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楓:以色列在加沙面臨的是“人民戰爭”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晨楓】
怎麼打加沙,打到什麼程度,最終要佔領嗎?自10月8日以色列對加沙發起炮擊以來,以色列會如何報復加沙,成了全球都在觀察和猜測的問題。
加沙不大,大體是西南-東北走向的矩形地區,長約40公里,寬在6-10公里之間,一面是以色列,一面是地中海,只有西南有約10公里的邊界與埃及接壤。加沙人口高達230萬,基本上都是巴勒斯坦難民及後裔。幾十年的苦難和深仇大恨,使得加沙民眾幾乎都是天然的鐵桿反以。

2023年10月7日以來的巴以衝突 圖片來源:俄羅斯衞星通訊社
以軍在歷次中東戰爭中,打出了戰無不勝的名氣,但這是針對阿拉伯正規軍的。至於為什麼阿拉伯正規軍在人多勢眾和態勢佔優的情況下依然屢戰屢敗,這是另外一個話題,我們有空再説。
在多年的征戰中,以軍形成了有效的戰術和按需發展的裝備。比如説,大名鼎鼎的“梅卡瓦”坦克在各國飽受爭議,卻是以軍主要裝備中少有的從無出口的,但十分適合以軍的沙漠坦克戰思想,還可以在緊急情況下作為裝甲運兵車使用。以軍始終沒有裝備步戰,而是隻用裝甲運兵車,也是因為以軍認為裝甲步兵以複雜地形上掃清敵人的反坦克步兵為主,所以下車作戰是主要樣式,步戰的乘車作戰和反坦克火力反而雞肋。
以軍也不重視炮兵,因為空中優勢足以彌補任何炮兵的不足,而以軍已經建立起了絕對優勢的空中力量。儘管如此,以軍炮兵依然不弱於任何阿拉伯正規軍。
在加沙,哈馬斯也和以軍打過好幾次。歷史上,以軍能打進加沙,但站不住腳,更無法達到根除哈馬斯的目的,哈馬斯則越戰越強。
以軍不乏反遊擊作戰經驗,但反遊擊不是有經驗就行的,難打就是難打。美軍在反恐戰爭中,從戰爭中學習戰爭了20年,經驗不可謂不豐富,最後還是灰溜溜地倉皇逃走。善於學習、不怕犧牲的游擊戰士紮根於反抗侵略者的人民羣眾之中,是不可戰勝的。這本來就是人民戰爭的基本思想。
以軍在加沙面臨的正是人民戰爭。

以軍要根除哈馬斯,或者至少重創哈馬斯以至於在很長時間裏不能恢復元氣,空襲和炮擊不解決問題,必須打進去、站住腳。但打進去首先是大難題,站住腳是更大的難題。
哈馬斯在長期武裝鬥爭的經驗中,總結出地道戰的重要性。以軍優勢在於火力、機動、防護和信息。但在地下,以軍的這些優勢都發揮不出來。以軍突入加沙後,哈馬斯反而有火力、機動、防護和信息優勢。
從過去發現的哈馬斯地道來看,哈馬斯的地道很深,動輒十幾米,甚至可達30米深。在2006年以軍和猶太人定居點撤出加沙之前,哈馬斯就開始在加沙構築地道。多少年來,以軍發現和摧毀的速度趕不上哈馬斯構築新地道的速度。
有説法加沙地下已經遍佈500多公里的地道,甚至有説1000公里的。作為參照,上海地鐵具有世界第一的總里程,“只有”831公里,其中包括磁懸浮和可觀的軌交地面段。考慮到加沙並不大,哈馬斯的地道網是驚人的密度,四通八達的程度只能想象。

