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紅宇:在製衣小鎮中,我們找到了中國“人口紅利”消失的另一個原因
【文/陝紅宇】
一間破舊的小屋,門前掛滿各種衣服,裏面只有一點點個人移動空間,剩下的都是貨物,紅的、粉的、綠的各種衣服都堆在一起。
站在門口的店員,不到半小時便換一身新衣出來。她們平日除了要清理貨物之外,也要當好店鋪模特這一角色。行人路過,總要回頭望幾眼,貌似她們手中緊握着鄉鎮潮流密碼,跟着她們買,終究不會出差錯。
這樣的檔口在製衣小鎮上數不勝數,但它們的數量還是沒法超過隱藏在居民樓裏的那一户户家庭作坊。這類作坊規模大一點的便註冊成中小型製衣公司,規模小一點的都不需要扯營業執照,一家挨一家,密密麻麻排列着。
走進這樣的街道,你都會愣住幾秒,要在大腦裏搜尋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它。這裏既沒有工業園區的規整,也沒有居民區的純粹,粗大工業管、街邊賣菜攤、貼好倒“福”字的工廠大門、還有穿睡衣拖鞋出來上班的工人,周邊的一切元素是那麼的混搭不相符,但不知道為什麼,總感覺它們混合成的氣息中藴藏着一股強大的生命力。

廣州海珠區康樂村的製衣工廠
我們隨機走進了一家由居民樓“改裝”成製衣公司的企業。
這棟樓有兩層,大概400平方左右。一層的一間房用作辦公室要來招待客户,另一間房則是成衣車間,做好包裝直接開車運走。二層是主要的生產車間,一個片區主要做裁片,一個片區做車縫,一個片區打印洗水標和其它相關物料,還留一個小片區做質量檢查,二樓做好衣服後再拉去一樓做包裝。
二樓這些小片區中,車縫部分需要的人工最多。他們仿照中學教室裏的課桌擺放樣式,給每個工人面前擺放一台縫紉機,他們需要手腳並用一直聽着機器噠噠噠的聲音來做工,每完成一件衣服便有幾塊錢打入賬户,多是計件收入。來這裏做工的很多是家庭婦女,男性較少。
老闆帶我們參觀完之後,便講起了他的經營哲學。
他認為這種由居民樓改造成的企業有一定的存在必要性,最核心的要素是這裏成本非常低,而且能夠適當解決當地就業問題。他算了算工業園區的費用,至少包括三大項,即廠房租賃、公攤水電、額外園區管理費用,而如果用自家住宅改造,這些可以通通省掉。
更為關鍵的是,園區的廠房動不動一出租都是1000平方米以上,自己這種小企業根本用不着也沒必要進去。若地方不夠,多租隔壁鄰居的一棟樓也夠用;如果遇上訂單萎縮,又該去哪裏找這些昂貴的廠房租金呢?所以,他始終認為“合適”最重要,只要利潤和場地、人工費用、周邊配套、物料成本相配套,那麼企業就能存活下去,等生存得較好,再進一步考慮如何擴大地盤等問題。
老闆對自己的事業生活很滿意。從家裏走幾步路就到工廠,出了工廠大門走5分鐘就是菜市場,騎電動車10多分鐘就可以把小孩送到學校。平日不忙就到周邊街上找鄰居坐坐,問問張家是否進回了新面料,看看李家是否有新印花,有時打個歪心思,坐在馬路對面抽支煙瞅瞅競爭對手在搞啥。若這些都無聊,就去旁邊的小公園喝壺茶吹吹水打打牌,反正一天天的日子就這麼過。
自己牽掛着的老婆、孩子、事業,都能照顧得到,幸福感就很高。若稍微有點難過,那就是訂單被搶走或整體市場訂單下滑、利潤變薄時,那時就只能少吃一點肉多喝點粥來過日子,但家裏有存款也難不到哪裏去。
老闆又繼續講起了他的工人們。他們都住在周邊,和自己的生活也差不太多,唯一的不同是自己賺多點而工人少賺點,但都屬於靈活上班人羣,都能同時兼顧好家庭和事業。有時工人們也會羨慕那羣進廠的同行,每到月底開始比拼工資時便會掀起一陣揶揄風;但每次要求他們進正規工廠時,他們總是擺擺手禮貌回絕,習慣了想見媳婦就能見到、想吃啥出門就到、想請假一個電話就能搞定的生活,少賺一點錢不算什麼。到手的錢是少了點,但換回了家庭完整和生活便利,這筆買賣還是划得來的。
聽到此,突然解開了心中一直存在的困惑:為什麼過去中國製造業的人工成本會那麼低,而現在卻一直在上漲?
多數時候我們都會不假思索把答案鎖定在“人口紅利”這一核心概念上,給出的解釋是:過去中國人口眾多,所以在市場需求一定的前提下,勞動力供大於求,製造業勞動力成本就會很低;但現在總體勞動人數下降,人口紅利慢慢消失,所以勞動力成本會上升,傳統服裝製造業會紛紛向越南等地轉移。這是從經濟學視角給出的解答,但或許還可從上述案例中找到新答案做補充。

製衣工人正在勞動(圖/新華社)
進入傳統行業勞動力總人數減少是勞動力成本上升的剛性因素之一,但現階段普通勞動力對全方位幸福感要求的提升,也是勞動力成本上升的隱形要素之一。
具體而言,在過去的勞動力市場中,工人進工廠是求生存的邏輯,自己一家老小几口人的飯碗都在這一份工裏,所以他們只能犧牲掉眾多方面來換取這份口糧。但現階段不同,工廠越建越多,同行越來越少,在這種情況下,工人並不愁找不到工作,只是要做相對而言性價比更高的工人,而且要能同時兼顧好事業和家庭。
他們對工作的定位再也不僅僅是餬口,還會參雜更多情感訴求在內。對於工人自己而言,要保證合適的休息時間保證身體健康,再也不能沒日沒夜地苦幹;對於工廠而言,要完成一定訂單總量但沒辦法強制拉長工作時間的前提下,只能靠加工資來讓工人多幹活。
其次,工人再也不是一個純粹的流水線幹活機器,他們會願意花更多的時間、金錢和精力和親戚朋友聚會相處,而這方面開銷的加大,也勢必會傳導到工資板塊。
最後,工人也會更加註重家庭完整性,過去只是孤身一人在外地打工,現在妻兒老小都要一起生活,這意味着工廠招工需要解決的是家庭問題而非單純的個體問題,這勢必會提升生產成本。
綜合上述分析不難看出:工人工資上漲不僅僅是勞動力缺乏,背後也有其它因素在影響,但後續影響因素都是建立在勞動力缺乏的基礎之上才成立。
當這些工人不再僅僅是一顆機械螺絲釘時,那麼社會的創造力就會慢慢提升。當一個工人工作和家庭都能兼顧到時,那便意味着社會實現了真正的進步;而每一個普通人都可以變得越來越豐滿立體時,那麼整個社會就是在朝着現代化的方向邁進。
(本文為IPP“鄉村振興與縣域發展”研究團隊專題調研文章之三,原文題為《居民樓裏的小作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