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胃減肥成醫保漏洞，多家醫院“指導”患者騙保

今年3月，來自安徽省六安市的張琳琳作了一個決定——到湖北省第三人民醫院做切胃手術。

張琳琳36歲，已婚多年，是一個十多歲孩子的母親。她一直很胖，在去做切胃手術前，一米六出頭的身高，體重180斤。與很多愛美的女士一樣，張琳琳一直苦惱於自己的身材，渴望有朝一日能變得苗條。

一份由湖北省第三人民醫院給張琳琳開具的住院號為“10018624（1）”的《出院記錄》記載，張琳琳入院日期是2023年3月24日，出院日期是2023年4月3日，住院科室是胃腸外科病區。《出院記錄》記載的張琳琳的“入院診斷”有五種病症：肥胖症、代謝綜合徵、高脂血症、脂肪肝和肺部感染。

《出院記錄》還記載：患者因體重異常增加伴血脂異常半年收治入院，於2023年3月30日行腹腔鏡下胃減容術，術順，恢復情況良好，請示上級醫師後予以辦理出院。

前述《出院記錄》記載的“腹腔鏡下胃減容術”，也稱袖狀胃切除術，是腹腔鏡減重手術中的一種，其方法是順着胃大彎的走行方向保留2～6釐米幽門以上胃竇，沿胃長袖切除胃的大部，切除全部胃底，使殘留的胃呈“香蕉狀”，容積在60～80毫升左右。某三級甲等醫院一位減重醫師向《中國新聞週刊》介紹説：“做切除手術後，胃變得很細，變得就像香蕉一樣，所以也叫‘香蕉胃’。切了胃，容積變小，裝的食物就少，一吃就飽，而且切除的胃底，平時主要靠它分泌飢餓素，把這塊切掉，飢餓感就沒有那麼強了，這樣體重就會慢慢下降。”

按照《中國肥胖代謝外科數據庫：2022年度報告》的説法，目前，肥胖代謝外科手術被認為是治療肥胖及其相關疾病最有效且安全的方法。該報告統計分析了2022年中國肥胖代謝外科手術的開展情況，統計到共181家醫院有專職減重外科醫生，共597位，全國減重手術量持續增加，錄得總手術量27001例，其中袖狀胃切除術23232例。前述減重醫師向《中國新聞週刊》介紹，中國最早開始做袖狀胃切除術，是在上個世紀90年代末，“大量開始做，是在2010年以後，現在這個手術已經很成熟了”。

張琳琳説，她去做胃切除手術，不是為了治病，純粹是為了美，“我除了胖，其他各項指標都正常”。她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出現在《出院記錄》中的代謝綜合徵、高脂血症、脂肪肝等病症，主要是為了醫保報銷，“不那樣寫，就報銷不了”。

目前在中國，像張琳琳這樣不是為了治病而是為了減肥去做袖狀胃切除術的大有人在，甚至已經成為選擇做這種手術的主要人羣。根據國家基本醫療保險診療範圍相關規定，“各種美容、健美項目以及非功能性整容、矯形手術等”以及“各種減肥、增胖、增高項目”，都屬於非疾病治療項目類，均屬於基本醫療保險不予支付費用的治療項目範圍。顯然，湖北省第三人民醫院醫生為做胃切除手術的張琳琳能報銷醫保而開具的“入院診斷”，是騙取醫保基金的一種行為。

2023年7月中下旬，《中國新聞週刊》記者先後走訪了河南、湖北、湖南、廣東等省份的多家三級甲等醫院，調查發現，像湖北省第三人民醫院醫生這樣配合切胃者騙取醫保基金的行為普遍存在。

目前，做袖狀胃切除術的總費用在3萬～6萬元。部分減重醫生為招攬生意，面對有意切胃者，往往會主動誘以“可以醫保報銷”，有的醫生不僅配合切胃者騙保，甚至還會主動“指導”騙保“門道”。

開具虛假“診斷證明書”

湖北省第三人民醫院又名湖北省中山醫院，是一所綜合性大型三級甲等醫院，其本部院區位於武漢市礄口區中山大道。綜合樓的三樓是胃腸外科。胃腸外科掛有“健康瘦身、減重有術”的宣傳展板，展板裏有關於“手術原理”“哪些人需要減重手術”“手術方式的選擇”的介紹以及切胃者術前術後對比的身形圖片展示。主任醫師劉勝新身穿西裝的半身像處於展板的左上位置，非常突出。

