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期研學遊“雙減”後爆火,是“行走的課堂”還是新型智商税?
【文/觀察者網 張菁娟 編輯/張雅琦】2023年的暑假,是疫情三年後亦是“雙減”政策落地兩年後的首個暑假,註定與以往不同。
在這個夏天,“研學旅行”是燒得最旺的一把火,添柴的則是沒時間陪孩子但又擔心荒廢假期的上班族家長、還在轉型找出路的教培機構以及強勢復甦的旅遊業。
各類研學團如雨後春筍般湧出的同時,爭議聲也隨之而來:有人覺得,研學遊寓教於樂,會潛移默化地影響參與者,不僅能培養團隊合作精神、鍛鍊獨立能力,還能學到不少知識;也有人認為,研學就是個噱頭。從業機構魚龍混雜,有A股上市企業下場,也有人號稱“三個人就能做,一個月變現80W”。其產品質量和服務也和定價相差甚遠。有人7天花了1萬多卻連清華校門都沒進去,有人去營地鍛鍊回來卻得了手足口病……
究竟何為研學?是否應重“研”輕“遊”?頻頻被貼上負面標籤的癥結在何處?研學旅行真的是新型智商税嗎?
觀察者網走訪學生、家長、研學機構、專家後發現,目前研學市場還處於缺乏行業標準的狀態,針對研學旅行指導師的資質也沒有硬性的要求,這個千億規模的市場亟待走入規範。
火爆的清北打卡照,和沒走進校門的孩子們……
今年暑假,各大高校校門口,身穿鮮豔馬甲的“顯眼包”們成為一道“靚麗的風景線”,他們排起長隊,等待拍下和門牌的同框照。在所有的研學旅行中,擁有清北兩大高等學府及景點的北京是家長們心目中最受追捧的目的地。
據《中國研學旅行發展報告》統計,2022年研學旅行人數突破600萬人次。攜程平台的數據顯示,今年暑期預訂遊學、研學產品的人次同比增長近1倍,研學產品預訂量已超過2019年同期,北京遊學、研學產品報名人次相較疫前增長198%。

8月16日,北京,清華大學西門,孩子們輪流拍照。圖源:觀察者網
“排好隊,跟上,來,冰涼貼拿下來,微笑比個耶,好,下一個,拍好到旁邊等。”
這是8月中旬觀察者網在清華大學校門口看到的一幕,四五個暑期研學團的老師正頂着烈日熟練地招呼學生們挨個上前拍照。
不變的機位,統一的服裝,流水線式的服務……與名校門牌合影成為一些機構向千里之外家長們交差的方式之一。
由於預約名額有限,大多數參觀者只能圍堵在校園門口,拍照、打卡。在“預約參觀”的小程序中,可見的日期下方不是顯示“已約滿”就是“不開放”。
觀察者網在現場瞭解到,“扎堆”清北外的這些研學團都未能進校一睹校園風采,無一例外。20人左右的隊伍在十幾分鍾打卡完成後便不再逗留。
參與一研學遊的小劉(化名)告訴觀察者網,他們一行人去了故宮、天壇、頤和園、圓明園、長城……今天(8月16日)才到清華,“感覺和跟團旅遊差不多,沒多大區別”。他表示,7天的研學之旅花費約1萬多。
相比之下,同在清華門口排隊拍照的小徐(化名)花費就少得多,她報名的研學團5天4夜僅要3千多。
“雖然沒法進校參觀,但我們團每晚會有清北的名師到賓館分享知識,我覺得非常有意義。”小徐説。

8月16日,北京,清華大學門口,等待的孩子們席地而坐。圖源:觀察者網
一位從清華校門出校的在校生在擠出“人海”後告訴觀察者網,從暑假開始校門口就被研學團的學生們圍了個水泄不通,“去實習都得早點出門”。
“剛到北京就看到各種研學團,每個博物館裏、景區裏都擠滿了這些孩子,”帶着兩個孩子從江蘇來京旅遊的胡先生(化名)説,他沒有給自己孩子報團,想自己帶孩子到清北轉一圈,但這兩所學校太搶手了,入校參觀根本約不上,只能讓孩子在門口感受一下氣氛。”
在北大門口,來自石家莊的王女士(化名)也沒有給孩子報研學團,她説,自己抽空帶孩子來北京轉轉就挺好的,能促進親子交流。“雖然孩子還小,不一定能感受到清北這裏的學習氛圍,但既然來了,還是得拍個照、打個卡。”
在王女士看來,研學就是個噱頭,宣傳説的一套一套的,也沒法保證一定能入校參觀,預約不上也就只能在校門口拍個照就走了,根本達不到“學”的效果。
“在‘桑拿天’把孩子每天的行程安排這麼滿,孩子也很累的。説起來是鍛鍊孩子,其實大部分時間都浪費在路上了。”王女士表示,因掛上了“研學”的頭銜,身邊有不少家長都願意為此買單。
一路上,王女士看到了很多研學團,她發現,團內孩子年齡差很大,且只有4、5位老師跟着近30個“小神獸”,“實在難以想象他們如何顧及到所有孩子”。

