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瑋:“每次我問媽媽照片上的人是誰,她的眼淚就下來了”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左瑋】
沒有九月三十,哪來十一歡慶?
烈士,是兩個沉甸甸的字。他們用身軀鋪路、血肉築牆,以生命換來今日之中國。原中國人民志願軍一軍七師十九團團長康致中之子康明,對英烈們有着特殊的感情、特殊的祭奠方式。
01
72歲的康明兩鬢斑白、長鬚及胸。窮盡大半生,他走遍全國、幾十次往返朝鮮半島,宛如收集拼圖中的一塊塊碎片,還原着父親光榮而短暫的一生,以及諸多英烈不為人知的戰鬥故事和生命最後的時刻。
多年來,他不止一次的感慨,與無數埋骨青山無人知曉的烈士相比,父親能在赴朝前留下那幾張照片,何其幸運。
這張特殊的全家福攝於1952年12月31日。照片中,康致中緊握着康明的小手,開心笑着。母親高亞梅若有所思,眼底難掩憂慮。而1歲8個月的康明,似乎因睡夢中被驚醒,表情不太高興。

赴朝作戰前的全家福
康明對照片中的情境毫無記憶,細節多來自母親的描述。再後來,關於父親的深刻記憶是母親的眼淚。
“每次我問她照片上的人是誰,她的眼淚就下來了。”有一次,母親帶他去鄰居家串門,康明看見鄰居家孩子對着父親叫爸,他仰臉問母親:“別人家娃都有爸,我爸呢?”在場的人都愣住了,母親一下大哭起來。鄰居阿姨見狀,對康明説:“你爸爸是志願軍,在戰場上犧牲了。你長大了,要給你爸爸報仇!”
康明回憶:“我當時不知道犧牲的概念。我只知道,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稍大一點時,康明開始從母親珍藏的鐵盒裏尋找父親的影子。鐵盒中,6封從朝鮮寄來的家書已泛黃斑駁。
紙短情長,字字入心。
1953年3月的家書中,他説:“部隊到朝鮮後,收到祖國人民的慰問品,大家情緒高漲,均表示要打好出國第一仗,來報答祖國人民。”
1953年5月的家書中,他問:“小明的相片也收到了,我把它插在家中(應指坑道)地圖上,每天均能看到。他是否還是那樣調皮,會説話了,都會説什麼話?請告訴我……”
第七封信紙上,不再是那熟悉的字跡,是副團長孫錫成寫的:“亞梅,實在難以開口,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康團長他犧牲了……”
“小時候,每到清明節,八一小學都會組織我們去烈士陵園掃墓。當時我想,我父親的墓在哪裏?”父親埋骨在何處?1956年的部隊來信中有所提及——江原道鐵原郡朔字152號墳墓1號墓。可朝鮮半島,對於少年的康明來説,太過遙遠
康明逐漸長大,追隨着父親的足跡,他在戈壁灘當了五年的坦克兵。一旦有機會,他便帶着父親的照片,到全國各地尋訪父親的戰友。那些老戰士們得知康明的身份,百忙之中皆會與康明見面,包括曾是康致中部下、後任解放軍總參謀長的傅全有。
在康明不斷的尋訪瞭解中,父親的形象越發清晰高大:
1919年,康致中生於陝西西安,家中長輩康毅如是辛亥革命陝西同盟會會員。在“愛國”、“忠厚”優良家風中長大的康致中,1935年參加了轟動全國的“一二.九”學生抗日救亡運動。
“他是西安民族解放先鋒隊的組織人,1936年西安事變前因組織學生到臨潼向蔣介石請願‘停止內戰,一致抗日’,被國民黨特務通緝。地下組織負責人告訴我爸,西安上學是不行了,到延安去。半夜他溜回家,帶上奶奶給他的四塊銀元,去了延安,從此走上革命道路。” 從抗日戰爭到解放戰爭,康致中身經百戰,從指導員、教導員逐漸成為團政委、團長。西安解放後,康致中與同為解放軍的高亞梅在部隊裏結為了夫妻。
1953年1月,時任志願軍一軍七師十九團團長的康致中率領部隊入朝作戰,駐守在臨津江前線。彼時,朝鮮戰爭已近尾聲,為了增加停戰談判中的砝碼,雙方在陣地爭奪戰中殊死拼殺、寸土不讓。
1953年6月26日中午12時至傍晚,40餘架次的美軍B-29轟炸機先後來襲,對朝鮮江原道鐵原郡驛谷川南的七師十九團指揮所進行狂轟亂炸。坑道里,正在召開步炮協同會議的114位同志遇難,團級幹部中,僅前沿陣地值守的副團長孫錫成因一人倖免於難。
02
父親年輕的生命定格的時刻,成了康明心底化不去的執念。他説:“尋找知情人、瞭解當時轟炸的真實經過和細節,是我多年來孜孜不倦的追求。”
功夫不負有心人。多年的鑽研和尋訪,康明知曉了一軍七師十九團很多不為人知的戰鬥故事和團指揮所被轟炸時的細節。
康明從當年的師政委戴金川口中得知:指揮所剛被炸時,外面的戰士為了救出團長等人,冒着敵機的轟炸搶挖,又犧牲了不少同志。美軍的轟炸一直持續至天漸黑,高炮部隊最後都無力還擊了。天黑以後部隊繼續挖掘,但因山體垮塌土方量巨大、越挖越垮,為防止搶挖人員二次傷害,不得不放棄。
彼時,師參謀長曾招捌悲憤地説:“這仗還怎麼打呀?”
是啊,遭受此重大損失,十九團進攻敵笛音裏西北無名高地的硬仗還打不打?
時任主攻突擊二連連長王銀樓告訴康明:“那天天不亮,我們加強連200多人就潛伏到敵人陣地前沿的屯兵洞,準備天黑髮起進攻。結果等到天黑了又命令我撤回,才知道團指揮所被炸,團長政委參謀長副政委都犧牲了。我們連戰士們寫血書,堅決請戰,要為團長政委報仇!”此情此景,令軍政委梁仁芥激動不已,他説:“這才像我的老部隊!”
七師迅速整頓組織、調整幹部,師領導也趕到十九團親臨指揮。由於戰前準備充分,戰鬥方案人人熟知,為不失戰機,故決定推遲一天按原計劃發起攻擊。戴金川告訴康明:“戰鬥口號就是我定的——為康團長報仇!為孫政委報仇!”
這是抗美援朝末期,志願軍取得輝煌勝利的一場戰鬥。二十八日,我軍全殲守敵。戰後,孫錫成在給康家的來信中寫道:“由此敵所謂號稱的王牌一師在十九團面前破產了,敵三個團被打垮了,敵再無兵力可補再也不敢攻了,就此戰鬥結束,共殲敵1865名,生俘119名這次俘敵是抗美援朝兩年多來最高之記錄。”
在大連,七師師長吳子傑撩起衣服,康明看到了他胸側的傷疤。“十九團真是你爸爸他們帶出來的好部隊!出了那麼大的事,損失那麼大,團指揮員都犧牲了,照樣把仗打得這麼好!”
回憶起這段軍史,康明的語氣中難掩崇敬與驕傲。
2000年,康明終於找到了空襲時指揮所坑道中的倖存者——軍務股長符沛連和報務員韓永年。轟炸時,符沛連半截身子被埋在倒塌的坑道口,被同志們挖出,韓永年因電台觀察口是石頭結構而倖免於難,還因保護電台而立了功。他們告訴康明,停戰協定簽訂後,七師工兵營連挖了近兩個月才把坍塌的坑道挖開。
挖開的坑道里,是這樣一副場景:很多戰士趴在地上,將自己的臉埋在土中,似乎想呼吸最後一絲空氣。參謀長王伯明手中緊緊握着步兵鍬,半蹲着靠在坑道壁上,依舊保持着挖土的姿勢。政委孫澤東趴在桌子上,手中緊握着電話機,話筒已經深深嵌入臉部的肉裏。團長康致中躺在行軍牀上,蓋好被子、戴着軍帽,似在沉睡。他身旁坑道壁的作戰地圖上,斜插着康明2歲時的照片。

