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楓:哈馬斯要把加沙變成巴以版“馬裏烏波爾”?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晨楓】
10月7日,哈馬斯從加沙對以色列發動大規模的突然進攻,第一天內就有5000多枚火箭彈呼嘯而至。哈馬斯突擊隊還從地面翻越邊境牆,並用滑翔傘和小艇從空中和海上突入,短暫佔領了若干以色列邊境村鎮和派出所,還有哈馬斯武裝人員乘坐吉普在以色列南方的斯代羅特街道上疾馳的視頻流出。

當地時間2023年10月8日凌晨,加沙城,巴勒斯坦武裝分子發射的火箭彈被以色列“鐵穹”防禦系統攔截(圖源:視覺中國)
必須説,這次“阿克薩洪水”行動,哈馬斯以海陸空“立體組合拳”,在戰術上達到了完全的突然性,以色列軍民在第一時間被打懵了,而且反應的速度和水準遠遠沒有達到傳説中的“尚武驍勇”。
哈馬斯直接了當,以色列餘地很小
哈馬斯的軍事選擇其實很簡單。在以軍反應過來之前,儘量越境突擊,製造最大混亂。在以軍打進加沙之前,打光手頭的火箭彈,製造最大的破壞和傷亡。在以軍打進加沙之後,用持久的巷戰拖死以軍。只要能製造足夠大的以軍傷亡,加沙平民和哈馬斯戰士的傷亡是可以接受的代價。
城鎮攻堅依然是戰爭中最殘酷、艱難的形式。遠有斯大林格勒、柏林,近有阿勒頗、馬裏烏波爾、巴赫穆特。強勢的進攻一方在堅固建築和迷宮街道之間難以發揮火力和機動的優勢,只能用步兵、工兵和重炮硬啃。
哈馬斯長期經營加沙,在2012年贏得加沙大選以來,一直控制着加沙。加沙不大,一面是以色列,一面是地中海,只有南端與埃及接壤,長度不到40公里,寬度在6-10公里之間,但居住了230萬人,絕大多數是巴勒斯坦難民。
哈馬斯在加沙構築了大量地下通道和地下倉庫,並從這些地下陣地靈活出擊。大部分火箭彈就是這樣在快出快進中打了就躲,給以軍反擊造成很大的困難。大量地道還通往埃及一側,在歷史上的以軍封鎖期間起到巨大作用。
哈馬斯囤積了大量的彈藥和物資,衝突第一天發射的火箭彈數量之大非常出乎以色列的意料,也預示了未來戰鬥的殘酷和艱難。
加沙沒有亞速鋼鐵廠那樣異常堅固的設施,但建築和地道比巴赫穆特更為密集,哈馬斯戰士的死戰意志則至少不低於烏軍。更重要的是,馬裏烏波爾和巴赫穆特激戰中期間已經很少平民的存在,俄軍和烏軍在發揚火力方面沒有太大的顧忌。但在加沙,230萬人幾乎無處可逃,即使埃及開放邊境,西奈沙漠也不是容身之地。大量平民、密集建築、四通八達的地道,將使加沙之戰異常艱難和血腥。
正因為如此,以軍與哈馬斯已經四次大打出手,但對於入侵加沙總是慎之又慎。只是這一次以軍實際上沒有選擇,必須入侵加沙,清除哈馬斯。
在此之前,以軍首先要制止哈馬斯的進一步火箭彈攻擊,但在2021年大出風頭的“鐵穹”系統這一次似乎並沒有發揮足夠的作用,否則不會一開始就有那麼多平民傷亡了。有可能是“鐵穹”對突發的火箭彈齊射來不及準備,比如説並不是永遠保持戰備狀態,而是需要一定的時間進入熱機待命狀態才能發射。也可能是哈馬斯研究出新的反制“鐵穹”的辦法,或者就是簡單粗暴地用海量的火箭彈實行飽和攻擊,使得“鐵穹”攔不勝攔。現在還沒有足夠的信息,但“鐵穹”的作用將是戰後分析的重點之一。
儘管以軍還有空中優勢,但在反哈馬斯作戰中,空襲要是有用,哈馬斯根本沒有今天。以軍從來是實用主義的,一旦發現哈馬斯的重要目標,停火與否從來阻擋不住以軍的空襲。現在的以軍空襲除了泄憤和製造平民傷亡,沒有多少軍事作用。重炮轟擊也一樣。
察打一體的無人機可以對哈馬斯火箭彈發射組冒頭就打,但在哈馬斯行動高度地下化和短促化的現在,察打一體都未必跟得上哈馬斯的節奏。
只有根除哈馬斯,才能徹底制止哈馬斯火箭彈。空襲、炮擊不能確保根除哈馬斯,只有實際佔領每一寸加沙的土地,搗毀每一寸加沙的地道,消滅每一個哈馬斯戰士,才能確保根除。
在政治上,以軍也必須給哈馬斯以毀滅性的打擊,才能掙回顏面,重建威懾。這同樣只有物理佔領加沙才能做到。
持久戰勝算有多大?
