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平:中國製造升級面臨“最後一公里”問題,技能工人斷檔怎麼辦?
【按:過去幾十年裏,中國汽車工業經歷了最初的“一窮二白”,以及後來的“以市場換技術”,到如今在電動化、智能化領域自主創新、換道超車。作為這一系列過程的親歷者,高級工程師、上海勞模學院特聘教授徐小平近日接受科工力量專訪。
他在1989年以基層維修工人的身份應聘進入上海大眾,憑一股熱情鑽研技術和外語,於1992年赴德國接受培訓,先後跟過十幾位德國師傅學習維修技術。
徐小平直言,當年的“市場換技術”沒有換到真正的技術,而他和他的團隊“最大的意義,就是能夠在對方不給技術的前提下,把問題搞定。”僅突破電主軸專業維修技術一項,就節約委外修理費用2400多萬元。
徐小平認為,中國要從製造大國向製造強國轉變,面臨着從設計到製造的“最後一公里”問題,許多設備不是設計不出來,而是造不出來,高級技能工人的斷檔缺失會是另一個被“卡脖子”的領域。如今,他把主要精力投入新一代技能工人的培養,也對新一代年輕工人和工程師的成長給出真知灼見。
以下為採訪實錄,小標題為整理者所加。】
(採訪、整理/觀察者網 周遠方)
“在他們不給技術的前提下,把問題搞定”
觀察者網:徐總好,先請您簡單講講您的職業成長經歷,包括去德國學習的過程。
**徐小平:**好的,1983年中國和德國成立了第一家汽車的合資公司,1989年,他們社會招聘設備維修工人,我作為基層的維修工人應聘成功,當時我是29歲。
進入大眾後,我們是第一批設備維護工人,是沒有師傅帶的,困難非常大。
首先,遇到的最大難題是語言關。那些設備資料,要麼是英文,要麼是德文,作為工人階層,當時我們的學歷一般都不高,跟老外現場交流也不行,看資料也不行,設備在安裝調試的時候,德國的供應商和翻譯都在現場,我們經常會通過翻譯瞭解一些情況,他們也會給我們做一些簡單的保養方面的培訓。
正式投產以後,老外撤走了,要靠我們自己來維護設備,就遇到很大的困難,雖然圖紙是符合國際標準的,我們能看懂,但一些參數和説明就看不懂。
當時,公司領導非常照顧一線員工,特地和上外合作,給我們開了兩個班,全脱產半年,專門學習德語。
把基礎德語基礎打好以後,到1992年,領導就讓我到德國去培訓,跟着德國師傅學技術。這樣一來,不僅是過了語言關,而且還能夠了解德國設備的一些設計思路和維修方法,經過比較系統的培訓以後,我們回來就能獨當一面了。

資料圖來自汽車之家
觀察者網:您在德國待了多長時間?
**徐小平:**一共4個月,前兩週是到職業學校上理論課,後面就在大眾發動機廠,跟着師傅上班,接受排除故障專業培訓。
德國師傅和中國師傅不一樣,他們的工種分得很細,修主軸的專門修主軸,修液壓的專門修液壓機,就是所謂專業維修,但我們是什麼都要學,所以先後跟了10多個專業組,認了10多位德國師傅,他們教了我不一樣的技能。
這樣一來,我基本瞭解了整個製造流程上的大多數設備。
觀察者網:當時德國師傅是傾囊相授的?
**徐小平:**他們個人都挺好的,教得非常仔細,有一點讓我非常佩服,他們做什麼都拿得出數據,這是我們中國師傅直到今天都沒有的東西。
德國師傅教的都是以理論依據,數據導向,而我們的維修師傅教“感覺”。他們認為,如果拿不出數據,那這個活肯定沒幹好。
後來我經過多年實踐,發現這兩種方式各有長處和不足,德國師傅沒有辦法解決的問題,我們中國師傅照樣可以解決。德國師傅離不開各種設備、儀器,他們不相信自己的感官,我們中國師傅往往是靠自己的感官來判斷。
大家想一想,當我們面對一個故障問題的時候,第一時間是有數據,還是有感知?任何事情的發生一定是感覺在先,邏輯在後,有了敏鋭的感覺,我們用數據或理論去印證就變得更高效。這是今天一些德國師傅都不如我們的地方。
今天我們的學校有一批用西方方法培訓的學生,他們的共同特性是,知道一個項目怎麼做,按照規範,按部就班地操作,完全沒有問題,但是如果讓他們判斷一件事情,往往就存在困難。如何彌補理論到實踐的差距,我想最好的方法應該是兩頭都要抓,讓學生既能有感覺,又講理論和數據,同時發展,這是問題的關鍵。
觀察者網:但是回過頭來看,當時我們汽車產業“市場換技術”不太順利,從企業層面來説,外方對我們學習他們的技術是有防範的,甚至給我們的圖紙都在關鍵地方剪洞,您當年遇到類似的例子嗎?
