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詐民警：電話另一端的境外電詐團伙，比“噶腰子”更可怕的是……-趙屹銘、徐超

隨着電影《孤注一擲》的熱映，“反詐”再次成為了輿論熱議的話題，關於盤踞在境外的電信詐騙團伙的各類信息和傳言在互聯網平台被廣泛傳播。打擊日益猖獗的電信詐騙犯罪成為了全社會的呼聲。

為什麼電信詐騙案件在近年來會快速地增長？警方是如何爭分奪秒地與電詐嫌疑人作鬥爭，挽回羣眾的財產損失？真實的東南亞詐騙集團是什麼樣的，從事詐騙的人員大多是被綁架和脅迫的嗎？

針對以上問題，觀察者網專訪了長寧公安分局刑偵支隊反詐分中心主任趙屹銘和隊長徐超，瞭解了反詐一線的真實信息。

【採訪/觀察者網 新之】

觀察者網：現如今，“詐騙”在我們普通人的身邊可謂是無處不在，防不勝防。電信詐騙犯罪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在中國爆發性增長的，為什麼會發展成今天這個局面？

**趙屹銘：**電詐案件從2007、2008年左右已經開始出現，當時的電詐手法主要是冒充公檢法人員，主要針對是年紀比較大的羣體。到了2013—2015年，電詐案件開始爆發性增長，手法也開始出現很多變種，比如投資理財類、刷單類、冒充客服等等。

電信詐騙案件的快速增長折射出我國整個犯罪結構的巨大變化，一方面，隨着我們偵查手段的發展，傳統的接觸類的傳統犯罪行為我們警方的破案率非常高，尤其是在沿海地區。不僅是殺人、搶劫、盜竊這樣的案件，就是像販毒如今在上海也變得非常少了。與此同時，電詐案件這樣的非接觸類的犯罪佔總的刑事案件的比例達到了新的高峯——目前已經達到70%。我們開玩笑地説，金三角地區原本是毒品犯罪的發源地，但現在逐漸變成了電詐案件的一個窩點，這是十幾年前大家怎麼也想象不到的。

觀察者網：目前，在您所在的轄區，每個月會有多少電信詐騙案件，數額達到多少？

**趙屹銘：**就上海市長寧區而言，目前我們每個月會有80起左右的案件發生，羣眾損失的金額大約在1000萬元。

觀察者網：****您偵辦的案件中被騙數額最大的一起是多少錢？

**徐超：**我在一兩年前偵辦過一起被騙數額超過1000萬的案件。受害人是一位年齡在45歲左右的女性，她平時主要在家帶孩子，屬於有一定經濟基礎、閒暇時間多、工作時間比較隨意並且有投資理財需求的人羣，但是她在金融方面的知識又比較欠缺，除了炒股不太懂有什麼東西可以投資，也無法區分投資平台是否正規。

境外詐騙分子針對她的情況，先是通過直播平台上的所謂投資導師、“教授”，先是介紹一些金融投資的基礎知識，讓她在學習的過程中建立對所謂導師的信任，慢慢一步步相信跟着所謂導師投資可以得到很高的回報。這背後的目的其實是為了給她推送一個非正規的投資平台，讓她把資金投到這個所謂的平台，當然這種投資肯定不會有回報的。

投資理財類的詐騙利用山寨平台和高額回報誘惑使被害人掉入陷阱（圖片來源：網絡）

在這個過程中，他們還把受害人拉入一個“投資羣”，在這個羣裏有大概30個所謂的“投資夥伴”，每天他們都在羣裏分享自己通過這個平台獲利了多少錢，事後經過我們的偵察，其實這個羣裏只有受害人一個是真實的投資者，其他人都是為了套出她資金的“托兒”。

觀察者網：現如今網絡上流行着各式各樣的騙術曝光，比如針對女性的“殺豬盤”騙局和針對男性的裸聊騙局，有人認為電信詐騙主要針對那些“容易受騙”的羣體，也有人覺得只要不貪財、不好色基本就不會被騙，根據實際反詐的經驗，什麼樣的人容易成為境外詐騙團伙的目標呢？

**趙屹銘：**現在的電詐案件的種類已經演化為20多個大類、60多個小類，“總有一款適合你”。

從最開始的引流環節到實施詐騙，再到洗錢環節，都有詐騙嫌疑人的專業團隊在操作，當我們把這些環節和技巧打散後重新排列組合，又會形成一個新的騙局：針對有一定閲歷的成年男性，有可能被冒充領導、熟人的騙局詐騙；做生意的人會因為資金週轉的需求遭遇到貸款類的詐騙；如果你是想有個副業的上班族，就會有人騙你利用工作間隙刷單，“賺個咖啡錢”；而針對年輕人和學生羣體，在玩網絡遊戲時被引流到非官方平台購買遊戲裝備被騙的案例也時有發生。

