所有貨幣職能，就必須激發人們的信心，從而被廣泛接受。為了使其獲得信任並具有公信力，對貨幣的發行必須進行嚴格監管，而且還必須有序地進入流通環節。

我再説一遍，所有這些問題都需要深入思考和嚴密規劃，而目前思考和規劃尚未開始。我提出一些初步意見，供大家討論。

首先，R5不一定要有實體存在，它可以只是一種數字貨幣。也沒有必要建立一個金磚國家中央銀行，去負責執行五國的貨幣政策。多種原因來看，這樣做是不現實的。換句話説，金磚五國的目的並不是創建一種單一貨幣來取代五國自己的貨幣。

只需建立一個發行銀行，負責按照預先確定的規則發行R5。R5不干涉五國中央銀行的行動，五國中央銀行將繼續履行貨幣當局的所有典型職能，即確定利率、開展外匯和公開市場業務、管理國際儲備，以及金融監管任務。因此，金磚國家不會喪失貨幣主權。

R5將只是一種虛擬貨幣，用於國際交易，最初是各中央銀行之間的交易。如前所述，它可以作為一種價值儲藏手段，使金磚五國的順差國在與其他金磚五國的雙邊貿易安排下進行交易時維持R5的累積餘額。

隨着R5被越來越多的國家接受，它可以更廣泛地發揮價值儲存和國際儲備手段的作用。在這個意義上，它將類似於凱恩斯在20世紀40年代初提出的建立國際貨幣Bancor的建議，當時凱恩斯試圖用Bancor來阻止美元在戰後國際貨幣體系中的主導地位，但沒有成功。

在概念上，R5也類似於現任巴西財政部長費爾南多·哈達德和巴西中央銀行董事之一加布裏埃爾·加利波羅在2022年提出的南美洲共同貨幣的建議。

應該強調的是，新的金磚貨幣不會取代五個國家的貨幣，甚至從長遠來看也不會。我們五國在經濟和政治方面都遠未達到建立貨幣聯盟所需的最低標準。R5將是一種平行貨幣，與五個國家的貨幣並存，主要用於國際目的。

以什麼為貨幣錨?

如何確保R5被廣泛接受？如前所述，俄羅斯官員和專家提到了黃金或其他形式的大宗商品貨幣來做貨幣錨。在我看來，這行不通。黃金乍看起來似乎很有吸引力，但實際上是一種倒退的想法，這會回到凱恩斯所説的“野蠻的遺蹟”時代。

從技術上講，支持一種貨幣意味着將其建立在一種堅實、可靠和相對穩定的資產之上，這樣才能使得貨幣得到廣泛接受和流通。要使這種支持具有實際意義，嚴格來説，新貨幣必須能夠以固定匯率自由兑換所錨定的資產。在20世紀，黃金越來越難以發揮這種支持功能。隨着時間的推移，這一點變得越來越明顯，以至於其作用逐漸減弱，直到1971年美國單方面下令暫停美元與黃金的可兑換性，才徹底放棄了這一功能。

如今，與黃金掛鈎的方案更站不住腳，更不用説不可行了。如果採取這條道路，金磚五國將不得不保留大量黃金儲備，發行量越大，黃金儲備就越多。黃金價格波動劇烈，這將導致金磚國家的國際儲備價值出現不可預測的變化。R5的價值將取決於影響世界黃金市場的無數因素，它將與黃金一起波動，失去作為基準的能力。任何其他大宗商品或一籃子大宗商品作為新貨幣的基礎都有同樣的缺點。總之，R5不能採取過時的大宗商品貨幣的形式。

黃金在IMF的貨幣中沒有任何作用，這並非偶然。特別提款權沒有與黃金或其他貴金屬掛鈎，而是由美元和其他主要貨幣支持的，這意味着，特別提款權持有人有權隨時自由地將特別提款權兑換成美元和其他具有國際流動性的貨幣。IMF能確保SDR的可兑換性，並依靠其儲備，必要時依靠發行國際流動貨幣國的承諾，提供額外資金來支持特別提款權。因為對特別提款權有信心，各國毫不猶豫地持有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貨幣，成為其官方儲備的組成部分。

當然，這種可兑換模式並不能解決R5的問題。從理論上講，沒有什麼能阻止它兑換成國際流動貨幣。金磚五國的高額國際儲備可以確保R5兑換成美元、歐元或日元。當然，為了確保其被接受，R5可以自由兑換成……美元、歐元或日元，這就徹底違背了設計金磚共同貨幣作為美元替代品貨幣的初衷。

下一步怎麼辦？如何確保R5被廣泛信任和接受？一種可能性是將R5轉換為由五國擔保的債券。R5發行銀行還將負責發行不同期限和利率的R5債券，R5可以自由兑換成R5債券。R5以發行銀行自身創造的資產為“後盾”，實際上是一種信託貨幣，與美元和其他國際流動貨幣的性質相同。R5債券將是五國對新貨幣提供擔保的具體金融表現形式。

這種方法可以追溯到歷史上重要的貨幣改革，特別是1923年德國的超穩定貨幣改革，即所謂的 “Rentenmark”奇蹟，當時德國必須尋求黃金和美元的替代品，以可信的方式支持一種新貨幣。一個靈感來源就是現代貨幣與國債和金融體系的關係。大多數現代貨幣都是純粹的信託貨幣，即使不能兑換成美元或其他國際流動貨幣，也可以自由兑換成政府發行的債務，這些債務具有流動性、有償性，並且幾乎沒有信用風險。

新開發銀行可以扮演重要角色

新貨幣將通過五個國家的行動進入流通渠道。R5可以從中央銀行之間的流通開始，逐步擴大到其他政府業務，以及與金磚國家以外的中央銀行的交易。正如普京總統最近與新開發銀行現任行長迪爾瑪·羅塞夫（Dilma Rousseff）的會晤中所強調的，金磚國家集團迄今為止的主要實際舉措新開發銀行（NBD）可以發揮作用。

新任金磚銀行行長迪爾瑪·羅塞夫就職發言

新開發銀行至少可以從三個方面推動世界經濟的去美元化進程。首先，也是最明顯的一點，就是加快其資產和負債業務的非美元化進程，用NBD成員國的本國貨幣發行債券和提供貸款。第二，通過其研究部門，支持有關國際體系改革和最終建立R5的研究和會議。第三，在更高級階段，幫助新貨幣進入流通，發放貸款和發行以R5計價和應付的債券。

全球南方國家的期待

為了推進金磚共同貨幣的討論，金磚國家領導人在2023年峯會上可以要求其財政部長和研究機構以協調的方式研究這一問題，並在2024年於俄羅斯舉行的下一屆金磚國家峯會上提交這一工作的結果。我們可以成立一個專家小組，評估創建金磚國家貨幣的便利性和可行性。

目前還不知道這個問題是否已經取得了足夠的進展，也不知道各國是否已經就深化這一問題的討論達成了共識。如果討論確實取得了進展，金磚國家領導人可以在2024年的下一次峯會上做出決定，開始正式討論新貨幣的可行性。然後，就有可能在巴西擔任主席國的2025年峯會上做出創建R5的決定。

最後我想説的是，隨着包括巴西在內的全球南方國家對美元和現行國際貨幣體系的不滿日益加劇，人們傾向於把目光投向金磚國家集團。金磚國家本身和其他南方國家都對金磚國家貨幣期望很高，希望我們能夠提供值得信賴的美元和西方金融體系的替代品。讓我們行動起來，不要在事關全球利益的問題上退縮，讓大家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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