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凱桓:在納卡再製造一個“烏克蘭問題”,俄羅斯就吃不消了?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薛凱恆】
當人們正在為俄烏戰場的膠着而感到無聊時,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又鬧起來了,自蘇聯解體後就成了“風暴之眼”的納卡地區爭端,再次吸引了全世界人的目光。
南高加索的納卡問題已經存在了幾十年,歷史上曾有過數次從極度惡化再到緩和的循環,該地區的主權現狀也至少改變過三次,在阿塞拜疆和亞美尼亞兩方數度易手。但由於衝突各方並未表現出妥協的意願,因此局勢的暫時緩和往往到最後又會演變為武力解決問題,外部勢力時不時介入此事,也令該地區的利益關係錯綜複雜。
各方的利益交織令納卡問題成了一個時不時就會爆發的老大難問題。以俄羅斯、美國、歐盟、土耳其和伊朗為代表的“國際社會”並沒有對外高加索的激烈局勢形成“救火”的通用方案,這加劇了本已困難的局面。蘇聯解體後該地區的複雜局勢逐漸讓納卡問題淪為了“外高加索火藥桶”,每一次衝突的爆發都在為該地區的局勢添磚加瓦。上一次遺留的問題沒有得到解決,就無法對付現在問題,緩和局勢的希望就將被新的、有激化局勢風險的問題所取代。這幾乎已經成了納卡問題的循環定律。

亞美尼亞-阿塞拜疆:問題還會繼續
9月20日,納卡地區的執政當局宣佈與阿塞拜疆一方達成全面停火,但局勢仍然沒有徹底冷卻下來。筆者也在此先下一個結論:本次停火不會是問題的終點。停火持續的時間或長或短,但毫無疑問,納卡問題還將繼續爆發,停火並不能真正解決問題。
無論2023年如何結束,它都將是亞美尼亞-阿塞拜疆衝突史上的一個重要里程碑,因為今年亞美尼亞總理帕希尼揚公開承認了阿塞拜疆對納戈爾諾-卡拉巴赫地區的主權。帕希尼揚此前明確表示,他準備在相互承認領土完整的基礎上與阿塞拜疆簽署和平協議。今年5月底,帕希尼揚曾稱,亞方準備在蘇聯時代的領土劃分框架內,“有限承認”阿塞拜疆對納卡地區的主權。
這是納卡問題的一個重要時刻。在蘇聯解體後,亞美尼亞領導人從沒有像帕希尼揚在2023年5月22日那樣,明確地談過納卡地區的領土主權問題。作為民族主義立國的國家,納卡地區是亞美尼亞政壇不可碰觸的政治正確,任何想要在該問題上進行妥協的亞國政客都會面臨極大的政治風險。
亞美尼亞第一任總統萊文·特爾·彼得羅相曾呼籲過對阿妥協,但這讓他付出了辭職和丟掉政治生涯的代價。在羅伯特·科恰良和謝爾日·薩爾基相任總理的時代,亞美尼亞領導人一直在尋找各種可以讓亞阿雙方都能接受的方案,也曾在不公開渠道與阿塞拜疆一方討論過由亞方讓步的方案。但這一切努力都是以非公開方式進行的,足見納卡問題在亞美尼亞的敏感程度。
而之所以帕希尼揚這次沒有導致嚴重的政治後果,是因為亞美尼亞在2020年納卡衝突遭受了嚴重的軍事失敗,這令亞方不得不接受“主權受損失”的現狀。亞美尼亞並不具備軍事政治報復的實力,這一點就連對帕希尼揚“投降政策”的批評者也不得不承認。而“國際社會”充其量只是關心納卡地區亞美尼亞人的人道主義權利和安全保障的問題,也並不準備為這個火藥桶問題親入泥潭。這一切都令亞美尼亞在相關問題上不得不予以一些讓步。
但阿塞拜疆似乎並不想接下亞美尼亞的“傳球”,這源於雙方在問題立場上的細微差別。在事實上承認納卡地區作為阿塞拜疆一部分的主權地位後,帕希尼揚試圖抓住最後的救命稻草:他提出了為爭議地區的亞美尼亞人提供國際保障的想法。這個提案實質上意味着納戈爾諾-卡拉巴赫地區將具有“國際託管”特殊地位,而阿塞拜疆要的則是納卡地區不附帶任何政治條件的“無償回歸”。
