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沙“地面戰”,為何已難以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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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法口岸發生的“積極變化”,並未改變加沙危機持續惡化的態勢。
當地時間10月21日,埃及到加沙地帶的拉法口岸對人道援助物資短暫開放,控制加沙的哈馬斯當局在國際協調下釋放兩名美國人質。
但當天晚些時候,以色列國防軍參謀長哈萊維重申了以軍將進入加沙地帶的決心。此前一天,以色列國防部長加蘭特説,以色列將“徹底消滅哈馬斯組織”,並在加沙地帶建立一個新的“安全政權”。作為“全面地面進攻”的一部分,以色列國防軍發言人哈加里當天還宣佈,以軍將加大對加沙的空襲力度。
從美國總統拜登到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國際社會及以色列的西方盟友都在勸説內塔尼亞胡政府不要做出地面入侵加沙的決定。不過,美國田納西大學榮休教授、青年與衝突研究中心創始主任布萊恩·巴伯對《中國新聞週刊》説,以色列不會因為國際社會的勸告就停止軍事行動。巴伯也是位於黎巴嫩貝魯特的巴勒斯坦研究所(IPS)的高級研究員,該機構是世界歷史最悠久、也是規模最大的巴勒斯坦研究機構。
巴伯指出,一方面,哈馬斯劫持人質的行為在任何國家都是不可被接受的;另一方面,即使沒有人質,過往的經驗讓以色列人始終相信:以軍能夠解決巴勒斯坦問題。
布萊恩·巴伯是最熟悉加沙問題的國際專家之一。1994年至今,他幾乎每年都前往加沙、東耶路撒冷及約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領土,調查青年及家庭受到衝突創傷的影響。他主持的三輪大規模社會學調查分別走訪了7000個巴勒斯坦家庭、1000名巴勒斯坦青年和約2000名加沙中年人。
今年10月,巴伯的最新一次加沙之行計劃,被哈馬斯突然發動的襲擊打斷。他在加沙的友人,有的已和親人生死兩隔;有的將最後的積蓄換作食物和水,照顧躲進自己家中的數十名婦女兒童。
10月21日接受《中國新聞週刊》專訪時,巴伯講述了加沙地帶的複雜圖景:被視作極端武裝團體的哈馬斯在以色列政府的默許下發展,在巴以衝突局勢不斷加劇的背景下,從被加沙人看不起的邊緣組織,逐漸成為令加沙人失望的巴解政府唯一可能的“替代品”。大多數加沙人並不認同哈馬斯的意識形態,但他們別無選擇。“被國際社會遺忘的是,近年來加沙人從未放棄非暴力反抗活動,可是什麼也改變不了。”
在以色列的長期封鎖和哈馬斯的高壓統治下,加沙往往被描述為一片絕望的廢墟。但在巴伯眼中,這是充滿生機的土地。加沙人重視教育,即使學校在衝突時期關閉,青年們也會在家學習。哈馬斯統治並未影響加沙的高等教育和公共教育,因為“在巴勒斯坦的文化中,家庭第一,教育第二”。
但現在,加沙正面臨本世紀以來最嚴峻的戰爭考驗。據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報道,北京時間22日上午,以軍又在加沙城附近投放傳單,警告加沙北部的110萬居民必須撤離到南部,否則“可能被視為恐怖組織的合作者”。
巴伯指出,軍事行動的唯一後果,是讓巴以雙方的仇恨再度加深。“面對危機,人們總是團結一致,不計分歧,捍衞己方。”
以色列軍方的信條是加倍報復
中國新聞週刊:讓我們從這一輪衝突的開始談起。哈馬斯為何發動針對平民的大規模血腥襲擊?以色列軍隊為何通過對加沙平民和民用目標的無差別攻擊來報復哈馬斯的襲擊?
**巴伯:**本質上,哈馬斯是一個民族主義組織,其目標是收復巴勒斯坦的土地。你應該看看2017年發佈的“哈馬斯憲章”。其中一項原則是,他們並非針對猶太宗教信仰進行“聖戰”,他們的主要目標是土地,無論對方的宗教信仰如何。他們相信武裝鬥爭。對哈馬斯來説,這並非“突然襲擊”,而是又一次爭取“解放土地”的嘗試,但比之前的行動更加殘酷。
關於襲擊平民,我曾向一些哈馬斯成員提出過這個問題。他們的典型反應是讓我想想幾十年來以色列軍隊殺害的無辜平民。在過去兩國之間的戰爭中,巴以雙方的死亡人數比例通常為10:1。
以色列軍方的信條是“達希亞主義”,即不成比例的加倍報復。他們總是給出攻擊平民目標的“理由”,比如某棟大樓下面有哈馬斯地道,或者醫院下面有哈馬斯總部。
此外,絕大多數以色列人從未真正接觸過巴勒斯坦人。如果回顧一下近年的民調,你就會發現:大多數以色列人將巴勒斯坦問題排在國家優先事項上相當靠後的位置。因此,以色列人對這次襲擊的發生感到震驚。
中國新聞週刊:哈馬斯是否得到加沙民眾的普遍支持?