應該説,哈馬斯此次炮擊以色列,不是盲目出擊,而是算準了各種時機,做好了持久戰的準備。
美國推動的沙以和解,不只讓巴勒斯坦大為光火,也引發了阿拉伯國家的反彈。現在沙特阿拉伯和伊朗握手言和,“反以競爭”的熱度降低。美國在極力把沙特阿拉伯拉入“亞伯拉罕協議”,同時爭取與伊朗關係正常化,沙特阿拉伯對哈馬斯的支持和伊朗對真主黨的支持都有可能淡化,哈馬斯和真主黨都有必要通過對以色列的戰爭,逆轉以淡忘巴勒斯坦解放事業為代價的大中東和平進程。
這從哈馬斯行動之後,伊朗、黎巴嫩和敍利亞的反應就可以看出。
黎巴嫩真主黨為了“聲援”巴勒斯坦人民,向以色列佔領的薩巴阿農場內的以軍陣地三處目標發射了制導火箭彈和炮彈。如果真主黨真的南北呼應,以軍的壓力將倍增。以軍未必沒有足夠兵力應付兩線作戰,但這也意味着後方空虛。
這些壓力都有助於減輕哈馬斯在加沙的壓力,為哈馬斯堅持更長時間創造條件。
以色列是小國,最怕的就是持久戰。持久戰不僅夜長夢多,以色列也不能接受因為戰爭而經濟長期停擺的代價。
加沙的人口密集,街道狹窄,巷戰本來就是漫長、艱難、血腥的步兵戰爭,加沙還將有大量地道戰,以軍的坦克、炮兵、空中優勢難以發揮,傷亡難以避免。阿勒頗、馬裏烏波爾、巴赫穆特的持久戰給哈馬斯以持久戰的信心。
加沙平民傷亡可能空前慘烈。這將在以色列國內產生巨大的政治壓力,更在國際上產生迫使以色列停止進一步軍事行動的強大壓力。以色列對持久戰和平民傷亡的投鼠忌器,可能是哈馬斯敢於在軍事上直接挑戰以色列的基本考慮。
還要考慮美國的因素。
美國一方面深陷烏克蘭戰爭的泥坑中,另一方面忙於與中國的“新冷戰”,還要提防朝鮮半島突然爆雷,無暇顧及中東,實際上從奧巴馬時代後期就開始撤出中東,可能是哈馬斯現在發難的另一個原因。
在戰術層面,烏軍炮彈消耗太厲害,美國已經將預存在以色列的炮彈調撥了一部分給烏克蘭,也凸顯了美國對再次中東戰爭估計不足。
這些彈藥屬於美軍,只是預存在以色列。一旦美軍加入戰鬥,可以就地取用,而不需要遠程調運。如果需要緊急援助以色列,也可以就地調撥。但現在以軍強攻加沙在即,眼看需要大量炮彈,炮彈卻在烏克蘭消耗掉了,而生產速度連烏克蘭戰場的消耗都遠遠跟不上。接下去美國炮彈是運往烏克蘭還是以色列,可能成為大問題。
不過與烏軍不同,以軍可以用戰鬥機投放的炸彈代替炮彈。射程更遠在這裏不是問題,加沙本來就既不遠又不大,但轟炸的及時性不及炮擊,附帶殺傷也太大。以色列已經在要求美國緊急提供JDAM炸彈。
以色列還在緊急要求美國額外提供其他軍事援助。在原則上,美國樂意照辦,但現在太不湊巧:任何涉及撥款的額外援助都需要國會批准。即使美國國會願意光速通過,沒有眾議院議長,一切新提案都無法走程序。拜登和國會可能需要立刻想一個變通的辦法。
