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剛：“30多年來從未見過這麼傲慢的日本”
【文/陳剛】
2023年8月24日12點半，從北京到上海的高鐵準點到達上海站。出西南口，見到了正在等待筆者的數位日企人員，我們從這裏驅車去蘇州參觀一家電池工廠。
上車後，話題自然談到東京電力公司（東電）福島核電站在北京時間12點排放核污水的問題。
四位日企人員中，有一位在日本從事過二十多年的核電工作。幾人一邊收集相關信息，一邊議論從這天開始將用30年時間排放的問題。除了核污水之外，拆除已經燒穿的核反應堆困難之大，日本與周邊國家關係之艱難，讓車裏的氣氛一下子冷凝了起來。
在車上，核電專家查閲了日本原子能學會等和核電相關機構的網頁，查閲了有核電專業的日本各大學相關專業研究室的信息，沒有找到核污水方面的意見、評論。
“學術界一聲不吭，有些異常。”懂核電的日企人員，感覺相當不可思議。
從“檢討”到決定排放，前後也就不到一個月時間
日本企業尤其是大企業守約，這是企業信用的最基本內容。
2011年3月11日東日本發生大地震後，位於福島的東電核電站因設計缺陷，以及救災失誤的反覆出現，最終讓核反應堆失去了冷卻水而燒穿了爐底，發生了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核電事故（之一）——其嚴重程度與前蘇聯1986年4月26日的切爾諾貝利核電事故，並列為同一等級。
東電核事故發生在福島縣，很多時候人們會説這是福島核事故，但這樣的説法隱去了東電的責任，將災難結果強扣在了福島縣頭上。
核事故發生的地點在海邊，每天有大量的地下水從核反應堆下面流出地面，大量的沖刷核反應堆的雨水等等水源都受到了核污染，在日本稱這些水為“核污染水”。
核污染水流入到海里後，福島漁民打撈的魚蝦自然就賣不出去、不好賣，漁業人員對東電十分不滿。
一方面東電開始建設能夠收納上百噸核污染水的水罐，另一方面在2015年與福島漁業組織簽訂了具有法律效力的協定：如果沒有當地漁業組織的同意，不會將核污染水排放到海里。這樣，福島漁民才勉強維持着生計。
筆者在東電核事故後，一直關心事故的處理問題，也多次去福島做過採訪，衷心希望以日本的技術能力、東電的企業信譽，在核事故的處理上為世界做出表率。
筆者也比較過東電事故與切爾諾貝利事故對國家體制的影響，看到切爾諾貝利事故之後的數年，蘇聯摧枯拉朽般地倒下，希望日本不要因為這樣的一個事故，讓經濟、國際信譽徹底崩潰。
有了核事故的日本，在七國集團（G7）中成了唯一一個經濟不再能發展的國家。從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提供的幾個數字，就可以看出問題來。發生核事故的2011年，當年日本的GDP為6.23萬億美元；到了將東日本大地震、核事故基本處理完畢的2015年，GDP只剩下4.44萬億美元；而在安倍晉三首相辭職的2020年，其GDP也只是勉強拉高到了5.04萬億美元。
2011年到2020年的十年間，日本經濟規模一直在收縮。收縮的原因不僅和安倍經濟學有關，核電事故毀損了日本經濟也是一個不爭的事實（順便説一句，IMF估測的2023年日本GDP為4.40萬億美元，比2015年還要低）。
解決核事故問題是日本的當務之急。
眼看着東電在福島的廠區已經被裝污染水的水罐佔滿，更讓人焦急的是，今後拆除反應堆，將有更多的高輻射垃圾需要有暫時存放的地方，會有相當多的核污染水出現，該如何處理這些問題成了燃眉之急。
“不能採用自然蒸發，或者電動蒸發的方式減少核污染水這個問題嗎？”筆者問核電方面的專業人士。
