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瑋:教師時刻都在忙,但不是忙上課;校長什麼都在管,就是沒管教學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左瑋】
“我真的好難過,我覺得自己喘不過氣。”
“面對學生很想真的教書育人,但是學校的工作,學校的活動,領導的檢查,真的讓我們這些沒有培訓過就直接當班主任的畢業生像入了牢籠。”
“什麼時候老師才能只做教書育人的工作?不幸福的老師怎麼能教出積極樂觀的孩子呢?”
近日,河南某小學一女教師呂某留遺書後去世引發關注。呂某姐姐稱,今年23歲的呂某於2022年6月大學畢業,2023年8月考入該校任教並擔任班主任,平時性格開朗。家屬提供呂某遺書顯示,呂某稱除教學工作外,還要應對上級檢查,擬寫材料等,課外行政工作的壓力非常大。
雖然有部分網友認為“別有隱情”“不至於因寫材料而自殺”“讓子彈飛一回”,但這也引發了網友對於基層教育負擔(教師、學生和家長)的大量討論與共鳴。師者,是為了傳道授業解惑。當教學工作逐漸變成“副業”,教師們的職業理想被剿滅在由層層疊疊的表格織成的密網中。同時,當家庭教育由此承擔的細枝末節越來越多,家校矛盾難免在各種拉扯角力中愈演愈烈,而一線教師,是層層異化下被夾擊之人。
針對這一教育困境,筆者與部分學生家長以及老師進行了溝通,以求找到問題的突破口來改善現狀。
河南某小學一女教師呂某留下的遺書
01
“有一週語文老師消失了三天,三天的語文課都變成了體育課。詢問原因後,孩子説老師打比賽去了。”小優母親感到困惑。
小優是南方某市知名小學的低年級學生,對於老師們三番五次參加各機關單位舉行的朗誦、演講、課題研究等比賽,小優父母心有埋怨,卻敢怒不敢言。“老師的主業應該是教書,時不時就‘失蹤’,我很擔心教學質量。”這種擔憂焦慮並非孤例,且大部分學生家長會立即轉化為實際行動——將學業“基地”向校外培訓機構傾斜。
面對家長的擔憂和埋怨,同為年輕班主任的小川感同身受又無可奈何。“現在有個很奇特的現象,特別是小學教師,你認認真真備課上課,某些教育主管部門會認為你不思進取;你三天兩頭不在課堂上,打比賽、參會或要求學生參加各類活動,卻被認為是積極上進的。”
而對於教師的苦衷和無奈,很多網民覺得是“無病呻吟”。在很多人眼裏,學校環境單純,教學工作穩定輕鬆,每天不過三五節課,更何況還有周末雙休和其他職業羨慕不已的寒暑假,所以“矯情什麼?你不做大把人想做。”

除了上課,中午給學生打飯、管理午休,放學帶隊送孩子,教師的工作遠不是隻有上課那麼簡單。圖源:視覺中國
事實果真如此嗎?
如果深入瞭解一線教師羣體的工作詳情,會發現教師的工作生活已經和大眾的固有印象大相徑庭——如今,很多教師已難以堅守在“教學”的主戰場。
小李在青春期時曾經走偏,多虧了當年恩師的教導和糾偏才重回人生正軌。因此,高考後小李毫不猶豫地選了師範專業,畢業後順利當上了一名人民教師。喜愛孩子、熱愛教育工作的她,對於自己能以教師身份重新踏入校園,投注了十二分的熱情。
最初,小李非常滿足。可沒過多久,小李發現自己時間與精力越發“捉襟見肘”,更讓她痛苦的是——她樂在其中的課堂教學,竟慢慢變成了副業。
“現在各種‘表哥’‘表姐’扎堆,各種會議比賽一輪接一輪。稍微捋順班級教學後,就像過了新手保護期,各種非教學活動紛至沓來。”
雙高雙普、平安校園、法治校園、文明校園、綠色校園、智慧校園、健康學校、教育裝備示範學校、兒童友好學校……這些內容本身與校園建設息息相關,也能通過各種主題班會、國旗下講話的形式“校園事、校園畢”,很多老師對此並不排斥。“教書育人,育人也很重要。難的是對應的各種迎檢資料——家長的簽名回執單、家長代替孩子完成的相關主題手抄報、家長給孩子拍照以供學校存檔……”
但近些年,學校的攤子越做越大,越來越多與教學不甚相關的事情攤到了老師們身上,例如創文創衞、家庭燃氣安全甚至河湖水塘管理,且同樣要求學校開展各種活動、報送相關材料並督導檢查評比。
