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迦陵:巴以問題還剩什麼出路?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孫迦陵】
10月7日哈馬斯發動閃擊以來,這一輪巴以衝突進入新階段:以色列的大規模報復,以及不同大國的立場表態。
以色列的報復自不待言。內塔尼亞胡過去便曾多次空襲加沙,這次更是挾以國激憤民意,祭出了超高強度的打擊。據巴勒斯坦衞生部10月13日表示,加沙民事登記處已刪除20個姓氏,意思是這一姓氏的所有家庭成員都已死亡。聯合國近東巴勒斯坦難民救濟和工程處(UNRWA)更是在16日表示,加沙地帶死亡人數過多,目前已沒有足夠的屍袋可用,且因太平間過於擁擠,只能把屍體裝入“冰淇淋車”(ice cream trucks)裏。
但以色列猶嫌不足。內塔尼亞胡誓言要將哈馬斯連根拔起,以色列國防部長約夫·加蘭特也已表示,戰爭將分為幾個主要階段:第一階段,擊敗和摧毀哈馬斯,方法包括空襲、地面行動;第二階段,消除加沙地帶的零星抵抗和武裝力量;第三階段,在加沙地帶建立新的安全制度,免除以色列對加沙日常生活的責任,也為周遭地區的以色列公民創造新的安全環境。以色列外長埃利·科恩也表示“戰後加沙的面積將會縮減”,暗示着以色列將吞併部分加沙地帶。
而殺紅了眼的以色列,引發外界的不同反應。

10月21日,運送人道主義援助的卡車通過拉法口岸,從埃及進入加沙地帶。圖自美聯社
虛偽的西方與一言難盡的全球南方
首先是“永遠跟以色列站在一起”的美國。拜登第一時間表示,美國對以色列的支持堅若磐石,華盛頓也立即派出航母戰鬥羣。但面對加沙的傷亡數據上升,拜登似乎又不想為屠殺背書,於是在15日接受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專訪時強調,“以色列佔領加沙將是重大錯誤,哈馬斯不代表每一個巴勒斯坦人”。
其實這一表態,基本上貫穿了歐美國家的普遍立場:支持以色列“有權自衞”,但在巴勒斯坦哭喊時退後幾步,以免被血污噴了滿臉,同時又對停火一事扭扭捏捏。例如美國18日在聯合國安理會一票否決了巴西的停火提案,只因“文中未提以色列自衞權”。
接着是立場不一的全球南方。阿拉伯國家因為普遍厭惡哈馬斯,所以出於政治正確,表態稱“我們與巴勒斯坦人民站在一起”後,便沒有更為實際的下一步動作,只有零星傳出卡塔爾有意協助斡旋人質問題談判,埃及與約旦表示不願接收加沙難民,以及缺乏共識的開羅和平峯會等消息。當然,呼籲停火還是各國的普遍立場,民間聲援也非常強烈,只是這些聲音顯然與政府的實際作為存在較大温差。
伊朗則因為是哈馬斯的長期靠山,所以高調錶示支持。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稱“為行動感到自豪”,哈梅內伊的顧問薩法維則承諾“將支持哈馬斯的反以行動”,作為伊朗附庸的黎巴嫩真主黨也進行了一系列炮擊。但當哈馬斯發言人告訴BBC“這次攻擊得到伊朗的直接支持”、西方媒體也對伊朗的策劃指證後,德黑蘭便開始拉開安全距離,例如伊朗外交部直接否認“伊朗參與”的相關描述,並稱此次行動是“巴勒斯坦人的自發性抵抗”,接着哈馬斯再出面澄清“行動是由哈馬斯自己策劃的”,顯然也不敢違逆德黑蘭的切割。