“我個人的理解是，將高濃度的污染水煮沸蒸發的話，恐怕會和日本國內的法律牴觸。更濃的核物質漂浮在日本上空，最後也會漂浮到周邊國家。”專業人士回答説。
“麻生太郎前首相不是説，現在經過處理的核污水可以直接入口喝下去嗎？”
“我從未見過任何政治家當着眾人的面喝核污染水，麻生先生也從來都沒有喝過。”專業人士説。
“從我們專業的角度看，不管怎麼處理，核污染水也不可能達到與普通水一樣的狀況。”8月初，一位建設核電站的大企業常務董事對筆者説。
以筆者對日本的關心，岸田文雄首相在核電方面的言論是必讀的內容。岸田在一個月前被問到核污染水處理方法時，也依舊在説“檢討中”（研究中），並未明確地談8月24日排水一事。
只是到了這幾周，日程才漸漸地定了下來。之後突然有了8月24日開始排放的説法。
以上為德國海洋科學研究對核污染水擴散速度和影響的模擬效果圖。從圖中可見，放射性物質會隨着時間持續擴散，進而蔓延至全球海域。來源：GEOMAR
筆者擔心的是，這麼短的時間，日本是否和周邊國家充分討論了排出核污染水的問題？周邊國家是否能夠理解日本的排放行動？國際原子能機構（IAEA）發表的相關報告，是否全文翻譯成了中文，能夠讓中國普通民眾也對日本核污染水有所瞭解？是否還有其他國際公約需要遵守？一向以做事細緻著稱的日本，為何這次這麼草率地做出了排放的決定？
其實，日本在輿論方面已經做了充足的準備
2023年8月，筆者相隔4年再度訪問了日本。
和以前訪問日本不同，這次談及東電事故時，日本民眾對東電的態度已經非常“正面”，對核電站的半信半疑或者反對建設核電站的人突然少了很多。核污染水現在在日本已經被稱為“處理水”，是經過科學處理過的水； 有些人甚至已經認為，雖然這些水含有很多核輻射物質，但實際上比飲用水還乾淨。
不少人對筆者談了中國在東電核污染水方面的態度。“我們還沒有排核污染水，你們就先禁止福島等十個縣的農產品了。”一位在中國做過很長時間經濟外交的官員相當不滿地對筆者説。
“如果中國不在核污染水方面改變對日態度的話，可能中日關係會更加惡化。”另一位在中國工作過的經產省官員對筆者説。
還有諸如“為什麼日本自己決定的排放核污染水需要中國立即表明理解、同意”等言論，讓筆者震驚，三十多年來從未見過這麼傲慢的日本。
之所以能如此傲慢，是日本的輿論方向完全變了。過去反核電站在日本是可以站住腳的，但現在反對排放核污染水，幾乎就是政治不正確，是叛徒。別的不説，福島漁民的權益，和福島簽訂的“不同意就不排放協定”墨跡未乾，怎麼在日本忽然就無人提及了呢？
8月22日，日本民眾在東京首相官邸前緊急集會，抗議政府無視民意啓動核污染水排海。（圖/新華社）
30年連續排放核污染水，拆解核反應堆的垃圾處理等，日本今後要走的路很長，需要和周邊國家交涉的內容很多，這不是將核污染水説成“處理水”就能夠迎刃而解的問題。
日本輿論可以同一化，但日本週邊不一定因為日本輿論的同一化也和日本走到一起。至少日本該做出要溝通、要解釋的姿態。
30年是一代人的時間。往後看30年，因為核電事故、核污染水、核反應堆垃圾等問題，日本與周邊國家的衝突將越來越多。
回過頭來談日本經濟，今後能夠維持世界第三的規模嗎？切爾諾貝利核電事故，為蘇聯的最終倒下做了最大的鋪墊，東電核電事故並不比切爾諾貝利小，給日本的影響，給日本週邊國家的影響現在剛剛開始露出端倪，今後會長時間發酵，最終會出現何種結果，實在難以預料。
8月24日在從上海去蘇州的路上，和日企人員討論日本學界、東電等核電企業在關鍵時候一言不發，感覺其背景多少和上述分析相關。
展望未來，忽然感覺灰暗了起來。不僅僅是日本經濟要持續停滯，中日關係也許會因核污染水排放的問題，而出現長時間的停擺。
（本文首發於微信公眾號“秦朔朋友圈”，觀察者網已獲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