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仲麟:CR929,分開或許是更好的選擇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張仲麟】
讓我們先把時間倒退回七年前。
2016年珠海航展,中國商飛的展台上,一架巨大的飛機模型被紅布覆蓋,猶如少女的衣裙,隔開來賓們好奇的目光。
隨着時間的推進,空氣中彷彿瀰漫着一種莊重和期待。伴隨着耀眼的閃光燈,UAC的總裁斯柳薩里和商飛董事長金壯龍攜手將那紅布輕輕揭起,宛如古老中國婚禮中最重要的環節——為新娘掀起面紗。
隨着布匹的飄落,中俄兩國航空工業的命運在此時交織,宣告了一場新的航空盛事的開始。在此刻,那架寬體機還沒有被賦予“CR929”這個名字,它仍是名無實體的“寬體機”,但它早已被寄予了厚望,成為中俄兩國間戰略合作的象徵。
在當時的榮光之下,無人能夠預見那架寬體機在未來會遭遇的風浪和命運的玩笑,但每一個在場的見證人都明白,這是一個新篇章的開始,一個孤獨和希望交織的征程。

斯柳薩里與金壯龍一同揭開當時還是新型寬體機的CR929紅紗

第二隻靴子的落地
時間來到2023年。
在剛剛結束的俄羅斯“軍隊-2023”論壇上,當年一同揭開紅蓋頭的斯柳薩里在接受採訪時稱“所有與我們和中國在這個項目上合作的世界技術領導者都已停止了這種合作。”同時表示正在考慮“各種合作選項,從基於MS21客機機翼所發展而來的機翼,到提供發動機”,也即從聯合研發的合作伙伴降級成提供子系統的供應商。
就這樣,俄方退出了CR929項目。
實際上早在2022年7月,俄羅斯副總理鮑裏索夫就稱俄羅斯將減少在CR929項目中的參與度,由於這是副總理的表態,也被廣泛認為是俄羅斯官方即將退出CR929項目。雖然隨後俄羅斯政府否認了這一消息並表示將繼續與中方合作進行研發,但外界對中俄聯合研發CR929的前景並不樂觀。

而在2023年6月的巴黎航展上,商飛展示的與CR929高度相似的寬體客機模型上,並沒有使用CR929這個名字,機身上也只有中國商飛而沒有UAC或OAK(OAK為UAC的俄文縮寫)字樣,而且名稱也改為“長程寬體機”。
這一變故被外界認為中國決定拋開俄羅斯獨自進行CR929項目。而6月16日UAC總裁斯柳薩里接受俄羅斯24電視台採訪時也間接印證了這一點。
在採訪中,這位7年前一同揭下CR929紅布的UAC總裁稱他正在和商飛討論合作的新方法。結合他在8月“軍隊-2023”論壇上的講話,可以認為俄羅斯方面承認不再是CR929的合作方,而是成為了供應商。

巴黎航展上商飛的寬體機展牌上已經沒有俄羅斯元素了
對於這一結果,其實並不令人意外。由於俄烏衝突的原因,俄羅斯遭到西方全面而又徹底的制裁,而CR929項目中還有大量西方供應商的參與。如果俄羅斯還在CR929項目之中,由於其承受的制裁,只會連累CR929項目,也因此分道揚鑣及時進行切割,避免拖累中國方面屬於明智之舉。而且自俄烏衝突爆發之後,俄羅斯內外部環境發生巨大變化,原本合作的基礎也早已不復存在。因此如今“換一種合作方式”屬於第二隻靴子終於落下。
而如果從中國方面來看的話,也能從大量跡象中看出CR929項目的重重坎坷。在中國航空工業體系下,這些“官八股”是瞭解進展極為重要的渠道,而過去幾年裏,商飛官網上關於CR929大事記的變化,也一定程度上反應了CR929的現狀。