康明的照片,陪伴了父親生命最後的時刻
提起犧牲的康團長,老戰友們悲慟不已。吳子傑曾對康明説:“你爸爸是個好人哪!我一輩子打了那麼多仗,見過犧牲的人多了,可沒有像你爸爸他們的犧牲這麼難受。”孫錫成則告訴康明:“我寧可在陣地上被炸得粉身碎骨,也不願憋死在坑道里。”
父親戰友們的回憶讓康明知道,父親雖然很早就離開了他,但父親的心裏,一直記掛着自己。父親和無數志願軍英烈的形象,也在他對歷史的刨根問底、不斷深挖中愈發高大鮮活。
其間,一名志願軍老戰士還贈予康明一張珍貴無比的照片——那是父親的埋骨地。
康明告訴我:“1954年5月,按照志願軍總部要求,七師陵建辦在依山傍水的甘水峯下為烈士們修建陵園,並以著名戰地命名,即老禿山志願軍烈士陵園。墓園有柵欄,園中修了一座中國式六角紀念亭,亭內的紀念碑正面刻‘永垂不朽’。我父親墓在紀念碑正後面為1號墓。1956年,埋葬毛岸英烈士的檜倉烈士陵園裏的六角亭和紀念碑,與我父親墓地的一模一樣。”