巴伯:哈馬斯直到1987年才成立,一開始並不是一個政治團體。它實際上是在以色列的鼓勵或默許下成立的,目的是破壞當時巴勒斯坦的團結。20世紀90年代中期,當我開始到訪加沙地帶時,哈馬斯還是一個邊緣組織。當地年輕人經常悄悄嘲笑這些“瘋狂的大鬍子”。
哈馬斯直到2006年大選才進入政治領域。通過與主要世俗政黨法塔赫的殘酷內戰,他們獲得了對加沙地帶的軍事控制。幾乎每個加沙人都對我説,哈馬斯的選舉成功,是加沙人對法塔赫領導的巴勒斯坦權力機構表達不滿的結果。阿拉法特13年執政時期的不成功,以及以色列未能遵守 1993 年擴大巴勒斯坦自治權的奧斯陸協議,導致巴勒斯坦人的生活質量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沒有得到任何改善。
在今天的加沙,只有少數本地人在意識形態上支持哈馬斯。但在這樣的危機時刻,人們會團結起來,哈馬斯會被視為唯一願意反抗以色列的組織。
中國新聞週刊:國際社會要求以色列停止進一步軍事行動,你認為以色列會聽取這些意見,暫緩或不再考慮對加沙進行地面入侵嗎?
巴伯:不會。以色列不會停止其軍事行動。如我們剛才提到的,他們的政策就是進行“過度反擊”。而且,加沙地帶仍有約200名被哈馬斯劫持的人質。在任何國家,軍隊都會為拯救人質而戰。
即便沒有人質,我認為以色列還是會繼續其行動。一方面,沒有人能阻止他們這樣做。另一方面,過去幾十年帶給以色列的經驗是:他們相信軍隊可以解決巴勒斯坦問題。
中國新聞週刊:你提到了“沒人能阻止他們”。一直以來,西方一些國家的政府和政要能及時譴責哈馬斯的暴力活動,但很少譴責以色列軍隊違反人道法的行為。這是為什麼?如果巴勒斯坦人進行非暴力反抗,他們能得到更多的國際支持嗎?
巴伯:西方國家研究加沙的人並不多。我的哈佛大學同事莎拉·羅伊(哈佛大學中東研究中心研究員)曾在加沙生活過,並仔細記錄了以色列禁止加沙發展經濟的系統性政策。除此之外,除了我的研究團隊所做的工作之外,對加沙地帶的嚴肅研究很少。
人們忘記的是,巴勒斯坦人在整個解放鬥爭中都進行了非暴力抵抗。不幸的是,這難以取得成功。最近最好的例子是2018年的“迴歸大遊行”。這是一場非暴力抗議活動,主要針對分隔加沙和以色列的隔離牆。抗議持續了整整 18 個月,以色列軍隊(主要是狙擊手)殺死了 200 多名抗議者,打傷了 36000 多名抗議者,其中包括 8000 多名兒童。
加沙人遭受“非人化”和邊緣化
中國新聞週刊:你在加沙有很多朋友,他們現在安全嗎?
**巴伯:**我最重要的三位朋友,也是我正在撰寫的關於加沙的非虛構作品中的主要人物,都還活着,沒有受傷。我現在通過社交媒體平台與他們溝通。人們可以在醫院為手機充電,一些醫院的發電機仍然有燃料。
我的一位朋友家裏收留了50多名婦女和兒童,他們生活在黑暗中。這位朋友正在花掉最後的積蓄來購買水、麪包和蔬菜。襲擊發生時,我的另一位朋友正在埃及。現在他仍滯留在那裏,不知道何時才能與加沙的家人團聚。他在加沙的一位兄弟在以色列對哈馬斯襲擊作出反應的初期就遇難了。
中國新聞週刊:戰前加沙的日常生活是怎樣的?