由於三年前的納卡戰爭並沒有給各方帶來無可爭議的明顯結果,納卡問題再次成為新的風暴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
在三年前的納卡戰爭中,儘管規模有所縮減,但該地區的執政當局還是被保留了下來。諷刺的是,這個當局內部也是內鬥不止。在納卡局勢再度激化的當下,“阿察赫共和國”(即“納卡共和國”)的總統阿拉伊克·阿魯秋尼揚在激烈的政治鬥爭風暴中被迫引咎辭職,以新任“總統”薩姆維爾·沙赫拉馬尼揚為代表的政客們則對納卡地區的前景爭論不休。“國防部長”薩姆維爾·巴巴揚等一些鷹派人士提議與阿塞拜疆進行有意義的談判。
但阿塞拜疆政府並不希望這樣,他們對這個未被承認的“國家”內部政治局勢不太感興趣。不僅如此,阿方還警告道:納卡地區的亞美尼亞人必須完全融入阿塞拜疆的國家體系,他們沒有任何領土自治的權利。“對於納卡的亞美尼亞人來説,唯一的方法是對話以及討論他們作為阿塞拜疆一部分的未來。根本沒有其他辦法,因為其他一切都是非法的。這是我們的紅線。”阿塞拜疆外交部長傑伊洪·拜拉莫夫説道。
亞美尼亞要求阿塞拜疆無條件解封拉欽走廊,而阿塞拜疆的提案是拉欽走廊應與阿格達姆(阿格達姆區,位於阿塞拜疆西南部,是阿塞拜疆的飛地,該地區被納卡地區隔開,與阿塞拜疆本土並不直接相連)—斯捷潘納克特(納卡地區的首府)走廊同步開放。也就是説,阿塞拜疆想要加強其西南飛地與本土和納卡地區的聯繫,這又是亞美尼亞無法接受。

當地時間2023年9月19日,納卡地區,阿塞拜疆國防部宣佈在納卡地區發起軍事行動(圖源:澎湃影像)
如此“嚴苛”的要求,不僅是由於亞美尼亞的孱弱和阿塞拜疆希望對過去的屈辱和失敗獲得補償的心理,眼下有利於阿塞拜疆的“國際環境”,也是支撐阿方大開價的底氣。阿塞拜疆知道,現在俄羅斯、西方、伊朗和土耳其都需要與自己保持良好關係。出於各種原因,以上有關勢力並不想與阿塞拜疆政府鬧僵關係。與此同時,阿塞拜疆政府的外交政策也相當務實與靈活,總統伊利哈姆·阿利耶夫並不想倒向哪一方,更不想重蹈格魯吉亞前總統薩卡什維利的覆轍。他不會與俄羅斯、美國或歐盟任何一方發生正面衝突,將外交舉措與強有力的壓力結合起來,小心翼翼但始終如一地“踩在紅線上跳舞”。
到目前為止,這一策略正在產生預期的結果。亞美尼亞與阿塞拜疆此消彼長的實力對比態勢,讓納卡地區的領土主權問題已經快要成了一個“不能談判的問題”。儘管民族主義立國、一向難以在此問題上妥協的亞美尼亞也罕見地展現了妥協的姿態,但阿塞拜疆的要價顯然不止於此,納卡地區的地位特殊化已然不能滿足他們的胃口,他們要的是整個納卡的“徹底迴歸”。
一旦納卡地區徹底“迴歸”,阿塞拜疆西南部的納希切萬地區將大大加強與阿本土的聯繫,阿塞拜疆就將與土耳其對亞美尼亞形成兩面包夾的態勢。具有“反土耳其”樸素民族感情的亞美尼亞人絕對不會接受這一點,而阿塞拜疆也因實力的消長而展現出了異常強硬的姿態。因此,筆者認為,此次停火絕不會是納卡問題的結束,未來圍繞着納卡地區的主權地位問題,亞阿雙方一定會有更激烈的新一輪衝突。
俄羅斯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與目前認為俄羅斯將放任阿塞拜疆敲打亞美尼亞,以變相拒止顏革政府背後西方勢力的主流看法有所不同的是,筆者認為俄羅斯反而會在此次事件後試圖與亞美尼亞達成和解。對俄羅斯而言,與亞美尼亞現政府達成和解才是真正能夠拒止西方勢力、維護俄羅斯利益的明智之舉。
