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寧:重走紅軍路,才知紅軍飛奪瀘定橋後進入怎樣的兵家“死地”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房寧】
什麼是“腳底板做學問”?為什麼要強調“腳底板做學問”?所謂“腳底板做學問”就是要求調查研究要到現場,講究地面調查。
為什麼要求從地上走,要求到現場?其中重要的原因是在現場可以獲得“在地知識”(local knowledge)。
不到現場可不可以搞調查研究?當然也是可以的。但這種不到現場的調研,實際上是藉助其他人的調查材料進行的,或者説,是一種案頭的、紙面的調研。
那麼,間接的、案頭與紙面的調研有什麼問題呢?主要問題有兩個:
第一,他人的調研,因調研的目的、要求、水平等多種因素,無法滿足你的特定需要。
第二,更重要的原因是各種案頭材料對於一個沒有到過現場、缺乏現地知識的人來説,會產生理解困難,會產生大量歧義。沒有到達過現場的人還容易根據自己以往的知識和經驗對一些案頭、書面獲得情況做出判斷和理解,犯所謂“想當然”的錯誤。
總之,缺乏現地知識會導致許多幹擾乃至誤導。我們遇到過許多這樣的情況,一些沒有現地知識的人,在閲讀案頭及紙面材料時,會提出許多理解上的假設性問題。而這些虛擬的假設性問題,許多是出於想象的,在現實中根本沒有發生。這些多餘的假設引導着人們產生歧義和誤解。
現場調研,則可以因現地知識而避免許多不必要的乃至錯誤的假設與歧義,並且在許多情況下,現地知識可以使調研者的認識更加全面、更加具體,在許多情況下可以把調研者的認識直接引向事物的真相,即產生所謂的“直覺”。
總之,現場調研、現地知識,是一把“奧卡姆剃刀”,可以幫助調研者去偽存真,除雜留純,刪繁就簡。我的體會是,獲取現地知識是調查研究的一種捷徑。
這次“重走紅軍路”——從石棉安順場出發沿大渡河溯流而上走到瀘定橋——再次證明了現場以及現地知識對於調查研究的必要性和重要性。

4月7日、8日徒步路線(作者供圖,下同)
中國工農紅軍強渡大渡河和飛奪瀘定橋的長征故事廣為人知。但是,在我們沒有身臨其境,沒有沿着當年紅軍足跡在大渡河谷地裏走上150華里之前,我們關於紅軍巧渡金沙江、轉戰大渡河的認知其實也就是兩個概念:安順場和瀘定橋,也許再加上一個“石達開”。
在人們的一般印象中,當年紅軍強渡安順場,再飛奪瀘定橋,跨越大渡河,就取得了勝利。恐怕大多數人關於紅軍長征這一段的認知都是如此吧?!而當我們來到現場,當我們走過“紅軍路”之時,我們的認識大大地變化了,我們對於當年紅軍在大渡河流域的征戰歷史的認識變得立體豐滿、深入細緻。
有關紅軍轉戰大渡河的歷史介紹中,一般都會提到石達開大軍安順場覆滅的故事。1863年5月,太平天國著名將領石達開率三萬大軍來到安順場,結果未能渡過大渡河,最後全軍覆沒。以至於後來攻取瀘定橋的紅軍先鋒團政委楊成武故地重遊時,曾寫下對聯:翼王悲劇地,紅軍勝利場。

我們這次來號稱“川西門户”的雅安漢源、石棉一帶調研,到了這裏我們才注意到,1935年紅軍長征進軍四川,與72前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大軍進軍路線幾乎完全一樣。
四川西部有來自橫斷山系的三條大江,金沙江、雅礱江和大渡河。金沙江上游自南向北流到現在雲南昆明以北元謀與四川攀枝花交界的一帶,河流方向從總體上向東南轉向西北。金沙江在這裏形成了一個大轉彎。雅礱江是金沙江最大的支流,也在這一帶匯入金沙江。金沙江在這個轉彎河段的下游水勢逐漸平緩。當年石達開從雲南進軍四川就是在這個大轉彎河段的巧家渡渡過了金沙江。72年後紅軍也是從雲南渡過金沙江進入四川的。
紅軍本想從巧家渡江,但四川軍閥劉文輝的部隊已有戒備,所以紅軍改走上游的皎平渡渡江。但是,無論是從巧家還是皎平渡江,渡江以後的路線都只有一條,就是先到四川的會理,然後沿雅礱江支流安寧河谷向北行至石棉,再進入大渡河谷地帶。這是這一帶向北的唯一道路。石達開和紅軍的戰略意圖是一樣的,就是從川西這條唯一通道進入成都平原及四川盆地。
四川盆地西側是高聳的橫斷山系,從川北的阿壩州、甘孜州綿延上千公里直到雲南。大渡河沿橫斷山東側自北向南在石棉拐向東南方向,在這也形成了一個大拐彎。安寧河谷與大渡河谷是自川西進入成都平原的通道,所以,執有同樣戰略意圖的太平軍和紅軍時隔72年走了同一條路。