“我覺得某些政府部門領導現在把教師當成社區幹部用,至少我的學校,教務行政化傾向越發明顯。比如創文時老師上街打掃衞生,假期當河長塘長去河湖巡邏……”另一位教師告訴我,“因為學校是工作最好貫徹的地方,首先學校不敢不執行,再加上老師普遍文化水平高、材料寫得好,很多任務還可以‘嫁接’給家庭,佈置給學生和家長去完成。”
每當這種時候,小李就會渾身難受——“我真正在學校忙碌的,與我想要教書育人、為祖國培養棟樑的初心有很強的撕裂感。”
小西也是一名人民教師,“桃李滿天下”是她進入這個行業的初心,也是她職業規劃的最高追求。但進入“圍城”後,小西發現,除了有十幾年或幾十年教學經驗的老教師不太在意,其餘幾乎每個年輕老師,都被各種榮譽稱號、競賽成績、教研教學改革論文所束縛。大家的目標都是不斷增加教務內外的各種“砝碼”以寫進個人材料。
小西以自己所在地區考評體制舉例。正高、副高、一級(中級)、二級(助理級)、三級(員級),中間還有諸如傾斜區、城市和鄉村細分等等,大概13個等級。每級教師都有考核指標,如教委公開課/示範課、省市區科研課題、教訓論文、學生競賽獲獎等。如果完成不了,相應比例的崗位工資就會被扣掉;如果三年考核期過後指標沒有完成,職稱就會下降一個檔次。
我提出疑惑:“嚴格考核,好像本身不是壞事。例如教學能力比賽,取長補短,以達到更好教學效果。”
另一位城市教師聽後嗤笑一聲:“我類比一下吧。我親戚在某醫院做腦部手術。住院時,醫院內部親戚特意叮囑我們,有個大教授,手術千萬別請他做。相反有個看似最普通的主任醫師,是抄刀近萬台手術的真正大牛,但他就是沒有論文、沒有講座、沒有上領導喜歡的節目,所以永遠升不上去。”
小西補充,她所在的省教育資源二級分化嚴重,現在國家刻意將教師編制向偏遠地區傾斜,但教師本身都被大城市虹吸,所以城市大多數學校都是聘用制。“聘用制意味着不太穩定,老師們不折騰如何得證書?沒有證書如何評職稱?學生和家長喜歡、教育部門不喜歡,教得再好有什麼用呢?”
為避免過度影響教師教務工作,學校不是沒想辦法。師資強大的學校會抽出部分教師不再承擔教學任務,專門補齊各類活動資料,搞各種校園文化建設;而師資不足的學校或任務緊迫的時候,被抽調老師的教學任務便被分擔到其他老師身上,令老師們頻於奔走、不堪重負。
“各個職能部門的各類宣傳建設任務、比賽活動教師也要參加,學校只能去一項項地達標。名校的材料報告、參賽和獎牌指標更是多,有的名稱我都沒聽過。”有的老師為了完成補活動資料、補記錄等任務,只得把這些工作帶到課堂或課間,在課堂上讓學生自習或自學,課間把學生“圈養”在教室裏,只求不出安全事故。
學生和家長們不知道老師和學校內部的手忙腳亂,對於老師讓孩子“課堂自學自習”“頻繁在外打比賽”“A學科老師代B學科”的現象,家長難免有所怨懟,部分會反映至教務處、校長甚至教育局。一位家長曾就此對上反映過,事後他並憤憤不平地告訴我:“沒用,他們都是串通好的。”
實際上,不能專注於“講台”已讓老師們苦不堪言,更讓老師無法理解的是,很多“務虛”工作的優先等級和緊迫度竟然高於教學。同時,校長不僅管不了老師的“不務正業”,自嘲“迎檢專業户”的校長也有一肚子苦水。對上,校長要準備好彙報接待,每一項活動都要有方案、有總結,還需要有孩子們參與對應活動的圖文材料做支撐,一項檢查評估下來,可謂材料十幾盒,文圖並茂、精彩紛呈。只有檔案齊全、資料規範,檢查才可能過得了關。對下,校長要時刻督戰,像一個“陀螺”般在不同會議中“打轉”,領導班子會、中層幹部會、班主任工作會、全體教師會,各種學習會和相應的迎檢小組,層層佈置任務,部分檢查甚至還得提前搞模擬演練。
學校精力就這樣花在了這些方面,哪還顧得上教學質量?
“風風火火搞形式,認認真真走過場。”一位校長無奈地説,“更難受的是,年齡大些的孩子難道看不出來?有些孩子已經習慣配合學校取景擺拍了。你想象一下,孩子們聽着老師在課堂上講着‘腳踏實地’,看着校園文化寫着‘務實而不浮誇,行動踏實而不虛妄’時,他們心底又會怎麼想?”