**徐小平:**那太多了。我們改革開放,我們國家的市場是確確實實給外企了,但是換到技術了嗎?
發動機技術,外方不會給我們,只會給方案,讓我們照樣生產。從我們裝備維修來講,相關技術更不會給我們,日常修理的任務大都就是把壞的零件拆下,把好的零件換上,至於零件怎麼來的,為什麼這麼設計,材料的工藝,這些事情跟我們中方員工沒有關係,也不會提供圖紙。
當時我們要降低維護成本,做一些有限的國產化,就對零件進行測繪,通過測繪,我們可以把零件尺寸做得一模一樣,材料的成分我們也可以分析,但是材料的熱處理這一關,我們只能憑着自己的經驗去做,往往零件的壽命就會縮短。
還有圖紙上一些可能讓我們一眼就能看明白的東西,就要“開天窗”了,他們會把關鍵的信息或者參數從圖紙上剪掉。
觀察者網:那你們有辦法解決嗎?
**徐小平:**這就是我們存在的意義所在,我在上汽大眾工作了30多年,最大的意義就是能夠在他們不給技術的前提下,把問題搞定。
我們團隊做成了幾件事,比如説維修電主軸,電主軸是加工中心的主要部件,它不靠皮帶和齒輪傳動,由電機直接帶動,轉速非常高,達到每分鐘1萬轉以上,因為轉速高,對軸承的要求就高,裝配軸承的工藝、預緊力的控制都是問題的關鍵。
這些問題我們都自己摸索,搭建了一個實驗台不斷試錯,花了幾年時間,終於形成了摸清了拆裝、調試工藝和一些參數。我們終於可以不用找德方,自己修復這根電主軸。
後來德方知道我們能夠修理電主軸,他們的反應,首先是把價格降下來,因為他們要做生意,你們自己能造了,他的設備反而賣不掉了,索性就採取合作的方法,本來圖紙也不給我們,備件也不給我們,現在他們至少還可以賺一些備件的錢。

由徐小平團隊攻克技術難關的製造的電主軸
現在我們還準備把備件也國產化,一點一點擺脱對國外的依賴,現在我們有好多原來必須進口的東西在一點點國產化,用自己的材料、工藝、參數,把昂貴的進口零部件變成國產零部件。
觀察者網:市場換技術,換的不是別人給我們技術,而是一個引進、消化、吸收的機會。
**徐小平:**所以我們國內慢慢可以做一些設備和零件,因為外企把一些東西放在國內生產,在國內培養出一批零部件的供應商,這些供應商同樣可以為中國企業供貨,但是牽涉到一個知識產權問題。怎麼辦?改!早年就是在這裏改一個尺寸,那裏改一個細節,自己出一個圖紙,在別人的基礎上修改一些東西,就“變成”我們自己的東西。
但是在這種狀態下,要去超越就很困難。
現在我們確實在一些技術上已經超越了,比如説新能源車,我們走在前面,因為這是我們自己的技術路線。中國的新能源車走出去了,新能源車產業鏈上的裝備企業也走出去了,成為外企的供應商。只要把機會給中國企業,中國企業一定能起來,這是我堅信不疑的,新能源車這件事情上,完全可以説明這個觀點。
但是過去幾十年間,我一直有個疑問,為什麼過去不把這樣的機會留給我們國內的設備供應商,全都要去買進口的裝備?我們最後幾道精細加工的設備做不了,難道前面的粗加工設備也做不了嗎?“市場換技術”30年,中國汽車行業沒有給我們自己的裝備製造業留下一個市場空間,全部都買進口的設備。就説機牀,過去上海的磨牀是很有名的,如果能給上海的那批機牀廠留一個口子,很多廠都不會倒,他們有基礎在,有一支隊伍在,廠子關了,人就散了,整個體系也沒有了,過去上海的工業基礎是很好的。
補上製造業升級“最後一公里”
觀察者網:最近流行一種説法,過去我們發展依靠“人口紅利”,後來是“工程師紅利”,就是説這麼多年來,我們的教育體系培育出大量的工程師,他們發揮聰明才智,解決了很多問題,成為中國產業發展創新的中堅力量。
**徐小平:**工程師羣體當然重要,沒有他們,就沒有新方案和新技術。
但是現在我們要從製造大國向製造強國轉變,面臨了製造業“最後一公里”的問題,很多東西不是設計不出來,是造不出來。
現在芯片被西方卡脖子,大家都知道了,是卡在設計嗎?不是,是卡在製造。別的領域也一樣,未來肯定不是數據、控制、人工智能等等軟件方面的東西被卡住,而是精細化製造、機械、材料這一關非常難過,這是基礎性的。比如説材料研究,既不能靠砸錢,也不能到外國去抄,必須有一幫多少年也不會改變初心的人,在那個地方默默無聞地反覆實驗,才有可能把高端的材料搞出來。
我再講一個例子,我們現在要提高加工精度,能不能只靠設備?設備是死的,現在我們的高端裝備製造業,有許多高精度的加工,還是靠人工來主導,往往是人工把精密的東西做出來以後,再把這個過程固化,變成設備的精度。國外也是這樣,先技能,後設備,再技能,再設備,兩者相輔相成,形成一個螺旋上升的過程。
當前,工程技術人員和技能人才,把它們看成兩塊短板的話,那塊更短?現在是技能人才更短,這就涉及我多年來非常關注的技能人才培養問題。

重慶:數控技術應用專業學生在實操練習 新華社記者 王全超 攝
觀察者網:您之前也提到過,現在我們的職業教育出現不少問題,您怎麼看?
