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福爾克：為什麼西方領導人在全球危機來臨時，始終背棄全人類利益？
【文/理查德·福爾克，翻譯/周子怡 校對/郭涵】
1991年冷戰結束時，西方國家，尤其是美國，發現自己正處在一個十字路口：一條道路通向和平、正義、合作、核裁軍、重振聯合國、包容、多元化、人權、多邊主義、公平貿易、規範市場、糧食安全、能源轉型、可持續性和人性化治理的方向；另一條道路則會導致軍國主義、干涉、好戰、核主義、衝突、制裁、在他國製造政權更迭，多個導致貧富差距擴大的趨勢、掠奪性的新自由主義全球化、霸權、地緣政治至上的發展。
不幸的是，冷戰的“勝利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它們更熟悉的霸權主義地緣政治之路，放棄了推動核裁軍和以人為本的全球治理形式（包括擯棄“五常”一票否決權的聯合國）的歷史機遇。這些嚴重的地緣政治誤判所造成的長期危害，目前正通過尚未解決的烏克蘭危機和麪對全球警告的疏忽回應顯現出來。
蘇聯解體十年後，美國總統喬治·沃克·布什用非常自信的語言從意識形態層面對這一選擇做出辯護：
“20世紀自由主義與極權主義之間的偉大斗爭以自由力量的決定性勝利而告終——實現國家成功的唯一可持續模式就是自由、民主和市場經濟……我們將鼓勵各大洲建立自由開放的社會來維護和平。”【官方文件《美利堅合眾國國家安全戰略》前言，2002 年】
這一聲明是在針對世貿中心和五角大樓的“9·11”恐怖襲擊過去數月後發表的，它通過宣佈發起 “反恐戰爭”而不是抓住機會推廣跨國反恐執法合作的試驗，重申了在地緣政治層面具有延續性的選擇。
烏克蘭戰爭提供了又一次機會，（西方）本可以選擇不太熟悉的妥協和外交道路，而不是追求代價高昂、問題重重的勝利，同時接受對追逐霸權和長期戰爭投資增加導致的應對氣候變化與國內改革的機會成本，然而（西方）又一次毫不猶豫地接受了毫不妥協的軍國主義。
但是，人們越來越懷疑這種帶有地緣政治色彩的好戰傾向所帶來的財政負擔，這種好戰傾向意味着擊敗俄羅斯、警告中國，並損人利己地讓烏克蘭民眾為其戰略付出沉重的代價。烏克蘭民眾不僅是俄羅斯攻擊的受害者，也是烏克蘭政府煽動的極端民族主義的受害者。這種極端民族主義背後有來自華盛頓的政治指令影響，即使美國的地緣政治關切與烏克蘭民眾的福祉是相互衝突的。
很難否認這樣一種注重地緣政治的模式有多盛行，通過對比今年5月在廣島舉行的七國集團領導人峯會和8月在約翰內斯堡舉行的金磚國家領導人所產生的冗長而複雜的成果文件，就能生動地説明這一點。
G7廣島峯會期間 多國參會政要合影（圖源：視覺中國）
七國集團的文件有三個顯著特點：一是無條件承諾幫助烏克蘭在戰場上戰勝俄羅斯，淡化聯合國的重要性，凸顯聯合國只能對《聯合國憲章》中所提及的和平議程、核裁軍和國際法的重要性做口頭承諾的失敗，如“為在2030年前實現聯合國的可持續發展目標(Sustainable Development Goals) ”這樣“感覺良好”的陳詞濫調。
二是G7國家反對簽署《禁止核武器條約》（TPNW），重申他們將繼續依賴核武器的威懾與核不擴散機制，以及心照不宣地依賴美國的“全頻譜優勢”（full-spectrum dominance）。同時，他們以戲謔的方式做出了會被人誤以為是姿態柔軟的聲明，即G7國家將“最終”接受核裁軍。在西方國家的安全政策精英圈子裏，“最終”一詞的被正確地解讀為“永遠不會發生”。
三是20世紀90年代初冷戰結束後，全球局勢前所未有地風平浪靜，過去的地緣政治對立不復存在。但美國方面就如何高調採取行動，推動實現核裁軍、加強聯合國維和能力的問題，甚至連一次嘗試性的動作都沒有才去過。
與七國集團不同，《金磚國家約翰內斯堡宣言》着眼於一個和平競爭、全球合作的世界，他們認為烏克蘭戰爭提出的挑戰在於如何通過外交手段，而不是軍國主義戰爭傾向來建立和平。金磚五國聲明文件最突出的主題是：致力於減少對霸權主義全球安全保護和貿易、金融、投資安排方面的依賴，這些安排在蘇聯解體後被更加嚴厲地強加給全球南方國家；通過抵制新的單極帝國主義，在各種“後國家獨立時期”依然產生的衝突局勢中團結一致。這些衝突局勢喚醒了世界的現實，使各國認識到非洲、拉丁美洲和亞洲與“殖民主義”的鬥爭遠未結束。
今年7月在尼日爾的政變引發的緊張局勢表明，非洲國家陷入了“殖民主義後的殖民主義”的險境之中。這一現實反映了擺脱殖民的國家面臨的矛盾、腐敗和（政府）無能，他們在1960年之前一直處於直接殖民控制之下，並被刻意阻止發展國民經濟、教育和政府治理方面的能力，此後又被（前宗主國）通過非正式的政權控制所剝削。
這些國家，尤其是在西非的前法國殖民地，在被留待自生自滅時發現，在國內治理方面，他們除了接受法國以合作的精英文官制度為幌子，略加掩飾地實行新一輪屈辱性的統治之外，似乎別無其他更好的辦法。
金磚五國仍處於確立自身身份的早期階段，由於其內部矛盾，這仍是一項錯綜複雜的工作。例如，印度、巴西和南非並不想放棄與大部分西方國家的聯繫，而是尋求抗衡（美國）單極霸權中的部分做法。
此外，目前還不清楚金磚國家組織增加的六個成員國是否會從整體上擴大其基礎，有助於增加其反霸權主義的影響力，還是會產生適得其反的效果，即接納了似乎不願意立即挑戰霸權主義或處在地緣政治首要地位的國家加入金磚國家組織，從而削弱了該組織最初成立的目的。