02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
教育本是一項需要心無旁騖、持之以恆的深遠事業。但在一些教師的考核機制中,那些對孩子和家庭影響最深遠的講台上的內容,卻總是最難以被量化的,往往會被排到末尾。
本末倒置的結果是,高度依賴財政撥款的公立學校和地區教育部門,會更偏向於將各種機關單位佈置的任務、各種評定指標,這些凌駕於教師本身教育質量之上。相比於短期衝刺一把既可能獲得正面反饋的評獎評優和先進榮譽,教學工作顯然屬於需要深耕的長期任務,費力不討巧。
所謂“會教學不如會寫材料,抓成績不如抓比賽”,對於極個別老師來説,與其把學生教好,不如在每個班選一兩個學生參加教育部門舉辦的比賽,“萬一學生拿到個國獎,那今年什麼都有了”。而新進入賽道的年輕老師,工資低、任務重,若多次看到身邊不如自己的同事通過“捷徑”獲得成功,難免受影響、被“同化”。
東部某學校教師小東直言不諱:“所以老師裏面就出現了兩撥人,第一撥人為了自己往上爬,為了自己的職稱,他可以不管學生。學生好壞,跟他一毛錢關係都沒有,他只為了自己去拼。另外一種老師呢,就靠良心幹活——我職稱不要了,我就把我這些孩子們帶好。
所以有一些職稱很多、光環很大的‘名師’,實際上他的課堂對孩子是不負責任的;另外一種老師則對孩子非常有責任心,但是呢,他也要花精力去應付非教務工作,所以沒有辦法去拿到那些職稱和榮譽,但你説究竟哪一種老師好呢?”

把課堂還給孩子,把老師還給課堂
除此之外,年輕的班主任們缺乏管理班級的經驗和家校溝通的技巧,疲於處理學生家長之間、家長與班級之間的各種矛盾,難以聚焦教學工作。來自北方學校的班主任小北感嘆:“我在體制內來來回回工作過五個單位,學校是幸福感最差的,因為得不到尊重:得不到領導的尊重,得不到部分家長的尊重,得不到少數孩子的尊重,得不到社會的尊重。不被尊重讓人相當難受,跪着的老師教不出站着的孩子。”
天天被與教育無關的雜事、煩事纏身,尤其年輕班主任們很難做到靜心教書、潛心育人。在初入職場的熱情理想與現實持續不斷的撕裂中,對教學的專注與熱情,也漸漸消散掉了。
在這種氛圍下,越來越多的老師開始想離開“圍城”,旁人看似優越的“鐵飯碗”也開始出現離職潮。其中,江西省臨川市的老師羣體正是其中最明顯的一波——大約70名教師集體辭去了教師工作。
最終的受害者是誰?肯定是孩子們。
壓力層層傳導,到最後都會變成學生和家長的壓力。近些年,網上關於教師的惡評和吐槽逐漸增多,涉及老師的輿情,網民的觀點總是涇渭分明。
但是,造成這樣的局面絕非是老師一個人所致。他們不過是直面家長的最後一環,是一根針,被上面千根線所牽引着。實際上,在整個教育體系中,老師和家長們本是最統一戰線的,除了家長,沒有人比他們更希望,自己的學生們能夠成人成才。
不管是講課成為“副業”,還是教師團體難以聚焦靜心的浮躁環境,究其根源是行政管理部門眾多,把學校視作搞形式主義、撈取政績的工具。重壓之下的學校、勞而無果的教師、焦慮的家長、學生無止無休的課外補習,讓城市教育環境變得喧囂浮躁,急功近利。
03
正如00後教師留遺書後去世事件,無論這位年輕班主任的自殺原因是否有待商榷,教育去行政化都亟待取得實質性突破。
教育作為兼有“基礎民生事業”和“百年國家大計”的領域,且在實際生活中通過各種各樣的方式和路徑,影響着家庭和社會生活,甚至影響着國家的文化根基。教學最需要靜心教書、潛心育人,最怕的就是被非教務工作反覆折騰。教學被異化的現象,不僅讓教師對教育初心、職業生涯產生了動搖懷疑,各種不合理的非教務工作和教學評估過程甚至職稱評選黑幕,也使家校價值倒錯,最終損害的還是學生的教育資源和國家教育大計。
對此,有教育專家提出的建議值得參考:建立教育行政部門的權力清單,取消和叫停不必要、不合理的填表、考評、比賽、評估;深入推進教育管辦評分離改革,形成政事分開、權責明確、統籌協調、規範有序的教育管理體制,建立新型的政府與學校關係。
教育部也多次提出,教育應該回歸本源,把課堂還給老師,還校園一片安寧。

減負,不只是給學生減負,也要給教師減負
但怎麼給學校和老師“減負”,不是輕而易舉的事。真正要達到“減負”目標,首先得老師脱下“腳拷”、重回講台,否則連“校內事”都無法“校內畢”。老師連最基本的教學任務都無法完成,家長自然會在校外給孩子各種“添磚加瓦”。只要學校越發嚴重的行政化趨勢不改變,形式主義不減少,給學校、老師以及孩子們“減負”就是一句空話。
養其根而俟其實,養其根而俟其實,加其膏而希其光。老師應做純粹的教育,還學生一間安放課桌、寧靜致遠的教室。
(應受訪羣體要求,文中小李、小西、小東、小北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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