不同的是,石達開未能從安順場渡江,而紅軍強渡安順場又飛奪瀘定橋,跨越得了波濤洶湧的大渡河。
如果我們不重走紅軍路,故事原本到此也就講完了。而真正達到現場,獲得了現地知識後,我們才知道原來故事遠未結束,紅軍渡過大渡河並未脱離險境。我們從石棉向北徒步走進大渡河谷地後,才知道大渡河谷地帶原來是兵家的“死地”。
大渡河谷,山高、谷深、水急,且荒無人煙、氣候多變。兩萬多紅軍主力進入河谷地帶後,完全沒有立足之地,不用説軍需補給,就連打仗都無法部署展開部隊。在大渡河谷,不用打仗,只要堵住紅軍的退路,便足以困死紅軍。
以前,我讀到過蔣介石給國民黨中央軍和四川軍閥的命令,他指示將紅軍困死在大渡河谷之中。這次親身走進大渡河谷之中,我們才真正體會到了當年石達開和紅軍進入大渡河谷地帶的萬分危急。

從安順場一路走到瀘定橋,我們充分領略了大渡河谷的地勢與風光。大渡河兩岸常常是萬仞高山,許多地方陡峭的山峯直直插入水面,湍急的河水不時翻起白浪。當地人講,只要有白浪翻滾的地方就無法船渡。走在河谷裏抬頭一看,時常能看到高高的雪峯,晴朗的時候還能遠遠看到了橫斷山主峯海拔7000多米的貢嘎雪山。

當年紅軍奪取瀘定橋後,立即在瀘定召開政治局會議,研究未來行動。經過評估,紅軍又一次採取了出其不意的行動。
幾個月前紅軍“兵臨貴陽逼昆明”,在做出向南佯攻昆明姿態後,突然來了一個“反跑”,調頭向北渡過了金沙江。史稱“巧渡金沙江”。飛奪瀘定橋並未使紅軍脱離險境,紅軍當時必須脱離大渡河谷地才有可能逃出生天。政治局會議決定,立即沿大渡河左岸向東急攻下游的漢源,然後突破了漢源附近的海拔近3000米的飛越關,從而一舉跳出了大渡河的深谷地區。
紅軍雖然離開了大渡河谷,但此時經雅安去往成都平原的道路已被四川軍閥堵得嚴嚴實實。紅一方面軍在渡過大渡河後,戰鬥力進一步下降,已經不可能再去衝擊川軍的封鎖線。經過審慎的評估,紅軍只能選擇另一招險棋:向西北方向翻越川西雪山,進入藏族地區。
於是,紅軍使出最後的力氣猛攻雅安北面的兩個小鎮天全和蘆山;突破天全、蘆山後,再來一次“反跑”,向着成都平原的反方向翻越橫斷山系最東面邛崍山脈的雪峯夾金山,進入甘孜、阿壩藏區。
翻越雪山,進入川西藏區,終於使紅軍擺脱了離開閩贛中央蘇區後的半年多來,在長征途中,被國民黨中央軍和地方軍閥的圍追堵截,獲得了長征路上難得的喘息機會。阿壩、甘孜藏區是紅軍在長征途中停留時間最長的地區。紅一、紅四、紅二等三個方面軍總共在川西藏區停留接近一年半的時間。
紅軍出其不意地翻越夾金山。説是“出其不意”,其實卻是於史有據。
在清朝乾隆年間,川西曾發生了“金川之戰”。清朝自雍正帝開始在西南大規模實行“改土歸流”政策,加強中央政權對少數民族地區的控制和直接治理,加強內地與少數民族地區的經濟交流和人員往來,促進邊疆地區的經濟社會發展。但“改土歸流”政策遇到了來自少數民族地區的土司階層的激烈抵制和反抗。到乾隆年間,便發生了金川地區藏族土司的反叛,引發了兩次金川大戰。在第二次金川之戰時,乾隆啓用後來被譽為金川之戰第一功臣的阿桂主持西南軍務。

阿桂像
當年從四川盆地進入川西高原的道路只有一條,即沿岷江河谷地帶從汶川到理縣再到馬爾康的道路,然後沿大金川河谷,即今大渡河上游谷地帶,再去大金川和小金川。這也就是去年我們考察所走過的線路。
這條道路很長且一路險阻,要長途經過藏區,且易守難攻。這也正是當年清廷攻打金川的艱難所在。而第二次金川之戰,阿桂吸取了第一次金川之戰張廣泗的教訓,出其不意,從南路的雅安出奇兵,選擇邛崍雪山最低的一處埡口翻越了夾金山雪峯,只用10余天便直接攻到了大金川背後的小金川,最後取得了第二次金川之戰的全勝。
我想,稔熟歷史的毛澤東以及川中將領朱德、劉伯承等必定知道當年阿桂的事蹟。既然160多年前,阿桂可以率軍翻越夾金山,紅軍應該也能走通這條路,況且當時是在6月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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