**徐小平:**從人才培養這個角度,我來談談我的觀點。我考察了很多學校,有中職也有高職,他們也意識到當下技術在發展,實驗室的投入也都非常大,培訓的科目也非常超前,這都沒問題。但是從學生培養角度來講,整個課程體系對培養學生的“感覺”非常不利,我認為,教學還是要回歸實踐,關鍵節點的考核應當取消標準答案,要把每個學生的天性和特長,通過教育充分展現出來,把不一樣的學生,培養成擁有顯著特長的人才,而不是把不一樣的學生培養成一樣的工人畢業出去。
現在我們的教育評價體系和模式做不到這一點。
觀察者網:其實德國的職業教育在全世界都是領先的,德國人能做到嗎?
**徐小平:**他們就能充分做到,因為第一,他們在選課的時候,自由度是非常大的。選擇讀大學,還是選擇讀職業技校,選擇哪個專業,自由度非常大。
這牽涉到第二個問題,技能工人的社會地位的問題。
我先談談我們當初進工廠是什麼感覺。我是1977年畢業的,正值文革結束,當時我們和之前的幾屆學生,都有一個共同的感受,當工人是一件非常光榮的事情。如果能夠被分配到工廠當工人,不但自己非常榮耀,父母也非常開心。所以我們進工廠,是發自內心想學技術,有那股勁頭,也不會去看賺多少錢,當然收入大家都差不多,所以做得特別開心,學技術也學得特別開心。
隨着改革開放,大家都追求高學歷,全都走獨木橋去了。工人的社會地位隨之下降,越來越不被認可。
當我們要從製造大國變成製造強國的時候,一線工人的重要性被認識到了,突然發現人才斷層了,現在要招個好的徒弟都非常困難。
當初我和全國勞模李斌一起當全國人大代表,他在兩會上提出,現在所有的孩子都不想當工人,家長也不願意孩子當工人,好的師傅招不到徒弟,那我們的生產如何進行?產品如何進步?要把好的產品凝聚成走向世界的品牌,這項任務誰來落地?
我2020年退休後,這幾年跟中職、高職打交道比較多,我又發現,現在大部分職業學校的學生的出路不是進企業當工人,他們又去讀本科了,所以有“中本貫通”的説法,我瞭解到一個數據,現在大約70-80%的中職畢業生進了高校,也就是説,只有20-30%可能考不上高校的學生才會去社會的基層崗位,這樣的情況下,技能人才哪裏來?
觀察者網:他們讀本科以後,職業出路是什麼呢?
**徐小平:**那就看自己選了,可能跟原來職業教育的專業無關,轉到其他專業去,那麼之前的專業培訓是否浪費?當然本科畢業也可以當工人,有多少人願意當工人呢?特別是現在如果找不到工作,還可能繼續讀碩士?碩士畢業當工人的可能性好像就更小一點了。
事實證明,技能工人的崗位大有前途,現在的問題就是,國家的需求,崗位的需求和教育制度改革的方向沒有匹配,這是職業教育的一個大問題。
在德國,當工人和當所謂“白領”的收入差不多,社會地位也差不多,要幹什麼都看自己的喜好,如果我們也有這種社會氛圍,摒棄偏見的話,相信還會有很多真正的技能工人可以脱穎而出。
觀察者網:您之前提到當年鑽研技能時的心態,跟現在的很多年輕人不太一樣,當年大家都是熱情很高地學技術,同時還有師傅帶教,這樣的方式現在還適應時代嗎?