8月16日,北京,清華附近停車場,孩子們在陰涼處歇息。圖源:觀察者網
不遠處,等待大巴的孩子們重新拿起冰涼貼,貼在額頭,大口喝起水來,找尋這烈日下的一絲清涼。
“車來了,抓緊時間。”領隊老師揮舞着小旗子催促道。
儘管被汗水打濕的臉龐透露着一絲疲憊,孩子們還是起身排隊上車,奔赴下一處目的地……
研學旅行究竟是什麼?
“研學旅行”本不是新詞,早在2013年,國務院辦公廳印發的《國民旅遊休閒綱要(2013-2020年)》中明確提出要“逐步推行中小學生研學旅行”。
而有關研學旅行的系統闡述則在三年後(2016年),教育部等11部門印發的《關於推進中小學生研學旅行的意見》和文化和旅遊部(當時為國家旅遊局)發佈的《研學旅行服務規範》中有所體現。
“在2016年的兩個文件中,對於研學的界定有三個主要特徵:第一,針對的羣體是中小學生;第二,以集體出行為主要形式;第三,主要目的是開拓中小學生的眼界,加深對於課堂知識的理解。這是研學早期的狹義的定義**。**”湖南師範大學研學旅行研究院副院長孟奕爽告訴觀察者網。

8月16日,北京,北京大學西門,家長帶孩子們合影留念。圖源:觀察者網
然而,隨着我國研學旅行的快速發展,教育部和文旅部等部門對研學的概念有了不同的理解。
孟奕爽表示,近幾年,教育部的文件中更多以“研學實踐教育”一詞替換“研學旅行”,傾向於將其歸於教育的範疇內。而文旅部等其他部門則更看重研學的市場前景,將研學的概念逐漸泛化。
“這種廣義的研學強調的是‘全生命週期’,與國家提倡的終身教育相契合,不僅僅針對中小學生而是涉及各個年齡段。同時,廣義的研學涵蓋的內容更加多元化,包括夏令營、出國遊學、博物館參觀、企業參觀、紅色主題教育等等。”孟奕爽説,正是因為理解上的不同,外界才會出現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
他指出,一方面,告別疫情後的孩子們渴望去外面看一看,另一方面,“雙減”後,家長對孩子成長素質的期望值越來越高,對於孩子每次外出的期待與以往不同,希望通過一次出行得到更多收穫,而非走馬觀花式的遊覽。“一旦有了目的性,研學自然成為他們的首選。”
研學熱度激增本是好事,但在市場繁榮的同時,也面臨機構良莠不齊的問題,除了“貨不對版”、“價高質低”、同質化嚴重的吐槽之外,甚至連基本的安全健康問題都無法得到保證。

上海一家長反映,孩子在參加一營地類研學團後得了手足口病。(受訪者供圖)
研學旅行真的是智商税嗎?
在#清北學霸怒斥研學內幕#、#研學團違規預約139人進北大收費150萬#等相關話題頻上熱搜的同時,“三個人的研學機構一個月迅速變現80W”的所謂“經驗分享”也得到追捧。

第一財經記者通過問卷調查和多方一線採訪瞭解到,研學遊的價格是普通旅遊團的2~3倍,毛利高出20%~50%多。
利潤高確實是不少企業競相入局的原因。在社交媒體上,有網友分享出的研學課程顯示,從温州蒼南到北京研學5天的費用為6580元,但其中許多項目,如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故宮等不需要門票,免費預約。算下來門票和車費的成本,僅為2318.7元。
新浪圖數室通過計算某位研學組織者分享的鄉村自然親子類研學活動也能算出,其活動每組家庭收費188元,一天開辦兩場共30組家庭,總收入5640元。而全天的場地、服裝、道具、保險及攝影師費用合計在1000元左右,扣除成本後運營一天研學團利潤可達4600元,利潤率在460%以上。
這自然讓各路魚龍都跑過來分羹,也必然造成了當下研學團的良莠不齊。
從2016年開始關注研學賽道的昂立教育研學板塊負責人張老師告訴觀察者網,目前研學尚處於多頭管理階段,缺乏統一的行業監管規範和標準體系建設。因此,現在市面上很多研學從業人員大多持旅遊證上崗。
如今帶研學團的“老師”質量參差不齊,有的是曾經帶夕陽團的導遊,還有的竟不知“公元”的意思,只是因為覺得“小孩的錢好賺”,就帶團去博物館“學習”,但也不乏有一些在專業知識上更“抗打”的老師,希望通過研學寓教於樂。