**徐超：**有這麼多精準定製的手法存在，我們並不能説所有的被害人一定是貪財或者好色，更多的情況下被騙是由於對互聯網知識、手機的知識、金融的知識等等的不瞭解，犯罪嫌疑人利用信息差，開發出有針對性的場景，利用信息差進行詐騙。境外的犯罪分子對於心理學會有專門的研究，還會花大價錢請同樣在這方面很有研究的人寫劇本，專門針對人性一步步將受害人騙入圈套。

**觀察者網：**面對如此“專業”的詐騙團伙，我們作為普通人如何才能自保？

**趙屹銘：**犯罪嫌疑人在不斷地針對潛在被害人研究新劇本，我們公安機關也花了大量的時間在研究他們——無論是套路的破解還是技術上的反制，我們都在緊盯境外詐騙分子，同時我們公安機關的反詐中心會針對這些騙局做大量的防範宣傳和勸阻工作。從最初的擺攤宣傳、分發宣傳材料，到現在運用短視頻的手段反詐。所以我們希望廣大羣眾在路過我們的宣傳攤位的時候，不要只是拿一份紀念品就走掉，而是沉下心來和我們交流一下，看到公安機關的反詐視頻不要一晃而過，花個三分鐘時間看一下可以幫助你增加知識，從源頭防止詐騙的發生。

民警在線下襬攤進行反詐宣傳（圖片來源：ICphoto）

還有一個重要的途徑就是在手機裏安裝我們的反詐APP。根據我們十幾年來反詐的經驗，發現光靠公安機關反詐力量是非常有限的，所以我們提出了“全民反詐”的口號。人民的力量是無比強大的，廣大羣眾可以通過APP對詐騙行為進行舉報，向公安機關提交電信詐騙的各種線索。通過這樣的方式我們可以彙總全國的反詐數據，經過篩選和識別後對涉及詐騙的數據進行精準監控，通過這樣的方法找到哪些人正在遭受詐騙的潛在威脅，再通過APP進行提醒。比如説，潛在的受害人可能會收到手機短信：“您可能正在受到某種形式的詐騙，請儘快卸載某APP”或者是通過各種方式阻斷被害人的匯款轉賬。

觀察者網：我彷彿感覺到了一條線，警方和詐騙嫌疑人在兩邊拔河，每時每刻都在爭分奪秒地博弈。

**趙屹銘：**是的，有一個説法，那些犯罪團伙也都安裝了反詐APP，在反向研究自己的手法是否受到了監控。

**觀察者網：**我身邊的很多人都表示自己出於好奇接了詐騙電話，之後百分之百會接到不止一個的警方的反詐提示電話，會被反覆勸導不要相信對方的詐騙話術。大家戲稱，現在警方和騙子都太“卷”了。

**徐超：**這樣的感受對我們來説是一種對我們工作的褒揚。現在公安機關的反詐工作重點就在於“精準勸阻”，雖然我們不可能把所有涉及詐騙的行為都進行監控，但是如果您被反詐民警上門宣傳勸阻或者是電話提醒了，一定是相關的預警模型觸發了，我們不會無緣無故地騷擾羣眾，也希望大家不要抗拒安裝反詐APP，不要反感民警的反覆勸説。

**趙屹銘：**如果我們的民警上門勸阻了，一定要引起注意，積極配合我們的工作。我們在工作中曾經遇到過受害人在民警反覆勸阻後還是不聽，連保證書都給我們寫了，説“如果受騙上當了是我自己的事，與你們警察無關，我絕不會報案”，過了兩天又來找我們報案這樣的極端情況。還有很多次我們的勸導民警苦口婆心地勸阻，最後還是被羣眾趕出家門的案例，每每遇到這樣的情況我們心裏都特別難受。

觀察者網：最近一段時間，隨着電影《孤注一擲》的熱映，很多人將關注的目光從詐騙被害人一端轉向了關注境外的詐騙勢力一端，大家對那樣一種“法外之地”都非常恐懼，甚至談東南亞色變。從您長期的反詐執法經驗看，詐騙電話另一頭的究竟是一些什麼樣的人？他們中的大多數是否如電影中描述的那樣是被脅迫和綁架去的？

**趙屹銘：**其實大家腦海中的“東南亞”境外詐騙團伙是比較籠統的概念。很多詐騙窩點確實集中在東南亞地區，但是東南亞各個地區的治安環境以及詐騙團伙的特點是不一樣的。

我曾經前往老撾這一邊的金三角地區進行境外執法，對盤踞在金三角地區園區內的詐騙團伙進行打擊。那裏環境和國內相比可以説是非常的混亂，在馬路上都可以看到揹着槍支行走的人。金三角這個地方實際上是被地方武裝所控制，這一點和緬北非常的像，我們進行跨境執法的過程中，如果當地武裝不讓你動，很多事情就沒有辦法做。

