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詠幻:那些借債去日本的東南亞勞工後來怎樣了?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月詠幻】
隨着各類限制的取消,今年夏天,訪問日本的旅遊人數越來越多。時隔數年,很多小夥伴在日本遊玩的時候也發現了很大的變化:在大街小巷和各類商超,好像多了很多東南亞風格的面孔。
這和數年前的日本風景對比很強,不少朋友找到筆者問,是不是最近東南亞,尤其是越南經濟騰飛,來日本旅遊的人也多了?
的確,東南亞來到日本的人數越來越多,如下圖所示,代表泰國的藍色和新加坡的紅色,增長非常迅速。但我們可以發現,其中代表越南的黃色條狀圖一直很穩定。

這些越南人大概率不是來旅遊的,更多是無數為了生活而遠渡重洋,來到日本的東南亞技能實習生的身影。
根據日本官方數據,越南人在日本有48%的常駐人員是技能實習生。最誇張的是,日本國內的技能實習生裏越南人就佔了56%,遠超其他地區。筆者此前也有明確的體感,住處周邊的中國人雖然數量不變,但越南人卻是以某個據點為核心,不斷增加。現在回過頭來看統計數據,也印證了當時體感的正確。

圖片來源:NHK
名為學習,實則低薪勞動
日本的技能實習制度啓動於1993年,核心是為了改善從1980年代開始就明顯突出的日本勞動力人手不足的問題。
1991年,日本成立了國際研修協力機構,這是一個半官方機構,由司法部,厚生勞動省,經濟、貿易和工業部,外交部以及國土交通省管轄。這個機構設定了相關的規章制度,讓日本企業能夠從海外引入廉價勞動力,且名義是“研修生”,口號是“國際交流”和“技術轉移”。
此制度旨在對通過外國人培訓制度獲得一定水平以上技術的外國人,在培訓結束後,與企業簽訂僱傭關係,從事生產活動,進一步提高在培訓中獲得的技術。

日本的“外國研修生”引進流程
此時的技能實習生制度,口號是為發展中國家提供技能培訓,核心放在讓外國人到日本的各地學習農業等地方產業,以便他們回國後將日本的技術帶到自己的地區,方便今後的國際交流。
彼時,只有中國、菲律賓和印度尼西亞獲得這一機會。也正是那個時候,引動了大量中國同胞到日本“打洋工”,試圖改變自己的命運。
所有的研修生,來到日本之後每個月薪資也就約3000~4000元。而當時日本還是泡沫經濟時期的尾巴,所有人哪怕是剛畢業的學生,都有1~2萬元的月薪。同時,研修生差不多隻有1年的期限,就必須回國。如果表現好,可以延長到最多共計3年。
雖然日本官方宣稱這是一個“技能傳遞”的計劃,但越來越多的報道揭示了實習生經歷的勞動剝削、不公平待遇和工作與學習名不符實的現實。
從很早開始,許多技能實習生就聲稱他們收到的工資遠低於日本的最低工資標準,有時甚至只有一半。同時,儘管法律明文規定工作時長和休息日,但仍有大量報道稱實習生常年無休、工時超過法定標準。
外國研修生多半從事日本人不願從事的“3K工作”【危險(kiken)、骯髒(kitanai)、吃力(kitsui)】,如製衣、金屬加工以及農業勞動。由於研修生與企業沒有僱傭合同,待遇不能適用日本《勞動基準法》及《最低工資法》,很多人成為企業非法的“低廉勞動力”。
而最讓人難以接受的是,許多實習生反映,他們的工作與所謂的“技能學習”大相徑庭,更像是簡單的重複勞動。正常在日本上班的話,可以自由更換工作地點,但技能實習生則受到嚴格的約束。
外國人研修生問題律師聯絡會指出,許多接收方對研修生實施刻薄的管制,收繳他們的護照、健康保險證,還作出各種非法懲罰規定,工作時間上廁所,忘記鎖門以及穿拖鞋外出等都要被罰款。與此同時,外國研修生來日之前與當地勞務輸出方簽署的合同也存在侵害人權的內容。其中包括不許向日本法院、社會團體以及媒體申述;不許參加罷工等條款。有的勞務輸出方要求研修生事先繳納違約保證金,有的還要以土地以及住房擔保。
低薪、長時間勞動,甚至不能隨意換工作……技能實習制度宣稱為“教育”,但在實際操作中,這個更像是純粹的低薪勞動者,同時還是綁定了公司,不能隨意走人的那種。一旦受不了苛刻的工作條件,實習生就會失去合法身份,要麼買機票回去,要麼開始成為黑户。
印尼技能實習生的故事
這麼説下來,看上去是那些無法堅持的人才會跑路。但是即便堅持了,也沒那麼容易。何況很多人其實也並不太有資本去跑路。為了家人,為了自己的未來,也必須咬牙堅持。
印尼的技能實習生阿赫就是這樣一位“出逃者”,他在從職場逃跑後接受媒體參訪,講述了自己的故事。
阿赫出生在農家,後在汽車修理專業學校學習。找工作時,被朋友邀請進入了日語學校。他的想法是,“與其繼承家裏的農場,不如趁年輕積累經驗”。在日本學習日語的過程中,他決定“存很多錢,然後寄回家”。
他有一個六口之家:父母、兩個哥哥、一個妹妹,還有一個交往中的女友。他從父母那裏借了50萬日元(約2.5萬元),用來支付赴日費用,這些錢是家裏賣了農田後的收入。
2017年5月,阿赫在20歲那年來到日本時,他在靜岡的培訓中心學習了一個月的日語,然後被分配到位於宮城縣一家大型住房製造商的下屬供應商。這是一家內飾工廠,時薪750日元。扣除保險、養老金和房租後,他每月大約能剩下10萬日元(約5000元)。
但是,當時的東北地區正從東日本大地震中恢復,因此通過60小時的加班,他的實際收入接近20萬日元(約1萬元)。他每月生活費為3萬日元(約1500元),並在三年內向家裏寄了250萬日元(約12.5萬元)。