給張琳琳做袖狀胃切除術的，正是劉勝新。

張琳琳去武漢做手術的時間是在2023年3月24日。去之前，她沒對任何人講，甚至她的丈夫也不知情。她是在做了手術後，要出院了，由於身體虛弱，才告訴丈夫，讓他把她接回家。

湖北省第三人民醫院內關於減重手術的宣傳牌。攝影/本刊記者 劉向南

手術前，發生了一個意外——剛到武漢，張琳琳就開始發燒，一度燒到42℃。張琳琳説，她感染了新冠肺炎。正是因為這樣，她的“入院診斷”才多了“肺部感染”這一項，住院的時間也比別人長。“別人3天就出院了，我前前後後住了12天。”張琳琳是到3月30日才做的手術。

正常情況下，在湖北省第三人民醫院做袖狀胃切除術的總費用是3萬多元，因為要先治療新冠，張琳琳總共花費4萬餘元。後來，她醫保報銷了約1萬元。她回憶，當時和她同期做手術的還有其他五六位“胖友”。據她瞭解，這幾位“胖友”也都成功報銷了醫保。

在與張琳琳同期做手術的這幾位“胖友”中，有的因為肥胖，身體的確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不過更多的是像她一樣純粹為了美做的手術。張琳琳回憶，其中一個“胖友”是來自湖北恩施的年輕護士，手術前，體重196斤，“她也沒什麼病，純粹是為了瘦”。還有一個武漢本地女生，家離湖北省第三人民醫院不遠，手術前體重220斤，“沒有結過婚，因為胖，家裏給她安排的每次相親都不成功，她也是想減肥”。

這五六位“胖友”中，只有張琳琳一人的醫保要進行跨省報銷。張琳琳回憶，到醫院後，在醫師的“指導”下，她先用手機在“跨省異地就醫備案”小程序上做了醫保備案。備案時需要上傳門診證明，主治醫生劉勝新就給她開具了寫有肥胖症、代謝綜合徵、高脂血症、脂肪肝、肺部感染等五種病症的門診證明。張琳琳順利通過了備案。她説，“備案成功，就不用管它了，醫保卡被醫院收走放在收銀台，等出院時，費用已經結算好，能醫保報銷的已經扣掉，如果還需要自己補交錢，補上就行了。”

而在進行跨省異地就醫備案時需要上傳的門診證明書，據張琳琳回憶，代謝綜合徵、高脂血症、脂肪肝等病症，都是劉勝新“直接寫上去的，並沒有檢查”，“如果不這樣寫，醫保報銷不了”。

2023年7月19日，《中國新聞週刊》記者前往湖北省第三人民醫院走訪，遇見來自外省的“胖友”吳先生、李女士正在向劉勝新諮詢。劉勝新告訴他們，他是自2017年開始做袖狀胃切除術的，已經做了數百例，並且他做過的手術“醫保都報了”。

第二天上午，在沒有進行任何檢查的情況下，劉勝新通過微信給李女士發了一份“跨省異地就醫備案”用的門診疾病診斷證明書。《中國新聞週刊》記者看到，該證明書門診編號為2023071902365，醫師簽名為蔡濤，蓋有“湖北省第三人民醫院病情診斷證明專用章”，開具日期為2023年7月19日。“門診診斷”李女士患有三種病症：代謝綜合徵；肥胖症；痛風，並建議“住院治療”。

“我估計你血壓高”

據《中國新聞週刊》調查，為向肥胖人士兜售袖狀胃切除術，像湖北省第三人民醫院減重醫師這樣開具用於“騙保”的虛假診斷文書，不是孤例。這當中就有商丘市第一人民醫院和湖南省直中醫醫院的減重醫師。

商丘市第一人民醫院是一家有着百餘年曆史的醫院。一進醫院大門，就見“醫保管理中心”的牌子，非常醒目。門診大樓一樓大廳的電子屏幕上不時閃出 “安全規範用基金，守好人民‘看病錢’”“依法依規，重拳打擊欺詐騙取醫保基金行為”等紅色標語。

河南商丘市第一人民醫院門診大樓電子屏幕上顯示着嚴厲打擊騙保的標語。攝影/本刊記者 劉向南

該醫院一位減重醫師告訴《中國新聞週刊》：“我們是從2010年下半年開始做微創減肥手術的，一年能做300～500例。外省也有很多人來這裏做。現在費用大概是3萬元。”