域外勢力的博弈也會影響到南高加索的局勢進程。儘管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領導人之間進行了積極的外交接觸,但納卡地區周圍的緊張局勢仍在加劇。亞總統帕希尼揚、阿總統伊爾哈姆·阿利耶夫以及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的部長、顧問和外交官正在與來自俄羅斯、法國、美國和歐盟的外交官進行越來越密切的溝通,卻出現了越溝通分歧越深的奇怪現象。然而,如果你仔細觀察這種情況,就會發現這其實並不矛盾
“2020年後高加索地區已形成新現狀”的觀點,早已成為了國際社會的共識。但其實這當中有一個細微的差別:這種現狀應分為兩個時期去看待。
在烏克蘭局勢徹底糜爛之前,俄羅斯與西方的關係是對抗與合作的辯證統一。關於烏克蘭局勢的“諾曼底四國”模式、德涅斯特河沿岸局勢的“5+2”模式、納卡問題明斯克特別小組共同主席三人組的形式證明了一個事實:彼時的西方和俄羅斯還處於鬥而不破的階段,雙方沒有共同利益區間,但有對沖風險的意願。
在此背景下,納卡問題就顯得格外引人注目。2020年,以美國和法國為代表的西方國家準備承認俄羅斯在該地區的領導地位——西方打的算盤是,既不讓自己背上不必要的義務,也是為了讓俄羅斯“在自己的勢力範圍內犯下錯誤”。此外,將納卡問題丟給俄羅斯還可以讓俄羅斯與土耳其的關係複雜化,同時也有制衡土耳其勢力擴張的雙重考慮。
但2022年徹底改變了烏克蘭及其周邊地區的局勢,為了制衡俄羅斯,西方想要抓住可抓住的一切機會。亞美尼亞帕希尼揚政府是通過“顏色革命”上台的親西方政府,西方現在將俄羅斯視為南高加索地區的競爭對手,企圖利用亞美尼亞在南高加索製造一個新的“烏克蘭問題”以牽扯俄羅斯的精力。
作為南高加索事務的傳統參與者、亞美尼亞的盟友和阿塞拜疆的夥伴,俄羅斯將精力主要集中在烏克蘭問題上,其次才是高加索地區,這種現狀給了西方趁虛而入的機會。對於亞美尼亞的“去俄化”支持者而言,俄羅斯精力被牽扯在烏克蘭給了他們實踐自己理念的好機會。他們開始對俄羅斯在高加索地區的地位提出質疑,並努力抹黑俄羅斯的國家形象,俄亞關係因而陷入了僵局,走到了自蘇聯解體以來最差的局面。
美國和法國想要插手高加索事務,而俄羅斯對此則反應冷淡。俄羅斯是在害怕什麼嗎?其實不然,對於亞美尼亞近些年展現的“反骨”,俄羅斯並非袖手旁觀,而是將其置於與西方進行全球對抗的背景下進行評判。
換言之,俄羅斯希望的是亞美尼亞不要步格魯吉亞的後塵,不要完全倒向西方陣營,除此之外,俄羅斯別無所求。如果亞美尼亞徹底倒向西方,再加上本就親土的阿塞拜疆,南高加索將有機會在北約框架內成為一個同質空間,美國及其盟國將完全掌控南高加索地區的局勢。
前段時間,美國和亞美尼亞舉行了聯合軍演,這令俄羅斯大為擔憂,因此俄羅斯也樂於看見阿塞拜疆出手“教訓”亞美尼亞。但與西方不同的是,俄羅斯絕不會放任南高加索地區的實力對比徹底失衡,因而其對阿塞拜疆的行為也多有約束。
與此同時,俄羅斯對亞美尼亞的態度也是相當矛盾的,俄羅斯需要保持的是對亞美尼亞“既拉又打”的平衡狀態。對亞美尼亞的過度打壓不利於俄羅斯在該地區的利益,無視亞美尼亞的反俄情緒則更行不通,俄羅斯需要在這其中找的一個平衡點,這極為考驗俄羅斯的政治智慧。
儘管亞美尼亞政治家和整個社會不再將納卡問題視為國家認同的主要要素和政治正確一般的教條,但納卡主權的喪失仍然不是一個小問題。這不僅是亞美尼亞國家治理失敗的明顯表現,而且也是亞美尼亞領土縮水的開端。