而新加坡、阿聯酋這些地方也存在詐騙窩點，當地的治安環境應該説還可以。我們在影視作品和一些視頻中看到的比較暴力、令人不適的故事主要存在在緬北地區。

電詐案件的犯罪嫌疑人説到底都是中國人，因為語言的需要，位於東南亞的各種犯罪團伙不太會招募當地人。在招募人手方面，他們有詳細的分工——有專門負責組織的人，負責偷渡的人，還有負責具體詐騙的人。實際上，大部分參與境外電信詐騙的嫌疑人是自己主動偷渡過去的。當然，詐騙犯罪集團組織人員偷渡是有路費、食宿費等各種成本的，他得在你身上成倍地賺回來，如果你沒有幫他產生效益，後面會不會出現網上説的“噶腰子”就不好説了。

**徐超：**雖然這部電影拍得很震撼，但是從我們近年來打擊境外詐騙團伙的實際情況看，並不是所有都是被脅迫的打工者，大部分人是看到先去的詐騙犯罪分子、團伙成員回到老家後買了豪車蓋了房，穿金戴銀，同村人知道他們在境外“做生意”，於是就同地域一大波一大波跟着一起去，這其中還是受金錢利益的驅使更多一些。從我們在偵辦中截取的園區內錄像證據來看，很多人都是積極參與的，包括裏面的組長也好，經理也好，他們的薪水提成都非常高。

圖片來源：網絡

還有一部分人是抱着找一份高薪工作的心態去，真的到了那裏發現是做網絡詐騙，本着“來都來了”，至少要賺到錢才能回去，大不了回家以後再也不做了的想法也是非常多的。

我剛來長寧反詐分中心的時候，我們這裏打掉了一個境外投資理財類的詐騙團伙。這個團伙其中一個成員曾經自己也是個被詐騙的受害者，被騙之後他心有不甘，通過在網上尋找高薪招工廣告的方式找到了緬甸那邊從事電信詐騙的團伙。據他説，一開始他“就是想看看那邊到底是怎麼騙我的”，結果卻投身其中，從一個普通底層操作員，慢慢晉升成組長、再變成一個區的經理，最後“功成身退”回到國內，卻因為分贓不均被他的下屬舉報，最後落網。在審訊中，他向我們吐露自己一步步從一個詐騙受害人變成犯罪嫌疑人的心路歷程，他説沒有覺得自己很冤，在這麼大的利益驅使和金錢誘惑下，很多人根本難以抵抗得住這種誘惑。

觀察者網：最近有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中國、泰國、緬甸、老撾四國聯合開展專項行動，打擊跨國詐騙、綁架、賭博等違法犯罪行為，在這樣一個聯合行動中，中國警方會採取什麼樣的行動進一步打擊這些猖獗的犯罪活動呢？目前我們的公安系統建立了什麼樣的機制體制，可持續地和電信詐騙行為作鬥爭？

**趙屹銘：**10年前，我剛開始從事反詐活動時，雖然詐騙案件沒有現在多，但反詐的難度非常大。我記得一起詐騙案件中，我花了2個月查清了賬目，而台灣地區的犯罪分子僅僅花了7分鐘就取走了錢。這樣的時間差對我的打擊非常大。

現在，無論是反詐的技術手段還是環境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我們現在可以做到48小時內凍結資金，對正在進行的侵害精準預警精準勸阻，這和公安部門的巨大投入有關。我們建立了4級反詐體系，從公安部到我們分局都設有反詐中心，我所在的長寧分局反詐分中心也從10人擴展到了60人，這使我們有條件做更多的事情。

**徐超：**其實，這些年來，我們一直沒有放棄對境外詐騙團伙的研判和打擊，很多嫌疑人的身份信息我們都已經掌握，但是苦於沒有現在這樣的多國聯合協同的打擊，可以説我們一直在等待這個機會。在這次聯合行動中，全國的各級公安系統的反詐中心會將各自掌握研判的情報進行彙總，在國家的統一牽頭下，各級部門將會抽調精幹警力成立聯合打擊行動的小組，趕赴境外對犯罪團伙逐一打擊。

跨國電信詐騙團伙被押解回國（圖片來源：中新網）

**趙屹銘：**前面也有提到，赴境外的打擊行動這些年我們實際上每年都在搞。我們的同事在各種各樣的工作羣裏經常能看到誰又出境到哪個國家去執法的消息。這一次，有了多國的配合，特別是在東南亞地區能夠加大執法力度，司法協作的順暢度更好的話，相信不久之後電詐案件會有一個顯著的下降趨勢。

雖然完全杜絕這類案件不太可能，但是隻要大家參與到全民反詐中來，不斷學習這方面的知識，讓自己更少地受騙上當，再配合警方日益先進和高效的打擊，一定能大量地減少電信詐騙案件的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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