7月17日，一位“胖友”從外省坐車來到這家醫院諮詢切胃減肥手術。當天下午，減重醫師穆速正在住院樓九樓的胃腸肝膽外科三病區病房裏忙碌。醫院大院裏張貼的“專家介紹欄”，在42位“外科專家”名單中，排在第一個的正是穆速。

介紹稱，穆速從事普外科工作十餘年；2015年獲商丘市第一人民醫院“十佳醫生”稱號；2020年代表商丘市參加河南省第二屆腔鏡技能大賽獲得團體二等獎，個人二等獎，並獲得“河南省衞生技術標兵”稱號等等。

這位“胖友”與穆速見面後，向穆速諮詢在這家醫院做手術如何向家鄉醫保局備案，穆速表示“我可以寫個診斷證明”。之後，在未進行任何檢測的情況下，穆速很快就給該“胖友”打印出了蓋有其印章的《門診病歷》和《診斷證明書》。

《門診病歷》在“現病史”寫道，血壓165/95mmHg、空腹血糖6.8mmo1/L。    《診斷證明書》的“診斷意見”則列出了該“胖友”有四種病症：肥胖症、代謝綜合徵、高血壓和脂肪肝；“治療經過及處理意見”是：患者診斷考慮肥胖症、代謝綜合徵，經節食、運動等保守治療後，效果欠佳，建議行手術治療，改善代謝情況。

從與穆速見面到他出具《門診病歷》與《診斷證明書》，整個過程不到20分鐘。在此期間，穆速僅簡單詢問該“胖友”是否有血糖高、是否查過脂肪肝，該“胖友”表示均沒有查過。穆速説：“我估計你血壓高。”

商丘市第一人民醫院的減重醫師開具的虛假“門診病歷”。攝影/本刊記者 劉向南

湖南省直中醫醫院也是一家三級甲等醫院，位於湖南省株洲市。該醫院掛有三塊牌子：湖南省直中醫醫院、湖南中醫藥大學第三附屬醫院、湖南中醫藥高等專科學校附屬第一醫院。

肝膽胰脾外科在該院外科大樓的九樓。7月23日，《中國新聞週刊》記者在該院走訪時，遇到一個剛做完袖狀胃切除手術的女生。該女生説她17歲，剛剛高中畢業，在7月18日做的手術，馬上就可以出院了。該女生説：“我本來是來減重的，醫生診斷我有糖尿病。”

湖南省直中醫醫院內，一位做了切胃手術的女生，今年17歲，剛高中畢業。攝影/本刊記者 劉向南

該科室的一位減重醫師表示，16歲以上就可以做這種減重手術。在這裏做這種手術，一般住院八九天，其中兩天檢查，一天手術，5～6天康復。總費用在2.5萬～3萬元之間，以前費用要5萬多，因為用了集採器材，就降價了。做這種手術，醫保可以報銷，株洲本地醫保大概能報銷50％，外地醫保要看當地政策，一般報銷比例在30％左右。外省來做手術的，可以遠程辦理報銷，今年他們做的來自雲南、內蒙古、廣東等地的減肥者，全都報了醫保。

“你打電話給當地醫保局，就説人在外地，得病要住院，申請異地就醫，醫保局一般不會問是什麼病，問就説是得了膽結石或者闌尾炎，報備申請時，就寫是代謝綜合徵。”這位醫師向一位外地來的“胖友”支招説，“向醫保局諮詢時，你就説是急診病，因為減重手術不緊急，有的醫保局會要你回去手術。”

記者走訪當天，正好有兩名“胖友”從外省趕到湖南省直中醫醫院，找肝膽胰脾外科減重醫師賀彥宇問診。

賀彥宇對這兩名“胖友”稱，他已經做了幾百例減重手術了，並對其中一位“胖友”説，“你這個肯定要做，這麼大肚子，很危險”，“你這個是不能持續地減下來，做手術效果相對會好一點”。

談及醫保報銷，賀彥宇説：“外地報備醫保，一般都會成功。全國統一的，都寫代謝綜合徵。”

這兩位“胖友”與賀彥宇見面的時間前後不到15分鐘，賀彥宇即為其中一位“胖友”開具了異地醫保備案需要的《門診初診病歷》以及《住院證》。在開具這兩份文書時，賀醫生只是簡單問了該“胖友”的身份證號碼、月經情況、有無高血壓之類的疾病，然後就打印出了這兩份文書。