**徐小平:**這個問題非常好,我要講一講帶徒的問題。
技能人才的培養,師徒帶教是是一個傳統的方法,也是比較重要的一個途徑。一般我們的師徒帶教是在企業內部發生的,這和今天學校裏實踐老師教學生的方式不一樣。上實踐課的老師,當然不少也來自於企業,但學校的教學體系是按照教學目標來安排實踐課的,這是一個流程體系,教每一批、每一個學生的過程都一樣,出什麼題目,怎麼考評,做到怎樣能夠通過,都是標準化的。
但是企業裏的師徒帶教,碰到的實際問題並不是標準化的,每天碰到的問題都不一樣,解決過程也不一樣,所以,學校教給學生的是“技能”,是標準化操作,師傅教給徒弟的是“技藝”。
觀察者網:這個方面德國做得怎麼樣?
**徐小平:**我們的職校教育和企業是沒有關係的,但是在德國,學校和企業之間是高度打通的,學校培養技能工人,首先是定向培訓,學校的績效和企業實際需要之間,有非常大的關聯度,學校的課程是按照企業需要去定製的,是一種企業參與的教育。比如他們要培養一批鍊鋼工人,鍊鋼工人必須三班倒,所以學校的教學時間也三班倒,它不僅培養學生的技能,連生活習慣一起塑造出來。在德國的職業學校畢業,如果説不適應工作崗位,那就是出大問題。但是在中國,企業校招以後重新進行上崗培訓是常態。
另外,工人進企業工作幾年後,還可以回到學校繼續深造,然後再到企業工作,學校和企業之間的流動非常順暢,這對人才成長非常有利。
觀察者網:現在我們也在搞“新工科”。
**徐小平:**確實有些學校也在跟德國對接,但就像剛才説的,這是一個系統性的問題,不侷限於學校和企業層面。作為人大代表,我提過多次建議,我們的職業教育改革還是要再深一點,特別是頂層設計要改一改,才會扭轉一些困難。
時代變化中,年輕人怎麼辦?
觀察者網:在傳統汽車向新能源車轉型的浪潮中,許多傳統汽車行業的人員也面臨轉型問題,您作為老法師,對他們有什麼建議?有沒有機會調整到新能源賽道上來?
**徐小平:**當下汽車行業從事某個工種的一線工人,他們的就業壓力與日俱增,他們的出路在哪裏?

在機器人專業工作室,徐小平指導徒弟
我認為,作為年輕的一線工人,一是要手裏抓着一門技術,二是要充電另外一門技術,三是腦子裏還要想一門超前的技術,當下的浪潮中,應該有這麼三件事,同時在他身上發生,那就能夠比較自如地應對變化。如果死抱着當下那套東西,不知道哪一天,行業就沒了。即便在新能源的崗位上,一線工人仍然有風險,因為企業的用人成本在提高,簡單重複勞動很快會被機器替代掉。當這一刻到來時,作為工人,能不能轉變角色,來服務這個自動化體系,原來和產品接觸,現在變成和設備接觸。
觀察者網:這個要求有點高。
**徐小平:**當然高,但是沒辦法,應該要養成終身學習的習慣,只要還沒有退休,就不能放棄學習,生活是有點殘酷的,必須去了解新的東西。
在當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資本邏輯在很大程度上發揮作用,不管是國有企業還是民營企業,都追求利潤,這和管理者個人是否嚴格、是否講道理沒有關係,現在的職場人要明白這一點,特別是當下的很多年輕人,在一個比較寬鬆的歷史環境下成長起來,特別要注意時代的變化,以及個人能力與願望之間的平衡。
我40多年來,始終從事和設備打交道的工作,因為覺得在這個領域我的能力有用武之地,價值被別人能夠認可,那麼我就不會十分計較在崗位上的所謂得失。
但是肯定有不少人的喜好和當下的職業不那麼對口,這就是我們內心的一種修煉過程。在我的講課中,專門有一講是關於職場修煉的,工作總有不順心的一面,人總有不擅長的事情,應該把困難看成鍛鍊自己的機會,當你把原先不會做的事情做到熟練,同樣會有一種非常強烈的愉悦感。在這個過程中,人可以調整原先的興趣,對自己產生一種新的認識。
中國人其實是很幸福的,有道家的思想,有佛家的思想,也有儒家的思想,有一位聖賢教我們如何做人;有一位聖賢教我們如何瀟灑;還有一位聖人教我們如何解脱痛苦。稍微去了解一下這些問題,很多當下的思想包袱和壓力可能就可以放下。
現在很多年輕人都説“佛系”,佛系不是躺平,在你面前的困難才是機會,如果説所有的事都讓你順順利利,一點障礙都沒有,一路飛黃飛黃騰達,我們好多人把這看成福氣,那你要小心了,這樣的情況其實非常危險。我個人非常警惕“順”,只有把順看作不順,把不順看作順,才是符合我們辯證法的態度。

本文系觀察者網獨家稿件,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未經授權,不得轉載,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關注觀察者網微信guanchacn,每日閲讀趣味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