中方則一如既往,與聯合國表達了同樣立場,強調對“兩國方案”的支持,還特地派出中東事務特使翟雋,外長王毅也先後與布林肯、沙特外交大臣費薩爾、伊朗外長阿卜杜拉希揚、土耳其外長費丹各自通話,希望促進衝突的政治解決。只不過,由於巴勒斯坦議題所涉層面複雜,北京也不是巴以問題“中東四方”(Quartet on the Middle East,美國、聯合國、歐盟、俄羅斯)的成員,因此能否複製此前斡旋沙特、伊朗復交的外交成功,仍有待觀察。

10月21日,中國政府中東問題特使翟雋在出席巴勒斯坦問題開羅和平峯會期間會見阿拉伯聯盟秘書長蓋特,就當前巴以局勢交換意見。圖自中國外交部網站
再來是各方關注的俄羅斯。在許多媒體看來,巴以衝突是莫斯科難得的戰略機遇,只要衝突持續擴大並惡化,美國將被迫提高對以色列的軍事挹注,必然無法兼顧烏克蘭,俄軍將有望趁機打出新攻勢。然而在現實發展中,俄羅斯同樣發出了停火呼籲,包括俄總統普京在10月11日所説的,“無論如何都要避免衝突擴大,因為如果這種情況發生,將對整個國際局勢產生影響,而不是僅僅侷限在這一地區”;聯合國安理會也在10月16日表決了俄羅斯提出的決議草案,內容是呼籲以色列和哈馬斯立即實行持久、受到全面尊重的人道主義停火,同時譴責針對平民的一切暴力和敵對行動,只是最終沒能獲得至少9票的贊成票。
從上述發展來看,此次巴以衝突的國際結構已相當清晰:以色列一如既往獲得了美國支持,軍事層面如此,聯合國投票亦然,而且美國還能動員加拿大、德國等盟友共同表態。哈馬斯則同樣把伊朗抬出來當靠山,但不論這次德黑蘭事前參與多少,至少就事後表態來看,温和派與強硬派明顯路線不一,前者希望伊朗冷靜自保,後者則展現“願為巴勒斯坦出兵”的姿態。而伊朗之外的全球南方,雖多呼籲停火,並在公開展示立場上同情巴勒斯坦,卻沒有任何國家會為巴勒斯坦出兵。
因此後續戰場發展,大致可由以色列是否進行地面行動、伊朗是否進場,推演出四種可能性。
第一,以色列最後放棄地面行動,伊朗除了動員真主黨、伊拉克民兵零星炮擊外,也不進一步加碼,最後衝突結局迴歸過往,在空襲打擊到一定程度後,以色列降低報復力道,並與哈馬斯先後宣佈停火,再各自對內表示獲得了“戰略勝利”,衝突或許幾年後會再起,但規模會小於這次的“第三次大起義”。
第二,以色列決定進行地面行動,入侵併佔領部分加沙,但伊朗不進一步派兵馳援。如此一來,在哈馬斯負隅頑抗下,以色列將有高機率陷入巷戰泥淖,重蹈2014年“保護邊緣行動”時,派出地面部隊作戰兩週卻只推進幾公里的覆轍。最後為避免傷亡成本持續上升、全球輿論沸騰,以色列應該會在推進一段時間後,宣告取得“戰略勝利”,結束地面行動。而伊朗的旁觀確保了衝突不會上升為以伊戰爭、甚至是美伊戰爭。
第三,以色列不進行地面行動,但伊朗強硬派取得話語權,決定升高對以軍事動作,迫使其停下對加沙的轟炸。這一發展動向,將有極高機率將美國帶入戰場,使衝突升級為美伊戰爭,伊朗神權政府可能面臨近年來最大的危機,而美國退出中東、轉向印太的戰略也會受到干擾。
第四,以色列決定進行地面行動,伊朗強硬派也取得話語權,決定派兵進場。這一趨勢,也同樣會有高機率引來美國入局,並讓巴以衝突上升為美伊交火,最終美伊各自面臨戰略挑戰,以色列則陷入在加沙及周遭多線作戰的窘境,可能會比不進攻付出更多政治、軍事成本。

據以色列時報10月22日報道,以色列國家安全總局辛貝特和摩薩德已組建一個特別行動小組,專門負責追蹤和打擊哈馬斯精鋭部隊“努赫巴”(Nukhba)成員。圖自以色列時報
當然,從眼下各方的表態來看,應該第一與第二種情勢發展的可能較大。
一來,美國出於討好國內猶太集團的政治需求,不能在支持以色列問題上流露出一絲退卻,但又着實不想重返中東的戰爭泥淖、被迫分散對印太與歐洲的戰略挹注,所以從一開始就鎖定了最可能參戰的伊朗進行恫嚇:直接將航母戰鬥羣部署至東地中海,且必須強調自己對以色列的堅定支持,點名伊朗不要介入,想避免衝突上升為美伊戰爭。