其中《門診初診病歷》做出診斷：“代謝綜合徵”，並囑託：“建議住院檢查後擇期行代謝相關手術。”《門診初診病歷》最後寫道：“建議入院治療；已預約肝膽胰脾外科（肝膽胰脾外科病區），可於2023-07-23到出入院處辦理登記。”

在取得《門診初診病歷》與《住院證》後，按照賀醫生對“就醫流程”的指點，這兩名“胖友”到門診一站式服務站，護士馬上就在《門診初診病歷》上加蓋了“湖南中醫藥高等專科學校附屬第一醫院（湖南省直中醫醫院）門診一站式服務部”的印章。

“代謝綜合徵”成了騙保通行證

做袖狀胃切除術，有嚴格的要求和標準。根據《中國肥胖及2型糖尿病外科治療指南》（2019年版），建議積極手術的條件是BMI≥37.5。BMI即體重指數，為體重除以身高的平方（kg/㎡）。

但是，對於這一標準，據《中國新聞週刊》調查，現實情況是，一些醫院做袖狀胃切除術，並沒有嚴格執行。

按照國家相關規定，減肥不能報銷醫保，但一種普遍的規避做法是，把“病情”説成是因肥胖引起的代謝性疾病，就可以報銷醫保。一些醫生會像湖北省第三人民醫院減重醫師在張琳琳的病歷上寫的那樣，把切胃減肥者的病症寫成是患有代謝綜合徵，從而為醫保報銷打開“方便之門”。

關於代謝綜合徵的診斷，也有嚴格的標準。據《中國2型糖尿病防治指南》（2017年版），具備以下三項或更多項即可診斷：（1）腹型肥胖（即中心型肥胖）：腰圍男性≥90cm，女性≥85cm；（2）高血糖：空腹血糖≥6.1mmol/L或糖負荷後2h血糖≥7.8mmol/L和（或）已確診為糖尿病並治療者；（3）高血壓：血壓≥130/85mmHg及（或）已確認為高血壓病治療者；（4）空腹TG≥1.70mmol/L；（5）空腹HDL-C＜1.04mmol/L。

代謝綜合徵，顯然已經成了一些醫生與切胃減肥者合謀騙保的通行證。

據張琳琳回憶，最初，她是在一個視頻平台上瞭解到湖北省第三人民醫院醫生劉勝新在做袖狀胃切除術的。視頻賬號“減重醫生劉勝新”至今在該平台擁有3.6萬粉絲，發佈視頻作品600多條。“我刷手機刷到他，自己偷偷看了三年，關注了三年，才去做的手術。”張琳琳説。

《中國新聞週刊》注意到，很多減重醫師都在短視頻平台上開通了賬號，並頻繁地發佈視頻或直播，以“醫學科普”的名義宣傳切胃減肥手術。一位來自安徽的“胖友”告訴《中國新聞週刊》：“這些醫生直播很賣力。有的科室主任剛從手術枱上下來，擦着汗就上直播間；有的醫生還在視頻裏展示切下來的胃，用人體器官在互聯網平台上做廣告。”

至今仍能在網上檢索到，暨南大學附屬第一醫院胃腸外科主任醫師楊景哥在一次直播中，一邊展示一組減重手術前後的身形照片，一邊説：“術前是村子裏面的狗娃、狗蛋、二娃、翠花，術後變成了城市裏面的Allen、Michael。減重手術帶來的是體重的明顯下降，是形象的完全改變……”

除了短視頻平台，不少醫院的減重科室及其醫師也積極利用微信羣進行切胃減肥手術的宣傳。醫院的減重科室幾乎都建有“胖友”微信羣。《中國新聞週刊》在一些醫院現場看到，有意切胃減肥者見到減重醫師後，醫師都會非常主動地邀請添加微信，要拉他們入羣。湖北省第三人民醫院的減重醫師劉勝新就是這樣，他的羣名是“瘦出小蠻腰”。暨南大學附屬第一醫院“國際減重中心”的“胖友羣”，則是以其“減重名醫”王存川的名字取名為“存心減重，川衣顯瘦”。

這些微信羣通常由被稱作個案管理師的工作人員負責維護，他們會經常發佈相關的宣傳內容。在一個“安醫二附院”減重羣中，該院減重代謝外科一位工作人員在羣中轉發文章，甚至配以這樣的文字：“‘一胖毀所有’？不，這項研究表明，‘一胖毀二代’！控制體重，對自己負責，對下一代負責。”