商飛官網上2018-2022年CR929大事記
如果我們“刻舟求劍”一些,拿C919的項目進度進行橫向對比,以項目籌備為起點的話,那麼C919是從2007年為起點,CR929是2014年為起點。CR929項目現在已經過去了9年,而C919在同樣時間裏(至2016年)已經完成了首架飛機的下線並將於次年首飛。如今,第二架C919已經實現商業運營,CR929還在初步設計階段。

C919總師吳光輝介紹CR929情況
大型客機研製共分為立項論證和可行性論證、預發展(總體方案定義、初步設計)、工程發展(詳細設計、全面試製、試飛取證)、批生產與產業化四個階段。C919在2011年12月完成了初步設計階段並轉入詳細設計階段,距離2007年項目籌備過去4年;距離首飛還有6年。
雖説CR929要比C919更大更復雜,不能機械地進行類比,但作為一款2014年開始籌備、2016年宣佈合作、2017年正式啓動的飛機,在2022年才剛剛明確總體方案進入初步設計階段。縱使過去三年有着疫情與戰爭等因素的影響,但這緩慢進度——而且是在預發展階段耗費那麼多時間——怎麼看都讓人覺得“過於佛系”。
對俄羅斯來説,這項目沒有順着他們的心思來,本來就心不在焉;而對商飛來説,在2023年之前最為重要的任務就是保證C919的取證以及首航,CR929這事優先度往後稍一稍就是了。而且和俄羅斯在這項目上存在分歧,推進了也是吃力不討好,還不如等待有了確定性方向後再使勁,避免前功盡棄。
同牀異夢的“婚姻”
雖説國際環境的巨大變化是CR929項目中俄合作生變的主要原因,但早在2014年項目籌備之初,商飛與UAC的分歧已經在冥冥之中註定。
2014年中俄之間協商寬體機項目合作時,恰逢烏克蘭發生顏色革命,隨之引發克里米亞及頓巴斯地區脱離烏克蘭,導致東烏危機爆發。而俄羅斯對克里米亞及頓巴斯地區的支持,引發了西方對俄羅斯的強力制裁,使得俄羅斯經濟受到了嚴重影響,斷絕了大部分與西方的技術合作。
在這樣的國際局勢背景下,俄羅斯與中國對新一代寬體機有了截然不同的需求。
俄羅斯想要立足於中俄自有技術,不依賴其他國家來研發新一代寬體機,但中國對於新一代寬體機的需求,是在技術與關鍵指標上能與波音和空客相抗衡,並且處於世界領先水平的寬體機。
可以看出,俄羅斯想要得到的是伊爾96的新時代精神續作這種成熟而又具有高度自主能力的飛機。經濟性和性能是次要的,圖一個“又不是不能飛,只是成本高了點”。而中國想要得到的是一個國產版空客A350-800,起碼得和C919一樣,可以和空客波音兩家的競品分庭抗禮不落下風。
當然最終的結局我們也看到了,CR929立項時所確定的技術指標是瞄準了波音和空客最新寬體機的,而與CR929公佈時的指標最接近的西方競品飛機當屬空客的A330NEO,也即A330-900(空客A330家族的最新型號),多少也算是相互妥協的產物。而正所謂強扭的瓜不甜,當兩個合作方的需求差距較大時,哪怕最終在一起合作也註定不會是一帆風順。
就中俄航空合作這事來説,與其説CR929項目是一場“婚姻”,不如説這本來就是一場兩個家族之間的“政治聯姻”。一個祖上曾經闊過而現在破落了,但依然有些的家底;一個是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有的是錢但是根基尚淺難以獨自挑起大梁。本來兩個家族聯姻在一起認為可以優勢互補形成共贏局面,但是這場“政治聯姻”所帶來的婚姻卻是充滿了矛盾和分歧。
俄羅斯想要在CR929項目中利用中國的資金和市場,重建自己的航空製造業體系,而中國則認為可以在合作中學到俄羅斯繼承自逝去的紅色巨人的大型飛機經驗與各種獨門技術;俄羅斯注重的是獨立自主,而中國則想要追趕波音空客並且獲得商業上的成功,各有所圖帶來的就是同牀異夢。而俄羅斯人在國際合作中所表現出來的“為了要臉而不要臉”這一特點,更是給合作帶來重重阻礙。
一位參與過前期談判的人員就曾透露過,俄羅斯方面經常發生對先前會議達成的共識或者會議紀要不承認,一開會就全部否認又得重新談的情況。並且俄方人員一談技術問題就毫無興趣,但一談錢就精神抖擻。某種程度也算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到本世紀初中俄軍貿領域所發生的情況又重演了一遍。