二來,伊朗或許出於打斷沙特與以色列建交、避免“猶太復國主義勢力”進入海灣的地緣考慮,資助甚至指導了哈馬斯此次行動,但這不意味它會為哈馬斯賠上身家。從伊朗試圖與此次攻擊劃清界線、阿卜杜拉希揚向王毅表示“伊方希望通過政治方式解決問題”等線索來看,伊朗動武的意願應該不高,或至少還沒下定決心。
巴以問題如何前行
如果情勢真的走向第一、第二種情境,那麼受害最重的還是加沙平民,並且證明了即便哈馬斯的孤注一擲能干擾沙以建交、讓此事推遲幾年發生,巴勒斯坦議題也不易再調動過往的政治能量,不僅阿拉伯國家普遍不願淌混水出兵,就連支持哈馬斯的伊朗都知道保持冷靜。
如此一來,停火後的巴以問題如何前行,可能就是各方更須關注的務實話題。如前所述,“兩國方案”是同情巴勒斯坦方的一致説法,傳遞了希望巴以衝突徹底解決的美好向往,但從1980年代至今,“兩國方案”得以實踐的時空背景日漸遙遠,這一提議也更多像是作為政治正確的口號而存在,看不到實踐的前景。
而這一困局的背後原因有三。
第一,以色列國內情緒與定居點的積重難返。1970年代末,在經歷多次戰敗、泛阿拉伯民族主義退潮後,巴勒斯坦反抗運動高層不再堅持“推翻以色列”,而是同意與以色列並肩立國,讓“兩國方案”看到了可能的曙光。其規劃主要是以1967年雙方邊界、聯合國安理會第242號決議為基礎,讓巴勒斯坦成為以色列鄰國,1993年《奧斯陸協議》(Oslo Accords)便是雙方的一次嘗試。
但2000年“第二次大起義”的爆發,宣告了“兩國方案”的嚴重挫敗,其背後原因複雜,只能説巴以雙方都有責任。此後,以色列左翼能量不再,右翼政府與哈馬斯的衝突開始頻繁出現在新聞版面上,以色列一面與阿拉伯國家改善關係,一面通過軍事打擊,引導以色列的輿情走向,形塑了對領土、安全“一寸不退”的社會氛圍,因此面對哈馬斯攻擊,輿論的直覺反應就是更強硬的回擊,而不會如過往般反思共存。
與此同時,以色列的“定居者運動”也如火如荼地進行。如今分佈在約旦河西岸、東耶路撒冷的定居者已有近70萬,意味着重返1967年邊界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近年,以方更是通過《民族國家法》,意圖追認非法定居點的合法性,形同為法理上的吞併開了綠燈。“兩國方案”基本上在以色列已沒有市場。

約旦河西岸城市拉姆安拉的猶太人定居點哈拉米什 資料圖來自新華社
第二,“兩國方案”在現在的巴勒斯坦也同樣缺乏民意基礎。這一跡象,早在1993年《奧斯陸協議》簽署時便可看出,當時哈馬斯痛批阿拉法特出賣民族尊嚴,奠定了自己“反對兩國方案”、“只接受以色列滅國”的強悍形象,獲得不少民意支持。儘管這一路線可能對現實發展無益,且實質上破壞了“兩國方案”的嘗試,但哈馬斯對以色列民眾的持續襲擊,確實為其積累了不少聲望,併成為2006年其在巴勒斯坦立法委員會選舉中勝選的基礎。
此外哈馬斯自1990年代起接受伊朗扶持、資助,也阻礙了它在路線上接受“兩國方案”的可能性。伊朗一來是基於革命政治需求,要用巴勒斯坦議題來增加自己的政權合法性,二來是出於國家安全考慮,要培植足以牽制以色列的地緣棋子,干擾以色列與阿拉伯國家的互動,避免前者勢力進入海灣、進一步威脅並孤立伊朗,所以選擇了立場激進的哈馬斯,自然也不樂見哈馬斯與以色列走上談判進程、接受“兩國方案”。

當地時間10月14日晚,伊朗外交部長阿卜杜拉希揚在卡塔爾首都多哈會見巴勒斯坦伊斯蘭抵抗運動(哈馬斯)領導人哈尼亞。
