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逸：國會山眾議院裏的那個成年人被趕下台了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沈逸】
2023年10月3日，美國國會眾議院再度刷新了一項歷史記錄：共和黨議員，議長麥卡錫，成為美國歷史上第一位被投票罷免的議長。
最具諷刺意義的是，差不多72小時之前，麥卡錫剛剛取得了一項非凡的成就：推動國會通過2023財年第一季度臨時支出法案，避免了美國政府關門。
麥卡錫成為美國歷史上第一位被投票罷免的議長（圖片來源：美聯社）
《國會山》報10月1日刊文，列舉支出法案通過的“贏家”與“輸家”中，麥卡錫赫然名列“贏家第一位”，其言辭鑿鑿的駁斥共和黨內強硬反對派：“如果有人想提出反對我的動議，那就提出來吧。房間裏必須有一個成年人”，言猶在耳，卻是物是人非。
更加微妙的是，發起罷免的，正是名列“輸家”第一位的馬特·蓋茨議員。作為前總統特朗普的死忠，這位新晉議員在麥卡錫出任議長的十五輪投票中憑藉強勢阻攔的姿態，已經給世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拿下美國歷史上對議長的“首殺”。
這一系列堪稱眼花繚亂的博弈，讓觀察者默默感嘆，今天的美國，變化真是快。
馬特·蓋茨和特朗普
發起罷免並不能讓罷免自動生效，從投票結果看，最終支持罷免的有216票，其中蓋茨和他的共和黨戰友，只貢獻了8票，民主黨貢獻了208票；共和黨投了210票反對票；沒有投票的7人中，4個民主黨，3個共和黨。
從眾議院議事規則來看，目前眾議院一共433席，共和黨佔據221席，民主黨佔據212席，支持罷免的民主黨佔民主黨席位總數98%，反對罷免的共和黨佔共和黨席位總數的95%；就最終通過的票數而言，民主黨貢獻佔比96%。
上述數據講述了一個非常具有魔幻現實主義的故事：
和民主黨最水火不容的共和黨“懂王”死忠，發起了針對麥卡錫議長的罷免提案；麥卡錫議長不僅在光譜上屬於勾兑共和黨與民主黨，以及共和黨內建制派與強硬派的關鍵中間力量，而且在實踐中剛剛給民主黨送出了一個雖不完美但至關重要避免政府關門的預算大禮包；然後民主黨立刻在72小時候回敬了一個與“懂王”死忠的重大合作，直接把麥卡錫趕下了台。
先不説這其中表現出來的政治算計，僅就觀感而言，中國古語所説的“落井下石”，“背信棄義”，“恩將仇報”，恐怕是比較直觀且貼切的描述。
罷免麥卡錫的最終投票結果：216票贊成，208票反對。216張支持票中，8個共和黨，208個民主黨
不過從美國當下的政治生態和氛圍來説，如《華盛頓郵報》10月3日文章所引述的民主黨眾議員Pramila Jayapal所説的那樣，“沒有人信任麥卡錫”。自麥卡錫上任以來，9個月的時間，一如他在爭取議長的15輪投票過程中表現出的那樣，麥卡錫試圖奉行一種連續的多重博弈策略，試圖在不同的博弈中構建一種總體性的利益計算模式。
比較簡單直接明瞭的講就是，麥卡錫試圖搞平衡，搞騎牆，在不同議案中分別安撫不同的派別，並試圖讓共和黨建制派、共和黨懂王派、民主黨（含內部各派別）都能夠滿意，最終通過這種重複進行的多重博弈（國會有N個派別，那麼就在N個議案的投票中分別滿足至少一次，最終確保贏得N個派別的共同支持），來鞏固麥卡錫作為“長袖善舞”的“眾議院話事人”的唯一地位。
然而事實證明，麥卡錫沒有實現其所追求的目標。
撇開麥卡錫個人的因素，這幕充滿了魔幻現實主義色彩的鬧劇是時代的產物：當今的美國，在拜登入主白宮之後，政治極化與撕裂沒有減弱，反而在強化；這種持續強化的政治氛圍，最終造就的結果，是“忠誠不絕對，等於絕對不忠誠”，每一方都在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和極端化，因為選民羣體本身與這些政治人物之間，呈現顯著的、多重的互動建構過程，整個政治極化進程中，第一個被獻祭的，就是現代西方民主理論奉為圭臬的“妥協”，任何試圖達成妥協的人或團體——如麥卡錫這種——面臨的最大風險，是沒有能力和方法保證對手的合作：麥卡錫推動達成了臨時政府開支，這項開支本身是妥協的產物，真正的基礎不是麥卡錫獨特的個人能力，而是包括馬特·蓋茨這樣的極端派在內，沒有興趣單獨承擔導致政府關門的責任。