研學營的孩子們在海洋世界裏遨遊 (受訪者供圖)
昂立教育的楊老師(化名)原本是一名英語老師,“雙減”後轉型做了研學,她告訴觀察者網,相較於學科老師,研學對老師的要求其實應該更高:更強的控場能力,更廣的知識面,並且在給小朋友傳授知識的同時保證他們的安全。“一些受過專業訓練的研學導師還可以準確回答孩子們疑問,誘導孩子去思考,去觀察,延伸課本知識。”
她認為,就研學產品而言,設計課程內容是擺在首位、最重要的,“比如我們帶孩子去自然博物館,會請生物學專業的老師給孩子們介紹”。她直言,雖然研學時學到的知識點相對分散,但小朋友的整個學習氛圍是更加輕鬆、愉悦的,真正實現“乘興而來,滿載而歸”。
觀察者網注意到,由於接連撞上疫情、“雙減”,家長對素質教育的關注上升了一個新高度。那麼火出圈的研學遊是以教育為名的新型智商税嗎?
張老師認為,這得看孩子是否學有餘力,有精力接收除課本以外的知識,以及家庭是否能負擔得起這筆開銷。如果都能滿足,那這類學生就是適合研學的。對於他們來説,研學是否是智商税,得看研學機構選得怎麼樣。
“如果家長選到了一家好的研學機構,行程、老師靠譜、孩子安全能夠得到充分保障,那麼這種研學就不是割韭菜,反之,就是智商税。” 張老師説。
甘肅的戴先生表示,今年暑假孩子想去北京看看,但去哪兒都要提前搶票,索性給孩子報了個北京研學團,沒想到收穫了不少驚喜。
“這是他第一次獨立出行,居然能做到自己洗衣物。”戴先生稱,帶團老師非常負責,沒有碰上網上的槽點,整個行程下來小朋友非常開心。
他坦言,有時候並非孩子不想獨立,而是家長不懂得放手。

戴先生的孩子在賓館清洗自己的衣物(受訪者供圖)
研學指導老師很重要,“但培養不可能一蹴而就”
由於研學市場主體多元、涉及面廣,目前還處於監管不足、缺乏行業標準的狀態,導致市場魚龍混雜、良莠不齊。
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教授、北京市法學會旅遊法學研究會會長孟凡哲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當下研學旅行出現各種問題的根本原因,在於研學旅行市場監管的“五個無”,即:無明確主管部門、無專業資質要求、無服務流程標準、無收費邊界限制、無必要保障措施
而孟奕爽認為,一系列問題的根源在於:
第一,不具備旅遊資質的機構在經營專業的事。
《中國研學旅行發展報告2022-2023》指出,疫情雖令研學旅行遭受持續性打擊,但同時也激發了行業內的內生動能,促進企業不斷轉型升級。目前,從事研學的機構類型更加多元化,越來越多的學科培訓機構在“雙減”政策下發後轉型研學,兒童體適能培訓機構、藝術培訓機構等也紛紛進軍研學行業。
第二,具有旅遊資質的機構,因疫情後人員流失較大,儘管已積極“招賢納士”,但仍達不到疫情前的服務標準。
“從旅行社反饋的信息得知,三年疫情導致旅行社出現了人才荒,很多導遊都轉型去了別的行業,面對如今龐大的市場需求,一些旅行社只能招募一些經驗不足的領隊。”孟奕爽説。
種種跡象表明,帶團人員成為了研學旅行中關鍵的一環。
2019年,教育部公佈的《普通高等學校高等職業教育(專科)專業目錄》增設了研學旅行管理與服務專業。2022年,研學旅行指導師獲得了國家“認證”,在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發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職業分類大典(2022年版)》中增加了研學旅行指導師這一職業。
孟奕爽表示,目前,研學導師的從業人員基本上分為三類:第一類,旅行社導遊;第二類,基地、景點、博物館的講解員;第三類,從教培行業轉型的老師。
針對研學旅行指導師的資質還沒有一些硬性的要求,但中國旅行社協會開設了研學旅行指導師的認證培訓,行業也逐漸開始規範。“研學指導師的培養不可能一蹴而就,需要一個過程。”
觀察者網注意到,在多項政策支持研學旅行、義務教育“雙減”的背景下,中國父母的教育理念雖發生了改變,但教育焦慮仍未消減。
“研學正是化解‘雙減’政策帶來的素質教育危機的一種應對方法。”在接受觀察者網採訪時,孟奕爽表示,“雙減”減掉的不是所有的教育,而是減掉低效、重複的教育。而研學恰恰相反,它本身就是一種教育方法,能讓孩子們更深刻地去理解知識,知其然知其所以然。我國鼓勵孩子有創新思維,提倡國民素質教育,研學其實是在彌補原有的應試教育的短板。

8月16日,北京,兩位家長拍下孩子和清華大學門牌的同框照。圖源:觀察者網
孟奕爽認為,研學更多關注“研”,它是一個帶有研討性、研究性的學習行為,其形式不僅僅限於報研學團。“新一代的家長們,很多都接受過高等教育,也都能很好地利用互聯網搜索學習新知識,完全可以提前做做功課,抽空親自帶孩子去研學,在增加自己知識體量同時又促進了親子關係。”
他指出,素質教育和應試教育很大的差別在於前者很難有立竿見影的效果,且很難衡量效果。雖然幾天的研學旅行不可能讓孩子迅速提高知識水平,理想狀態下,卻可以從一定程度上塑造孩子的美育,提升孩子對學習的熱愛。
從中國教育發展的角度看,研學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未來,只有不斷完善研學體制機制,優化研學內容設計,加強研學基地建設,培養研學人才,才能推動研學旅遊市場規範健康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