以軍的狂轟濫炸不能傷害地道里的哈馬斯,以軍的信息優勢也對地道里的哈馬斯無可奈何,什麼衞星、無人機都看不到地下。哈馬斯戰士在地道里隱蔽機動,突然冒出來與以軍近身廝殺。在這樣的“電話亭子裏的格鬥”中,高技術裝備發揮不了作用,突擊步槍、手榴彈、火箭筒、炸藥包決定戰鬥,微型無人機則是新的維度。最重要的是,狹路相逢勇者勝,哈馬斯最不缺的就是勇士。
哈馬斯也不是隻有蠻勇。10月7日的突然襲擊充分顯示了哈馬斯的戰略隱蔽和戰術指揮控制水平。這樣龐大複雜的協調行動只有精密的計劃和老到的執行才可能成功。哈馬斯用實戰顯示了令人耳目一新的指揮和戰術水平。以軍入侵將面臨的不是散兵遊勇的哈馬斯孤狼,而是有計劃、有組織的強硬抵抗。
炸塌已知洞口不解決問題,只是堵住了自己順藤摸瓜的可能,而對手依然在其餘的地道和洞口活動。雲爆彈只能對洞口附近的一片地道有效,並不能深入洞內多少。煙燻都不解決問題,氣密門可以阻斷煙氣。氣密門也對雲爆彈爆炸氣浪有良好的阻隔作用。
相反,用示蹤煙氣幫助查明地道走向和通風口位置,可能是更加有效的做法。一旦確定了地道的走向,炸塌地道就是很簡單的事。但這需要時間,而且是很多的時間,和對地面陣地的完整控制。
以軍也可能需要放棄街道,避免遭到伏擊,而是在密集建築中炸牆穿洞攻擊。這是小刀割肉的遭遇戰。在以軍炸牆穿洞的時候,很可能遭到哈馬斯反過來的炸牆穿洞,傷亡和時間代價可想而已。
但以軍只有在逐屋爭奪中物理佔領整個加沙,逐個發現和摧毀地道,才有可能打掉哈馬斯的地下作戰體系。
據認為,哈馬斯有3-4萬武裝人員。一般認為,進攻對防守需要有3:1的兵力優勢。在城市反地道戰中,這個比例恐怕5:1都不嫌多。也就是説,以軍需要集結至少9-12萬兵力,甚至15-20萬兵力。考慮到哈馬斯是域內作戰,就地補給,幾乎不需要後勤力量,以軍則需要可觀的後勤支援力量,即使不按美軍1:2的戰鬥部隊與支援力量之比,只用1:1,也需要18-40萬兵力。
以軍號稱已經集結了35萬兵力,貌似夠用。問題是以色列的國力無法長期維持這樣的重兵集團。在2014年,以軍發動‘保護邊緣“行動,在48天作戰中,摧毀了30多條地道。簡單外推的話,500多條地道需要至少800天才能盡數摧毀,也就是説,超過兩年時間。即使時間減半,如此大的兵力動員、如此長的時間,對以色列來説依然是不可承受之重。
以色列人口約940萬,其中阿拉伯人口約200萬,再扣除約130萬免服兵役的哈瑞迪猶太人,可徵兵人口約610萬,35萬軍隊佔可徵兵人口的5.7%。如果中國人口有5.7%當兵,那就是8000萬人的超級大軍,40倍於現在的實際數量,兵力負擔可想而知。
一到兩年當然是簡單化的計算,但並非不着邊際。在2014年的“保護邊緣“行動中,很大數量的地道是從加沙通往以色列的地道。這些地道是一次性使用的,走向簡單,構築簡陋,相對容易摧毀。作戰也主要在地面,地道是“發現即摧毀”,並沒有多大規模的地道內的爭奪,行動相對簡單、直接。