説白了,這本來就是場政治需要大於技術需要的家族“政治聯姻”,而且婚姻雙方的分歧又大,只是本着“沒別的可選了湊合在一起過得了”的精神,在面上維繫着這場“婚姻”。
這種貌合神離的“婚姻”對於項目帶來的破壞是顯而易見的,哪怕沒有爆發俄烏危機,沒有西方全面制裁,就照着此前的進度,2025年首飛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而且中國在真和俄羅斯開展合作之後發現,當年的紅色巨人早就是個銀樣鑞槍頭,學不到什麼東西。不説別的,就PD35和CJ2000哪個進度更快現在還真不好説。而今由於西方制裁導致連形式上的“婚姻”都維持不下去,其實未嘗不是給雙方一個台階下,藉此機會名正言順各過各的機會。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當CR929項目進入2022年時,合作無法順利進行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一方面是西方對俄羅斯的技術封鎖與制裁,而另一方面是處於戰爭狀態和非常時期的俄羅斯航空業,也無暇顧及CR929項目。
對俄羅斯航空業來説,自戰爭爆發之後首要任務是服務於前線需要,轉產各類前線急需的武器裝備和彈藥。而在民用航空這塊,俄羅斯最為迫切的是完成民航機隊的國產化替代,以補充國內機隊。
在局勢惡劣到火燒眉毛的當下,CR929這個遠期項目顯然被排在最後面了,這點也體現在俄羅斯的撥款計劃上。在俄羅斯準備2030年之前撥款7700億盧布投入航空業之際,2023年俄羅斯計劃給CR929項目的研發撥款為8.97億盧布,也即1.2億人民幣。這經費投入比例足以反應當前俄羅斯對CR929項目的態度。
而今俄羅斯實質上退出中俄合作寬體機項目後,商飛獨自進行“長程寬體機”項目的話,就可以不用考慮俄羅斯方面的因素,可以大刀闊斧的對寬體機項目進行修改,根據自己的需求來推動項目的發展。
而轉化為供應商之後,俄羅斯依然可以發揮其在大型飛機機翼設計與大推力大涵道比發動機上的優勢,給“長程寬體機”項目幹活,並提供發動機備份(PD35發動機)。因此可以説俄羅斯事實上的退出,對商飛來説反而是“因禍得福”,不用再在合作伙伴身上內耗掉大量精力,而是明確目標重新出發。而前期緩慢的進度反而客觀上減少了沉沒成本的損失,更容易放下歷史包袱以調整方向。而且進度的放緩也給了國內配套供應鏈成熟的時間,讓供應商成長以適應寬體機項目的要求並提高國產化率。
俄羅斯這兩年所遭受的制裁也給我們好好的上了一課,雖然在寬體機項目中西方供應商依然是不可或缺的,但是由於俄羅斯的前車之鑑,無疑會將供應可靠性與國產自主率放在較為優先的位置進行考慮,而這是早期CR929項目中未將其重點考慮的因素。
換而言之,此前項目進度的放緩其實反而給了重新思考、重新定位的時間,使得寬體機項目會更適合新形勢下的需求。畢竟中國2014的國際環境與2023年的國際環境早已發生了巨大變化。而重新調整後進度必然會隨之順延,客觀上給了國產寬體機其他配套項目充足的時間以成熟,如作為CR929或新寬體機項目配套的國產CJ2000發動機。
好菜不怕晚,有C919的成功經驗在前面,商飛的寬體機項目(不管是不是還叫CR929)必然會是水到渠成式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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