現在,美國派遣“福特”號航母戰鬥羣前往東地中海,編隊內還有一艘巡洋艦和4艘驅逐艦,全部是盾艦。問題是這樣強大的打擊力量對哈馬斯一點威懾都沒有。F-35C和巡航導彈能做的事,以色列空軍早都做過了。美國還緊急增調F-35A、F-15、F-16、A-10中隊前往東地中海,同樣只是姿態,一點實際作用都沒有。
這些緊急增援只是在顯示政治正確。真正有意義的軍事增援是派遣第82和101空降師,以及海軍陸戰隊,作為步兵與以軍一起,投入即將到來的加沙逐屋戰鬥,但這是不可能的。
在以色列最危急的時候,如果美國只能提供形有實無的支援,對盟國信心是很大的打擊。美國盟國戰略的重點是“大家幫美國”,但這是以盟國都認同“美國幫大家”為前提的。美國在加拿大-印度爭端中已經掉鏈子了,要是再罔顧以色列的利益,美國盟國戰略就破產了,而盟國戰略是美國霸權三大支柱之一,另外兩個是美元和軍力。
就算強佔加沙,以色列也得不到和平
在軍事上,以軍不顧傷亡和輿論壓力的話,最終佔領加沙是做得到的,但清除哈馬斯就未必能做到了。最大的難點:清空反以的加沙巴勒斯坦難民是不可能的。
阿拉伯國家從政府到民間普遍支持巴勒斯坦人的反以鬥爭,但也普遍不願接受更多的巴勒斯坦難民。一些國家甚至有意以難民的悲慘困苦狀態作為武器,逼迫歐美正視以巴衝突問題。長期生活甚至一輩子生長在貧困、擁擠的難民營裏,也使得一些難民缺乏必要的生產技能,成為依靠救濟的職業難民。在這樣的情況下,各國不可能大規模接收加沙難民。

當地時間2023年10月9日,加沙城,以色列進行轟炸,火球爆發。(圖源:視覺中國)
對於以色列來説,即使在最理想情況下,哈馬斯像巴解一樣,在組織上被迫撤離,加沙依然是反以的熱土。以色列軍事佔領加沙後有四個選擇:
1.軍事行動結束後立刻撤出。哈馬斯在加沙有深厚的社會基礎,必將捲土重來,以軍前功盡棄。
2.通過代理人建立緩衝區。加沙人口基本上都是巴勒斯坦難民,不存在有意義的親以色列羣體,這也沒法玩。
3.長期軍管。在清一色敵對人口中實施軍管將大量牽制以軍兵力,也將迫使國家長期處於半動員狀態。這是不可承受之重。
4.吞併加沙,對加沙實行約旦河西岸化,通過猶太人定居點摻沙子來逐漸消化。不管是在以色列國內還是歐美,這在政治上都不可接受。在戴維營協議後,以軍也曾試圖賴在加沙不走,並建立定居點,但最後在兵力牽制和國際輿論壓力下被迫撤出。
換句話説,在最好情況下,以色列也只有下策,無法避免哈馬斯的某種捲土重來。這對內坦尼亞胡是非常艱難的決策。
安全從來是以色列政治的重中之重,作為堅持以色列的絕對安全必須以巴勒斯坦的絕對虛弱為代價的強硬路線政客,內坦尼亞胡徹底罔顧巴勒斯坦人的利益,但不能保護以色列不受哈馬斯的危害將成為他的政治致命傷。
“用戰爭打出和平”曾經長期是以色列的基本國策,但在兩次巴勒斯坦人大暴動後,不少以色列人認識到必須正視巴勒斯坦人的利益才可能得到和平。
內坦尼亞胡的強硬路線在以色列國內都遭到強烈反對。他推動的修憲規定以色列永遠是“猶太人的國家”,從憲法層面規定猶太人的權利和國家的“猶太性”,在歐美都引起非議,因為這是背離政教分離和種族平等原則的。