當然,管轄約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權力機構的官方立場始終是“兩國方案”,但在多數巴勒斯坦人眼中,這一機構與“以色列維穩機器”無異。此外,根據巴勒斯坦政策調查研究中心(Palestinian Center for Policy and Survey Research,PSR)以及美國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的民調,如今只有32%巴勒斯坦民眾支持“兩國方案”,比以色列民眾35%的支持率還低。
第三,國際社會也缺乏對“兩國方案”的實質支持。美國嘴上説“支持兩國方案”,實際則支持以色列擴張定居點、空襲加沙;伊朗看似支持巴勒斯坦抵抗事業,其實更多是把哈馬斯當成牽制以色列的工具,不希望“兩國方案”落地;其他國家則無意推動“兩國方案”,一來是因為站在美國一側的是以色列,二來是看不到這件事對己有何實質利益,三來是不想自己破壞與以色列的實質互動。
以俄羅斯為例,這次衝突中有許多輿論都聲稱普京“巴不得中東失火”,其實是對俄羅斯中東戰略的一知半解。“兩國方案”當然是莫斯科對巴以問題的官方立場,但普京從未因此停下與以色列的交往,因為以色列有許多俄語猶太人,且特拉維夫一直是莫斯科與華盛頓溝通的重要中介,即便2020年特朗普提出驚世的“和平計劃”時,普京也只是提醒訪俄的內塔尼亞胡,“和平計劃不能沒有巴勒斯坦人蔘與”,但俄羅斯國家機構並未停下與定居點猶太機構的合作。
此外,如果此次衝突擴大,將有極大概率是伊朗與以色列交火,進而將美國牽扯入局。但眾所周知,俄羅斯與伊朗在敍利亞是共同扶持阿薩德政權的合作關係,如今俄羅斯仍身陷烏克蘭戰場,一旦伊朗真的面臨美以聯軍,便很可能影響俄羅斯在敍利亞的多年經營,而這一結果莫斯科未必樂見。這就是為何普京會呼籲“無論如何都要避免衝突擴大”,並且積極提出停火草案的原因。
綜上所述,巴以血仇一年深過一年,“兩國方案”也在複雜的國際背景下日漸渺茫,衝突似乎看不到解方。因此近年來針對巴以問題,已有部分聲音呼籲勿再高喊不切實際的口號,而是要在以色列已施行種族隔離、一國統治的情況下,務實聚焦巴勒斯坦人的生存危機,相關建議包括凍結定居點的擴張、推動兩族平權、促進以色列走向聯邦制等。
當然,上述建議的實施也都有一定難度,因為以色列正是擔心巴勒斯坦人的生育率高過猶太人,導致以色列未來可能成為阿拉伯國家,所以也不肯真正將巴勒斯坦人當作同一國家的公民,而是乾脆讓情況卡在尷尬的“無國家方案”。

10月18日中午,美國總統拜登抵達以色列開始訪問,內塔尼亞胡接機。圖自路透社
歸根結底,關鍵還是國際社會能匯聚多大的力量,抵銷美國的支持,迫使以色列至少同意改善巴勒斯坦人的處境,包括降低對加沙地帶的封鎖、停下對約旦河西岸的併吞。但與此同時,也要有相關力量迫使伊朗降低對哈馬斯的支持,否則類似事件只會不斷上演,如果讓巴以問題逐漸鞏固為美伊以之間的代理人衝突,更加難解。只是,考慮到無力與美為敵、沒有實質利益、不想破壞與以色列的互動等原因,前述情境的實現恐怕也相當困難。
1970年代泛阿拉伯民族主義退潮以後,巴勒斯坦問題的聲量持續下滑,近年來更是嚴重不敵“阿拉伯之春”等新議題,“棄子”身分明顯。當然,以色列社會的持續右轉或許終會觸底反彈,美國國力的衰退也可能為巴以問題帶來新突破,只是這一時刻或許不是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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