但是議案通過之後，麥卡錫沒有任何制度性的保證來免於自身遭受報復。發起罷免，是蓋茨議員對麥卡錫的政治報復；但民主黨如此整齊劃一的支持剛剛為民主黨做出貢獻的麥卡錫議長，則是經典的政治算計：每次博弈都是獨立的，在每次博弈中追求政治收益的最大化，“投桃報李”是不存在的，臨時議案通過之後，一切利益計算歸零，沒有什麼是“欠”麥卡錫的。
從這個意義上來説，儘管民主黨從最開始就在不斷地抱怨和譴責“懂王”及其鐵桿支持者，要求其對國會山政治生態惡化承擔責任，但其行為邏輯不僅沒有任何實質性的區別，而且還表現出了更加冰冷的計算：已經爭取到了40天的緩衝時間，那麼麥卡錫就至少在40天內失去了價值；至於如何推動繼續達成預算，那是40天之後的事情。當下，先把麥卡錫這個共和黨的議長投下去再説。
這種短期、近視、極端的政治算計，放在被貼上民粹主義“政治巨嬰”標籤的“懂王”及其支持者身上，並不讓人感到奇怪。出現在這麼多以負責任和精英自詡的民主黨人身上，就確實讓人不得不仔細思考了。
美國政治學者福山曾指出，“否決政治”讓美國癱瘓
這裏又需要引入大家非常熟悉的福山教授，他對美國政治發展的兩個理論貢獻，一個是引入“政治衰朽”這個他老師亨廷頓教授發明的概念，來分析美國製度發展的現狀；另一個是創造了“否決體制”來形容當下美國政治制度的核心缺陷，可以幫助人們在這裏更好的思考和理解，為啥國會山眾議院裏面那個自詡成年人，而且有勇氣“橫眉冷對”的發言人，沒有被“懂王”及其死忠抬走，而是死於民主黨的背刺。
因為這不是什麼美國國會制度的學術研究論文，所以關於這兩個可以長篇大論的概念不做過度展開，簡短的結論是，麥卡錫在推動通過臨時支出法案之後的72小時就成為美國歷史上第一位被罷免的議長，是美國政治制度在國會山持續呈現衰朽走勢的最新表徵，是美國民主共和兩黨深度撕裂，互投否決票的否決體制在拜登政府任內沒有得到有效彌合，並且呈現加速惡性發展的關鍵節點之一。
作為這種加速的表現，接任麥卡錫成為臨時議長的共和黨人麥克亨利已經發出通知，要求前議長、民主黨人佩洛西，立即騰空其在國會大廈的辦公室。這是非常明確的“政治表態”，是展現對共和黨“絕對忠誠”的政治表態，也就是沒有任何情面，沒有任何面子，完全在最死板的意義上，根據條文，根據黨派，進行“政治死磕”的信號。
這種決定沒有實質性意義，但是極具象徵意義。有麥卡錫珠玉在前，新的遊戲規則已經非常清晰：任何敢於同民主黨交易的共和黨人，一定會遭遇共和黨死硬派的追殺，同時沒法保證民主黨到時候來救人，那麼交易的空間自然就沒有了。至於説贏家，不説正在那卯足勁參選的“懂王”會成為贏家，但民主黨通過罷免麥卡錫，把整個共和黨朝着“懂王”死忠那個方向，狠狠地踹一腳，用力踩下油門，是毋庸置疑的，一如《是，首相》裏哈克關於在下坡路上踩一腳油門的經典論述。
至於其他國家的觀察者，能夠看到的是一個持續散發衰朽氣息的超級大國，用各種難以事先想象和預測，也難以否認和洗白的事實，論證西方國際關係理論中有關權力轉移和霸權衰落的一個核心觀點：進入衰退狀態，或者即將進入衰退狀態的霸權，是國際體系安全與穩定面臨的最大的威脅。
這種威脅，目前看主要來源於其國內政治制度的衰朽，導致決策中容易大量出現“損人不利己”，繼而變得更具不確定性和難以有效應對的非常規決策，這種基於利益算計的短視決策，導致了霸權國對外戰略決策的政治化和非理性化，並讓世界面臨更大的不確定性的威脅與挑戰。如何對其進行有效管控，如何與這樣一個近似不可理喻的對手進行有效的博弈，將構成一種全新的挑戰，有待深入觀察與創新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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