猶太人與猶太教是統一的。嚴格意義上的猶太人不僅在種族上有猶太血統,在宗教上也必須信奉猶太教。不信猶太教的血統猶太人或者改信猶太教的外族人都不算“真正的猶太人”。
內坦尼亞胡並非沒事找事,以色列的阿拉伯族裔生育率大大高於猶太人,成為多數只是時間問題,他是在未雨綢繆,確保阿拉伯族裔不能用生育率剝奪以色列的猶太性,只是這樣的政教合一和伊朗的伊斯蘭共和國實際上沒有多少兩樣。
內坦尼亞胡推動的另一項修憲則限制了最高法院的權利:即使最高法院判決違憲,議會也能以簡單多數推翻最高法院的判決、重新確立法律的合法性。修憲的法理基礎是:議會是民選的,應該具有比非民選的法官更高的權利。但三權分立是現代西方政治架構的基礎,因此連拜登都要求逆轉這一修憲。內坦尼亞胡則回敬到:“以色列是主權國家,根據人民的意願做出決定,而不是基於來自外部的壓力。”美以之間還費了一點功夫悄悄修補裂隙。
有人認為,憲政分裂導致以色列的虛弱,是哈馬斯發難的重要動力,而戰爭的壓力恰好幫助內坦尼亞胡度過憲政難關。這並非沒有道理,但還是看簡單了。
不管是什麼原因,以軍沒有做好戰鬥準備,以色列政府具有當仁不讓的領導責任,總理首當其衝。在戰爭期間,一切爭議擱置一邊。但戰爭結束後,爭議必將加倍爆發。在1973年十月戰爭後,以色列議會組織了專門委員會,由退休大法官阿格拉納特主持,調查戰爭責任問題。
委員會最後把責任歸結為以軍高層,總參謀長埃拉扎爾成為替罪羊,總理果爾達·梅厄和國防部長摩西·達揚僥倖逃脱。埃拉扎爾在戰爭期間殫精竭慮、鞠躬盡瘁,終於打贏了戰爭,但還是倒在內鬥之中。撤職後不久,埃拉扎爾在地中海里游泳時溺亡,一般認為他是心碎而死。
內坦尼亞胡在戰前導致以色列歷史上最深重的憲政危機,因為憲政分歧把國防部長加蘭特解職,支持極右的國家安全部長格維爾組建不受國防軍節制的國民警衞隊、引起副總參謀長的公開反對。這些決策都造成以色列安全架構和運作的混亂。梅厄在戰前只是盲目自信,難説內坦尼亞胡是否能有梅厄的政治運氣。
更重要的是,哈馬斯的壯大來源於巴勒斯坦人遭受的長期苦難和不公,以色列的安全是否能建立在巴勒斯坦人的不安全的基礎上,將重回以色列政治視野的正中央。
在眼下,即使以軍不計代價,打進加沙,最終把哈馬斯作為有組織的戰鬥力量從加沙清除出去,也難保政治哈馬斯或者另一個更加激進的反以組織不會死灰復燃。南黎巴嫩的真主黨就是前車之鑑。
反以復國是一種思潮,思潮是不能用武器消滅的。在歷史上,猶太人憑藉堅強的復國意志,最後重新建立了猶太人的家園。在現在,巴勒斯坦人正在憑藉同樣堅強的意志,在不屈不撓地努力建立巴勒斯坦人的家園。不幸的是,這是同一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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