當地時間2023年8月20日，南非約翰內斯堡桑頓會議中心外的2023年金磚峯會的海報（圖源：視覺中國）
截至 2023 年年中，七國集團和金磚五國的宣言在基調和實質內容上顯示出了明顯的差異。七國集團在反覆強調和平與發展的陳詞濫調後，立即轉向更加明確其對軍國主義的行動承諾，並通過在整份聲明中反覆提及“俄羅斯對烏克蘭的侵略戰爭”來強化這一承諾。
《G7廣島峯會領導人公報》的開篇語就表明了這一點：
“我們作為七國集團領導人，於2023年5月19至21日在廣島舉行年度峯會，我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團結一致，決心共同應對當前的全球挑戰，為更美好的未來指明方向。我們的工作植根於對《聯合國憲章》和國際夥伴關係的尊重。”
從整個文件來看，“我們的決心”以極具象徵與實質意義的方式與烏克蘭取得戰場勝利聯繫起來，不管需要花費多長時間才能實現這樣的目標聲明的重點是概述讓烏克蘭取得戰爭勝利的具體步驟，而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願意採取外交手段或政治妥協，這證實了七國集團在俄烏戰爭中的“決心”。
這一可疑的行動方針也在如下發言中體現出來：“我們正在採取具體行動支持烏克蘭抗擊俄羅斯的“非法侵略戰爭”，只要烏克蘭需要，我們的支持就會持續下去。”這些有關戰爭的具體步驟與聲明在涉及和平與正義問題時含糊籠統的措辭形成鮮明對比。與此相反，金磚五國密切關注巴勒斯坦日益惡化的局勢、擔憂移民問題、以公平方式應對亟需解決的氣候變化問題，而七國集團在這些問題上要麼保持沉默，要麼採取倒退的態度。
我們如何才能理解七國集團的選擇？他們將核危險提升到危機的程度，並將注意力和資源從氣候變化、減輕貧困、糧食和營養安全、民族自決、和平解決衝突、加強聯合國能力、接受多邊主義等全球公共產品上轉移開來，顯然會危及人類的未來。為什麼西方國家的政治領導人在全球危機來臨時，始終背棄全人類的利益？
第一條對策是，儘管歷史環境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風險，但地緣政治至上早已成為世界組織方式的一部分。即使是在二戰的陰影下，聯合國也通過“五常”一票否決權允許最能危及國際和平的強國免受其憲章框架的約束，免受其在二戰時的國際罪行的懲罰，同時起訴與懲罰戰敗國倖存的領導人。
關於核武器，他們所找到的解決方案不是銷燬核武器，而是將核不擴散機制與進一步強調少數國家壟斷核武器相結合起來，核大國在戰爭計劃中秘密使用核武器方面擁有不受限制的自由裁量權，甚至連“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的聲明也無法對其進行約束。
實際上，1945年建立的全球安全體系就是為了讓國際法和聯合國處於邊緣地位。柏林牆倒塌後才出現的單極霸權結構並不是它的設計初衷。這種結構目前正面臨着來自俄羅斯和中國的日益嚴峻的挑戰，而這兩個國家本身並不準備終結基於地緣政治考慮的治理。
冷戰後美國領導的北約（西方）霸權主義和功能失調的結構，正面臨多極化的挑戰。“全球南方”國家與這兩個地緣政治挑戰者或聯合或單獨行動，也在不斷挑戰着單極霸權。隨着全球西方越來越接近於宣佈“冷戰2.0”，“全球南方”國家也在傾向於構建“萬隆會議2.0”。
這一更有希望的全球外部新條件有如下重要表現：它代表世界絕大多數國家政府廣泛支持在烏克蘭和伊朗採取外交和解措施，並全面反對以制裁為手段的脅迫性外交；金磚五國通過對欠發達國家的國際貿易和金融安排實行“去美元化”，發起了對新自由主義全球化模式的直接挑戰；金磚國家新開發銀行（NDB）促進欠發達國家經濟進步方面的運作，而不附加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所強加的限制性條件；通過在“全球南方”中廣泛支持《禁止核武器條約》（TPNW）與北約的擁核主義相抗衡；支持巴勒斯坦行使民族自決權，支持非洲國家民眾對帶有殖民主義特徵的後殖民時代國家政權發動的政變。
世界對美國霸權的意識和敵意正在增強，同時對尊重《聯合國憲章》和基於國際法的治理框架表現出更濃厚的興趣。這些發展儘管存在矛盾和不一致的因素，但卻為更加良性的地緣政治創造了可能性，這不僅減少了軍國主義色彩，而且更加致力於和平解決爭端，關注世界經濟的公平，並致力於通過合作解決全球共同問題。
如果這種趨勢持續下去，正在發生的歷史性轉變將獲得動力，削弱其霸權主義和單極特徵，並向更加良性、規範化和多極化的地緣政治的早期階段過渡。總之，在日益黑暗的天空中，我們能看到希望的曙光。
（原文於9月8日發佈在”外交事務“網站，原標題：”七國集團和金磚國家組織對於未來的願景：強迫性單極與合作性多極“G-7 and BRICS Visions of the Future: Coercive Unipolarity or Cooperative Multipolar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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