在日本牡蠣工廠中工作的“技能研修生” 圖片來源:人民網
阿赫與其他9名實習生住在一棟獨立的宿舍裏。儘管他們都很節儉,但在休息日,他會與實習生朋友一起去賞紅葉、滑雪板等,享受日本四季的變化。他還被日本的上司和同事邀請品嚐了當地店裏的“芥末燒拉麪”。
但是,新冠病毒的影響改變了實習生的工作環境。
阿赫在日本工作了三年,並通過了可以工作四、五年的“3號”測試。2020年4月他回國了一次,原計劃在6月返回日本,但由於新冠疫情,他被困在了家鄉。在等待返回日本的過程中,他與交往中的女友結了婚,並舉辦了一場盛大的婚禮。
11月,他決定回到日本。雖然他的妻子不願意,但他已經簽了實習合同。回到工作地點後,他發現那裏的人和工作都變了。由於新冠疫情,工作減少了,很多日本員工離開,尤其是年輕員工。
工作逐漸恢復,但員工的數量沒有回升,工作量增加了兩倍。在疫情之前,他們是三個人做地板生產線,六個人負責屋頂,但現在是一個人做地板,三個人做屋頂,交貨期仍然相同。新招的員工也因為要搬重物、工作速度要求快、工廠太熱等原因,通常堅持不了兩週就走人了。“日本員工可以辭職,但實習生由於合同的原因不能辭職,也不能抱怨。”
不僅如此,原本不應由實習生承擔的管理任務也交給了他。他每天都是第一個上班,最後一個下班。每週只有一天休息,幾乎沒有自己的時間。雖然他的時薪已經漲到了900日元(約45元),但繁重的工作讓他身心都感到極度疲憊。
他也沒有任何人可以商量,緩解自己的這種處境。雖然實習生的問題應該由監管機構來處理,但他知道他們會告訴他“忍受並繼續工作”,因為這些監管機構和企業之間有利益往來,只有實習生待在企業裏,他們才能從中獲利。
2021年12月底的冬假,阿赫帶着給家人的70萬日元從宿舍逃走。他先是求助於在栃木的同國朋友,後來為了再次找工作,他搬到了神户市長田區的國際合作組織“PHD協會”運營的共享住宅。
儘管工作環境很苛刻,但他仍然堅持在日本工作,主要原因是“錢”。
改革技能實習制度
到2022年9月為止,日本的技能實習生佔全日本6070萬僱員的0.5%左右。這個比例並不算多,但事實上,已經摸到了技能實習制度的人數上限。畢竟這個制度本來就是希望讓外國勞工來學習的,最後變成是缺人手的企業來僱傭廉價勞動力。
或許一開始,技能實習制度帶了一些傳播技能的使命感在裏面,但日本作為少子化、老齡化的國家,走到後來,就變成了讓中低端產業壓縮用人成本的快捷通道了。就好像一個人如果非常口渴,你哪怕讓他走進淋浴房,他也會先偷偷喝兩口水。
同時,如上所述,實習生的欠薪和人權侵犯的問題也不少。