**巴伯:**1996年我開始深入加沙地帶。那時,幾千名猶太定居者佔據了加沙至少30%的土地,包括那裏最肥沃的土地。他們的定居點由以色列軍隊重兵把守。
與當地阿拉伯人不同,定居者被允許在加沙的含水層打深井來抽取淡水,其中大部分用於灌溉他們肥沃的草坪。這與大部分乾旱的土地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而加沙人不得不依賴因地中海海水侵蝕而嚴重鹽鹼化的淺井。我還親眼目睹了以色列軍隊羞辱巴勒斯坦人,場面觸目驚心。
2000年巴勒斯坦人第二次起義後,加沙基本與外界隔絕。自那時以來,和所有外國人一樣,我每次進入加沙都需要以色列軍方的許可。2005年以色列從加沙撤出定居者和軍隊,隔離了陸地邊界,禁止以色列人進入加沙,而加沙人需要“幾乎不可能獲得”的以色列軍方許可,才能離開加沙地帶去接受醫療服務,或探望在耶路撒冷或約旦河西岸的家人。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加沙人仍然非常重視教育。加沙目前的識字率為97%,是世界上識字率最高的國家和地區之一。即使學校在敵對行動期間關閉,加沙的巴勒斯坦人仍繼續在家學習。中學畢業生會參加為期21天的非常複雜的Tawjihi(大學入學考試),科目包括阿拉伯語、英語、文化、地理、歷史、數學和宗教。通過考試的人如果能負擔大約1000美元的學費,就可以進入加沙當地的大學就讀。但這對加沙人來説是一筆鉅款。
加沙約60%的年輕人找不到工作。他們不斷地申請為數不多的教師、非政府組織工作人員和企業的空缺職位。
世界必須理解加沙人遭受的非人化(dehumanization)和邊緣化。我們的大規模研究表明,在1987年到1993年的第一次巴勒斯坦起義期間,當巴勒斯坦問題首次登上世界舞台時,超過80%的加沙青年的家園遭到以色列軍隊襲擊;超過70%的人目睹自己的親人被軍隊羞辱;超過60%的人自己也遭受羞辱。大約25%的年輕人曾被拘留或監禁;20%的年輕人曾被子彈擊中,或遭遇酷刑,或在當時的以色列國防部長的指示下遭到軍警毆打。
中國新聞週刊:自2007年以來,哈馬斯控制了整個加沙地帶。哈馬斯和以色列,哪一方對加沙的日常生活影響更大?
**巴伯:**這是一個有趣的話題。哈馬斯之前沒有任何政府經驗,他們經常以嚴厲和懲罰性的方式管理加沙。而以色列雖然處於“外部”,但他們控制着“內部”的一切,包括加沙的網絡、水電、能源、燃料和醫療用品。所以以色列極大地影響了加沙人的日常生活。我在加沙的時候,有時一天只有2小時供電,有時有4小時電,有時能有8小時電力供應。
中國新聞週刊:我們經常看到以色列軍隊在空襲前致電加沙居民,要求他們撤離。這種做法真的能拯救平民生命嗎?
**巴伯:**如果以色列軍方決定警告加沙平民,他們有兩種方法。一種是手機通話。他們擁有每個巴勒斯坦人的手機和固定電話號碼。2014年衝突期間,我在加沙的兩個朋友接到過這種電話,以色列軍官要求他們離開家。另一種方法是所謂的“敲門”,即用非爆炸性導彈擊中屋頂,警告屋內的人真正的空襲即將來臨。
這能拯救生命嗎?我認為這確實拯救了生命。但這些生命的家園、所有的貴重物品及他們的生活記憶都被摧毀了。
中國新聞週刊:你提到你的朋友接到過這樣的電話。他們所在的建築地下真的有哈馬斯成員嗎?
**巴伯:**目前我們還不知道以色列軍方定位攻擊目標的方法和邏輯。其中一些空襲是為了斬首哈馬斯領導人。總的來説,我認為以色列的邏輯是:任何他們認為與哈馬斯有關的東西都必須被摧毀。這次尤其如此。
中國新聞週刊:加沙地帶和約旦河西岸、東耶路撒冷等巴勒斯坦其他地方完全分離,這是否會導致加沙人和其他地區的巴勒斯坦人在生活和觀念上產生差異?
**巴伯:**事實上,早在90年代中期,當我開始前往加沙時,約旦河西岸和東耶路撒冷的人們就希望我向他們分享加沙的生活和狀況,因為絕大多數人從未去過加沙。不過,加沙與這些領土完全分離,並沒有削弱所有巴勒斯坦人為擺脱佔領、過上有尊嚴的生活而奮鬥的團結熱情。
中國新聞週刊:你第一次訪問加沙時,巴以剛剛簽署《奧斯陸協議》,哈馬斯當時還不得人心。後來,隨着巴以局勢不斷惡化和激化,哈馬斯成為加沙的控制者。你認為人們選擇哈馬斯不是因為意識形態,而是因為他們對巴勒斯坦權力機構不滿意。但現在,新的衝突發生了,這會改變加沙人民對哈馬斯的看法嗎?
**巴伯:**我認為這次的情況和以往沒什麼不同。面對危機,人們總是團結一致,不計分歧,捍衞自己的一方。這是很自然的事情,遭到哈馬斯襲擊後的以色列也是一樣。
從長遠來看,對普通巴勒斯坦人來説,他們的願望很簡單:他們希望找到工作、賺錢養家,有能力教育孩子,以及自由旅行。總而言之,就是過上有尊嚴的生活。這並不意味着他們認可哈馬斯的鬥爭方式。
事實上,大多數巴勒斯坦人認為,任何應該對他們的未來負責的機構,無論是以色列、美國、巴勒斯坦權力機構,還是現在的哈馬斯,都沒有承擔起責任。
在新一輪衝突爆發之前,加沙的局勢已經比90年代我第一次去那裏時糟糕得多。即使是專業人員(醫生、教師等)也無法維持收支平衡,而且所有解決方案都沒有取得進展。這是一個絕望的處境。但巴勒斯坦人是一個非凡的民族,有着堅強的意志和內心的希望。你很少聽到巴勒斯坦人説“沒有希望”。這種意志會一直持續到他們死為止。
(記者:曹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