亞美尼亞小國寡民,沒有足夠的力量來應對這種情況,且由於近年來與俄羅斯的僵硬關係,他們對俄羅斯提出的要求超出了俄羅斯今天所願意和能夠給予的。由於得不到他們想要的東西,亞美尼亞社會精英和部分民眾對俄羅斯的憤怒情緒達到了新的高度。他們試圖尋找俄羅斯的替代者,倉促地準備建立“安全聯盟”以威懾阿塞拜疆。亞美尼亞近年來先轉向美國,然後轉向法國,後來又親近伊朗和印度,試圖在以上國家中找到一個“靠山”。考慮到上述情況,亞美尼亞與美國的聯合軍演與其説是對俄羅斯的挑釁,不如説是進行“自救”的嘗試。
因此,一個簡單的“不夠親俄”的批判視角並不足以看到事件的全貌。在帕希尼揚上台前,亞美尼亞也與北約和歐盟開展合作,其軍隊曾在北約派遣到科索沃和阿富汗的特遣隊中服役。亞美尼亞此前宣稱的“互補主義”(亞美尼亞的官方外交理念,在羅伯特·科恰良擔任總統期間提出,這一思想認為亞美尼亞應在西方和俄羅斯之間實現“互補”)並沒有那麼反對俄羅斯對亞美尼亞“安全壟斷”。與之前的亞美尼亞領導人相比,帕希尼揚和他的圈子與西方的溝通更加順暢,人脈因素也發揮了作用。
在亞美尼亞現任政府的行動中,我們既看到了其天真的表現,也看到了其對於美國過高的期望。確實,美國所能給予亞美尼亞的,僅僅只有對“阿爾察赫共和國人權狀況的強烈譴責”而已。

2022年4月,帕希尼揚訪問俄羅斯(圖源:亞美尼亞總理府)
然而,我們也不能忽視的是,亞美尼亞社會對俄羅斯確實感到失望,這是亞美尼亞反俄立場的基石。如果沒有這種失望情緒以及軍事失敗帶來的挫敗感做支撐,任何亞國政客乃至親西方的顏色革命政府,都無法站穩其反對俄羅斯的立場。我們還要注意到,納卡問題本身已不再是亞美尼亞社會的共識。許多人厭倦了“miatsuma”(統一)的負擔,希望淡化俄羅斯的影響力,將精力集中於國家經濟建設之中。
為什麼修復俄亞關係對俄羅斯來説很重要?如果亞美尼亞政界人士甚至社會的很大一部分人準備好接受西方區域夥伴的角色定位,那麼對俄羅斯來説,意味着其在高加索地區的影響力將大大被削弱。這種情況只會有利於美國、法國和整個西方的利益。因此,筆者在此大膽預測,俄羅斯一定會與亞美尼亞進行雙邊對話以“解除誤會”。俄羅斯必須站穩了在高加索地區事務仲裁者的地位,以向有關國家表明美國和法國口惠而實不至的虛幻本質。無論俄羅斯和亞美尼亞之間的關係有多麼複雜,無論兩國之間的價值取向如何不同,亞美尼亞如何反俄,為了更重要的事情,俄羅斯一定會忘記“個人敵意”去與亞美尼亞修復關係。
在這種情況下,俄羅斯克服與亞美尼亞的溝通危機就顯得尤為重要。毫無疑問,法國和美國都會試圖利用這一點試圖進一步分化俄亞關係。一旦西方成功控場,不僅高加索地區的“烏克蘭化”進程將不可避免,對俄羅斯而言,南部方向又出現一個“小烏克蘭”更是完全無法接受的局面。精力本就被牽扯於烏克蘭的俄羅斯,將不得不重新將大量的精力投放於高加索地區,這將會對俄羅斯造成極大的負擔,因而俄羅斯此次的目標也很明確:極力阻止第二次納卡戰爭的全面爆發,極其重要的是不要在這場糾正鬥爭中浪費時間。
但從目前的局勢來看,俄羅斯也無力阻止納卡問題的繼續發酵。亞美尼亞退無可退的立場和阿塞拜疆越發強勢的態度,決定了納卡問題只會“冷卻”而不會真正消失,至少在俄羅斯從烏克蘭問題中抽身之前,筆者看不到納卡問題真正得以解決的希望。至於納卡問題的未來前景,我們需要觀察俄烏局勢的走向,更要關注西方、伊朗、土耳其等國力量博弈,這就又是另外一個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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