外國勞務者在東京集會,抗議歧視,要求基本權利 圖片來源:人民網
而由於實習生要支付給其出生國的派遣機構“手續費”或“保證金”,他們往往背上了鉅額的債務。加上在日本的低待遇和惡劣的工作環境,這導致了實習生在日本的失蹤和非法工作的問題。美國國務院在其關於各國人口販賣的報告中指出,日本的技能實習制度已成為侵犯人權的温牀。
面對目前面臨的種種爭議和挑戰,技能實習制度迫切需要更為深入和全面的改革。為了確保這一制度真正迴歸其初衷——幫助發展中國家培養技術人才,必須從制度和實施兩方面進行全面審視和調整。
基於這個現狀,日本在2019年開始導入特定技能制度,就是為了讓那些其實需要解決人手不足問題的企業能夠有一個更為直接的需求入口。將技能實習制度吸納到特定技能制度並整合是合適的,但另一方面,日本政府也不能放棄以國際貢獻為目的的技術援助,新制度也應堅定地繼續這一目標。
2022年3月發佈的入境管理局的委託調查顯示,與“賺錢和匯款”相比,更多的外國人表示他們的來日目的是“獲得技能和提高未來職業”。如果技能的習得目的支撐着外國人才的工作意願,那麼企業支持技能的習得也可以提高勞動生產力,為企業帶來利益。
在過去的30年裏,日本的名義工資幾乎沒有增長,而在過去的10年裏,由於日本銀行的大規模貨幣寬鬆政策,相對於其他貨幣,日元已經大幅貶值。而在這期間,亞洲各國的工資都有增長,這意味着對於實習生來説,將在日本賺到的工資轉換為本國貨幣後,其金額已大幅縮水,因此在日本工作的激勵已經減少。
在這種背景下,日本要想吸引優質的外國人才,不能僅從解決人手不足的角度考慮。為了滿足更長時間習得技能的需求,可能需要大幅擴展目前的特定技能2號框架,使外國人才能更長時間地留在日本。
現在的日本已經面臨系統性的人手不足和人才短缺。通過接收外國人才來解決勞動短缺的行業,可以緩解由於人手不足導致的增長限制,並暫時提高經濟增長的上限。
然而,人手不足主要是由經濟週期中的現象導致的,即使通過外國人才暫時緩解,日本的經濟增長趨勢也不會改變,這樣也很難提高日本民眾的實際工資增長率和生活水平。
從這個角度看,核心不是利用外國人才來緩解日本的人手不足,而是要穩定擴大外國人的數量。外國人才不僅是勞動力,只要他們在日本,他們也會增加消費。從需求和供應兩方面,他們都將為提高日本的增長做出貢獻。
如果未來的增長預期得到提高,企業將增加資本投資,這將提高勞動生產率,從而增加日本工人的實際工資和提高生活水平。
而這些事情的第一步,或許就是前一段時間內日本政府願意給所有在日本出生的嬰兒一律提供簽證的政策。在這個條件下,嬰兒的父母也將有機會獲得留下來照顧孩子的簽證,進一步拉動日本的內需。
希望在未來,這些勞工能夠在日本獲得真正的技能培訓和公平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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