1958年,戰士們即將歸國,拍下了陵園照片與團長等人告別
康明通過衞星地圖尋找到了老禿山陵園,從那時起,康明常常透過手機屏幕,和爸爸説説話。遺憾的是,歲月如梭物轉星移,木製的六角亭早已被風雨侵蝕,只剩堅硬的花崗岩紀念亭基座,基座上的永垂不朽紀念碑更顯高大和孤獨。紀念碑後面,是康明魂牽夢索的十名志願軍團級幹部和戰鬥英雄張八的墳冢。陵園後面還有七座大合葬墓,裏面沉睡着從老禿山各地區遷葬而來的烈士遺骸。

幾十年過去了,此地多發大水,父親和英烈們的骸骨還在嗎?思念和擔憂糾纏着康明。2013年,中國駐朝鮮大使館以外交照會的方式,為康明獲得了朝方回覆:令尊仍葬於江原道鐵原郡上馬山裏青雲洞墓地。收到大使館的答覆,康明心中石頭落地。他很想前去祭掃,但朝方告知墓地已屬軍事禁區,任何人不得進入。

康明只能隔着鐵絲網,遙寄哀思
03
無法抵達的軍事禁區,對於一般人來説,意味着尋親的終點。且以旁觀者來看,為此忙碌半生、頭髮花白的康明,為父親和十九團的烈士們已做得足夠多。
早在幾十年前,康明便開始尋找十九團英烈的後人們。
1970年,康明找到了政委孫澤東的兒子孫羣凱。得知孫凱羣快結婚了但生活窘迫,他執意留下了20元份子錢。康明自己並不富裕,20元是他半個月的工資,那也是他第一次見到孫羣凱,但他説像是找到了親兄弟。後來,花了很長時間,跑遍五湖四海,康明又找到了20多位1軍烈士後代。“葬在152號墓地的團級幹部有11人,只有實習副團長王德勇還沒找到親人,王叔叔是陝西商洛人。”
康明與他們長期保持着聯繫,成都的王援朝是其中之一。王援朝是1軍七師五位同志共同的孩子。他是七師後勤部長杜耀亭和呂瑞清的親骨肉,是與團長康致中犧牲在一起的王波烈士的養子。養父與生父相繼犧牲後,王援朝被解放戰爭特等功臣王福壽和王波烈士的遺孀黃彥亭撫養長大。
杜耀亭的妻子呂瑞清,可能是七師中唯一去過丈夫墓地的烈屬。
杜耀亭犧牲前,呂瑞清剛收到丈夫告知準備回國的來信。可呂瑞清沒能等回丈夫——杜耀亭犧牲在了“7·27”停戰協議生效當天下午六點多,他和師後勤部政委王啓光以及協理員郝午,遭到了美軍報復性傾瀉的炸彈襲擊。
呂瑞清一向豪爽灑脱、明理摯善,是軍中女眷們的好大姐,照顧過很多烈士的孩子和遺孀。呂瑞清死活不信杜耀亭不在了,陷入巨大悲痛的她很快形銷骨立。1953年底,軍部特批她前往朝鮮。
那一天,戰士們給她刨開杜耀亭的墓,棺中沒有遺體。據當年執行安葬任務的牛經堂回憶:“從十九團坑道挖出的六名團級幹部,屍體已腐,遺體用被子和毛毯緊緊裹着,原想為烈士洗個身,讓他們乾乾淨淨而去。但遺骸腐爛嚴重,只能用濕毛巾簡單擦一下,新軍裝也無法替換,只好蓋在他們身上。康團長和孫政委都新婚不久,就將他們入朝時妻子縫製的紅緞子被子作為陪葬物品……一天,偶然發現杜部長的一條腿懸掛在一顆大樹上,隨即又挖開他的墓穴放了進去。”
王援朝告訴我:“母親説,棺中只剩一汪渾水。她猛地跳了進去,發現渾水上飄着黏稠輕軟的東西。”呂瑞清仔細查看,忽然安靜了下來,而後又哭到癱軟——那是丈夫赴朝前,她親手織的鵝毛被。