深入加沙的作戰行動將大量地下化,而地下作戰首先需要佔領地面。根據阿勒頗、馬裏烏波爾和巴赫穆特的經驗,地面的巷戰已經很費時間,但地下清繳不僅更費時間,也要在完全佔領地面之後才能全面展開,進一步加長行動延續時間。不僅有難以承受的負擔問題,還夜長夢多。阿赫利阿拉伯醫院慘案已經凸顯在加沙大規模軍事行動的政治風險,以軍還沒有大規模地面突入呢。
以軍似乎有把行動集中在加沙北部的意向,以避免過度的加沙平民傷亡。這也是對以色列中央地區威脅最大的地區。但加沙南部的地道與北部是連通的,只佔領一半加沙將打成牛皮糖戰,延長作戰時間。
加沙地道越密集,越容易被成片發現、成片摧毀。另一方面,不同於越境地道,加沙內部的地道是長期使用的,不僅更深,也考慮了地下攻防和大範圍機動,還囤積了大量物資和彈藥,要難對付得多。
得失相較,500條地道需要一年甚至兩年不是不可能的。
即使奇蹟發生,以軍能在政治壓力“可以接受”的情況下,在幾個月內控制加沙,並摧毀加沙地道,以軍還面臨長期佔領的問題。
加沙民眾的反以情結深入人心,反以更加堅決的哈馬斯在加沙大選中排擠出“反以軟弱”的法塔赫,正是説明了加沙的人心所向。
以軍不可能在取得軍事勝利後,迅速將加沙政權移交給巴勒斯坦方面。以色列連“反以軟弱”的法塔赫都不能信任,在巴勒斯坦人裏,就不存在以色列還能勉強談得上信任的有規模、有影響的政治力量。
事實上,法塔赫對加沙悲劇應對無力的話,可能進一步增強哈馬斯在約旦河西岸的影響。哈馬斯的勢力盡管以加沙為主,在約旦河西岸也對法塔赫構成挑戰。要是約旦河西岸也在大選中落到哈馬斯之手,以色列的政治軍事麻煩就不只是加倍了。
甚至有可能這是哈馬斯政治算計的一部分:用加沙衝突和慘劇,或者逼迫法塔赫“重新站起來”,或者爭取足夠的約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人心,取而代之。
以色列只能長期佔領,從根源上根除哈馬斯的物質基礎,並試圖在佔領中“改造人心”。歷史已在一再證明這是不可能的,但以色列沒有別的辦法。問題是,長期佔領的政治和經濟代價不可承受,軍事上也是不可承受之重。
根據美國在反恐戰爭中的經驗,佔領軍加偽軍對被佔領區民眾需要維持1:150的比例,才能保持基本的穩定。加沙有230萬人,但從加沙巴勒斯坦人裏不可能組織起親以色列的偽軍的,只能以軍一手包辦。這意味着需要至少15000人的佔領軍。
經過幾十年的煎熬和生不如死,加沙巴勒斯坦人的反以情結和敢死信念,很可能高於反恐戰爭期間的伊拉克人和阿富汗人,加上人煙密集,環境複雜,隨時可能發生突變,佔領軍可能需要1:100的比例才夠用。這意味着需要23000人的佔領軍。
以色列陸軍的常備軍現有12.6萬,15000到23000人的佔領軍意味着12-18%的兵力被長期佔用。在反恐戰爭期間,伊拉克美軍在高峯的時候達到15萬,約佔美軍總兵力10%,對美軍的訓練、部署是不可承受之重。雖然以美國陸軍和海軍陸戰隊兵力計算,伊拉克美軍的佔比要更高,戰區美國空軍也有很大兵力,隨時出動增援深陷游擊隊復仇火海中的巡邏隊和前哨陣地。美國海軍都派出一些兵力打醬油,以示兄弟之情。所以需要以三軍總兵力作為基數計算。

正在加沙邊境集結的以色列裝甲部隊
相比之下,加沙太小,人煙太密集,佔領後依然可能不時有巷戰和地道戰,以色列空軍和海軍用不上,只能陸軍獨扛。
重要的是,以軍即使成功地物理消滅加沙的每一個哈馬斯人員,只要巴勒斯坦民族還在,只要反以的政治土壤還在,哈馬斯就會死而復生。哈馬斯“憑空誕生”並不遙遠,是離現在只有35年的1987年。
其實在1948年以色列建國之前,這片土地上的阿拉伯人與其説具有強烈而明確的民族觀念,不如説只有強烈而明確的部落觀念。以色列的建國不僅是猶太民族的重生,也是巴勒斯坦民族的建立。70多年的煎熬和生不如死的歷史,鍛造出巴勒斯坦人建立自己民族國家的鋼鐵意志。
以色列(還有美國)其實已經有足夠的經驗:每次獵殺一個“恐怖首領”,立刻就有新的“恐怖首領”出現。猶太人尤其應該從自己的歷史中明白:思想是不能用武器消滅的。猶太人用頑強的民族意志實現了復國,現在巴勒斯坦人也在用同樣頑強的民族意識試圖復國。
哈馬斯只需要考慮加沙方向,以軍還有真主黨方向需要提防。真主黨武裝號稱擁有10萬之眾,真主黨武裝也有更豐富的大規模作戰經驗。早在波斯尼亞戰爭期間,真主黨武裝就有參與。在敍利亞內戰期間,真主黨武裝更是與敍軍協同作戰,從反對派武裝手裏奪下若干重鎮。
難怪美國急着警告真主黨不要搞事。
但從以色列的佔領下解放巴勒斯坦,這本來就是真主黨存在的理由。什葉派的真主黨與遜尼派的哈馬斯有宗教上的分歧,但在反對以色列這一點上高度一致。真主黨甚至在南黎巴嫩組織過“黎巴嫩抵抗旅”,成員來自基督徒、德魯茲、遜尼派、什葉派,只有一個共同目標:趕走佔領南黎巴嫩的以軍。以軍撤出後,“黎巴嫩抵抗旅”消寂了一段時間,但又重組,吸納了大量遜尼派人員。
也就是説,為了反對以色列,真主黨隨時準備放下宗教分歧,與教派不同的人一起戰鬥。
如果哈馬斯是以色列的不可承受之重,真主黨會讓以色列明白什麼才是不可承受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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