廣州暨南大學附屬第一醫院的“國際減重中心”。攝影/本刊記者 劉向南

陳笑梅是暨南大學附屬第一醫院“國際減重中心”的個案管理師。所謂個案管理師，類似於減重科室的專職護士，在切胃者做了手術後，由個案管理師進行跟蹤管理，用一位在某三級甲等醫院減重中心做這個工作的人士的話説，“就是管理你怎麼吃，怎麼運動，讓你快速瘦下來。”

在微信聊天中，陳笑梅曾這樣表示，暨南大學附屬第一醫院“國際減重中心”已經做了數千例減重手術，外地來該院做切胃手術，“辦理異地就醫備案即可現場報銷”。陳笑梅還提醒，在電話諮詢當地醫保單位時，“不要説減肥，就説是因有親戚在廣州醫院，身體不舒服，要到廣州檢查治療，或者看哪個醫院有熟人，叫他辦個轉診也可以。”

對於備案時要填什麼病，陳笑梅則“指點”説：“代謝綜合徵。”

“報銷的依據會給你搞出來”

河南科技大學第一附屬醫院位於洛陽市，也是一家三級甲等醫院。景華院區是老院區，張松海醫生的診室設在外科樓八樓，這裏也是胃腸外科二病區。7月18日，《中國新聞週刊》記者來到這家醫院走訪。該醫院一位醫生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張松海專門做減重，“其他手術不做。”

位於洛陽市的河南科技大學第一附屬醫院。攝影/本刊記者 劉向南

當天，胃腸外科二病區一個辦公室裏掛着一條紅色條幅，上面寫着“河科大一附院減重代謝手術系列學習班第三期”。幾個護士正在忙碌，幾位“胖友”也在室內。其中一個男士説，他來自山東，第二天就要做切胃手術了，他用了十多天才下定決心做這個手術。一位護士正對這位男士的家屬進行“指導”：“回去報銷，不要説切胃，如果要寫的話，就寫代謝綜合徵。”

一會兒，張松海醫生也走進來，向來諮詢的“胖友”介紹相關情況。他説，他原是新鄉市第二人民醫院減重代謝外科主任，這兩年才轉到這家醫院工作，前前後後做過約2200例減重手術。對兩個來自外省的“胖友”，他主動建議辦轉診，“如果有熟人，辦個轉診，兩個人差不多能省一萬塊錢。”

對於如何辦轉診，張松海告訴“胖友”，他們所在縣或區，一般是縣醫院、中醫院、婦幼保健院，都有開轉診證明的資格，只要找到合適的醫生，醫生知道該怎麼開，但“要找熟人，只有熟人才願意給你開”。對於轉診時要寫上是什麼病，張松海説，男的就寫代謝綜合徵、睡眠呼吸暫停，女的寫多囊卵巢綜合徵、代謝綜合徵、脂肪肝。

“轉診到我們醫院就行，報銷是在我們這裏報，在我們這裏結算。”張松海説，“沒有不報的，只要給你辦了，都能報。”

一位於2021年10月9日在北京大學深圳醫院做了減重手術的女士透露，她的病歷上也寫的是代謝綜合徵，為了能報銷醫保，手術前做檢查時，會做一點“小技巧”把血壓和血糖升高，這樣就能達到診斷為代謝綜合徵的標準。據這位女士透露，這種“小技巧”是“測血糖之前，喝一罐蜂蜜水；測血壓之前，蹦一蹦，跳一跳”。

據《中國新聞週刊》瞭解，對於切胃減肥騙保，有的醫生會主動“指導”；有的則做得相對隱蔽，在明知切胃者為滿足指標作假，仍故作不知，默契配合。

7月24日，《中國新聞週刊》在長沙市第一醫院普外微創中心門診走訪時注意到，在明知有“胖友”在檢測前，喝過糖水飲料的情況下，醫生仍記載“檢驗”有“空腹血糖”。最終，該“胖友”被“初步診斷”為代謝綜合徵、肥胖症。《門診病歷》“特別囑託”：住院。

在開具前述《門診病歷》前，對於醫保報銷，長沙市第一醫院的一位減重醫師表示：“報銷的依據我們會給你搞出來。”

（文中張琳琳、王寧、劉嘉為化名；實習生趙晨琰對本文亦有貢獻）

（記者：劉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