呂瑞清坐在丈夫杜耀亭烈士的墓前
宏大的歷史敍事背後,是一個個最可愛的人鮮活生動的曾經。康明説:“共同的經歷、相似的生活際遇,讓我們很親近,大家都對那段歷史有着特殊的感情。”康明告訴我,由於記錄錯誤、戰爭損毀、區域變遷等,跨國尋親對於大多數烈屬來説,太過艱難。漫漫尋親路上,有些烈屬滿頭白髮,在朝韓的陵園裏拄着枴杖、步履蹣跚,認真比對一個個墓碑;有些烈屬不僅去陵園,還會準備好禮品,懇請本地人帶他前往戰場遺蹟;有些烈屬很幸運,找到了父親的墓碑,在墓前哭得像個孩子,也有一些滿懷希望而來,幾番搜尋卻找不到任何線索,悲痛得捶胸頓足。
康明無法到父親墳前祭拜,便盡己所能地幫別人圓夢。為此,他不惜代價的購買着各種舊地圖舊檔案,其中不乏朝鮮半島日據時期地圖和朝鮮半島比例尺五萬分之一等珍貴地圖。帶着地圖,康明還會親自前往比對。“不親自去調查,我不放心。比如,李承晚在華川親筆題字的‘破虜湖’刻碑,説明牌上竟把志願軍15軍、20軍寫成了10軍、25軍。李承晚親自參與的紀念碑尚且如此,更不用説下面人編撰的資料了。”從華川回西安後,康明認真比對軍史戰史、英名錄英烈網資料和各國地圖,逐一梳理核查,一一附上烈士部隊番號、職別、籍貫。“這份名單肯定不全,遺漏的我核實後會再補上。今後,若有華川湖水庫挖掘的烈士遺骸歸國,這份名單如果能夠為DNA基因檢測對比和縮小尋親範圍提供幫助,我深感欣慰。”
他還購買和珍藏着大量的書信。“美韓佔領陣地時,收繳了大量志願軍家信和戰地入團申請書,他們希望從中窺探情報。”康明一封封認真地看、精心整理家信中戰士們的曾經。“你要是看了,也能深刻明白為什麼志願軍能打勝仗!何謂‘鋼少氣多’!”
多年的刻苦專研、實地探訪,使得康明能準確地為烈屬尋親鎖定範圍、提供方向。這花費了他大半積蓄,有些人知曉他的狀況,難免唏噓。對此,他説:“退休之後,別無他念。我有退休金,不追求車子房子、吃好穿好,其實也就沒什麼負擔。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到父輩的犧牲地、安葬地陪陪他們,或多幫幾位烈士找到親人,這很有意義。”
這些年,康明一次次前往朝韓兩國,他曾在平康上甘嶺志願軍烈士陵園隔着鐵絲網遙寄哀思,也曾在距離朝韓軍事分界線最近的地段——韓國漣川颱風展望台,久久凝視父親犧牲的山頭。漸漸的,有一些烈屬開始和康明一起,前往長津湖、黃草嶺、平康、巨濟島戰俘營、坡州墓地等地,將那些刻在墓碑上的烈士名錄拍下來、一一整理,幫助越來越多的英烈回家。
2019年,康明為一名烈屬找到了他父親的犧牲地韓國松谷台山,他從青松樹下抔回了一盒黃土,準備帶回國送給那名烈屬。可是在機場過安檢時被安檢人員攔下。康明回憶着當時的情景——
這是什麼?
土。
哪裏的土?
春川那邊。
為什麼帶土?
這就説來話長了。
講吧。
康明用韓語認真回答:“ 我,阿伯吉,中國軍人……”還沒有説完,安檢員轉身走掉了,康明一愣,隨即明白,安檢員是在暗示自己什麼都沒有看見,同意了放行。回國後,康明親自把這一盒黃土送到了那位已等了親人幾十年、如今身患絕症的烈屬手中。
這樣的故事還有太多太多。今年八一建軍節那天,康明剛從韓國回到西安,這已是今年他第二次前往韓國。康明對我説:“後面我還會去,39軍117師的一位烈屬拜託我一起尋親。我還有個目的地是龍頭裏鶴釜山戰俘營舊址,犧牲在戰俘營的180師劉瑤琥代團長和保衞科長燕宏義,可能也有線索了。”
他早已不僅僅是在尋找父親,而是在尋找整個父輩。

藍田裏西側的山坡上,康明拄着枴杖步履蹣跚,帶着20軍58師172團政治委員李樹人烈士親屬尋找烈士的埋骨地(2019年)
2014年,首批在韓志願軍烈士遺骸回國時,康明不遠萬里趕到瀋陽,親自迎接葉落歸根的英魂們。“原本,父親是應該安葬在瀋陽抗美援朝烈士陵園的。我到陵園去,接送一下父親的戰友。”之後,康明把珍藏多年的父親遺物全部捐贈給了陵園。
“每個人的生命都是有限的,但是國家烈士陵園是永久的。瀋陽抗美援朝烈士陵園才應該是它們的歸宿。”康明説,“我希望人們看到回國志願軍烈士遺物時,能想起那一代人為國家和人民做出的奉獻和犧牲。銘記,是對英雄最好的悼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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