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志鵬：電詐餘波未盡，緬甸果敢戰火因何再起？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鮑志鵬】

10月27日凌晨，緬甸民族民主同盟軍（亦稱果敢民族民主同盟軍，下文簡稱果敢同盟軍）在緬甸撣邦北部清水河、木姐、臘戌、棒賽、勐古等多地發動武裝襲擊，緬北地區的武裝衝突規模迅速擴大。

此次衝突是繼2009、2015、2017年之後，緬北果敢地區爆發的又一輪大規模武裝衝突。除果敢同盟軍之外，德昂民族解放軍、若開軍參與了此次軍事行動。截至發稿時，果敢同盟軍控制了佔中緬雙邊貿易額逾四分之一的清水河口岸；果敢同盟軍及與其共同行動的德昂民族解放軍、若開軍攻佔緬甸國防軍控制的大小百餘處據點。

根據聯合國人道主義事務協調廳統計，自10月27日至30日四天時間內，衝突已造成緬甸撣邦北部地區6000餘人流離失所。與此同時，10月28日，果敢當地執法部門向我方移交電詐嫌疑人員2100餘人。在當前中方與緬甸地方執法部門及緬甸政府合作打擊緬北地區涉我電信網絡詐騙犯罪如火如荼的背景下，緬甸果敢地區戰火烽煙再起，引發世人關注。

緬甸民族民主同盟軍總司令彭德仁（中右） 圖自the KoKang

果敢地區的權力更迭

20世紀40年代以來，果敢地區出現了各種大小武裝，彼此爭鬥不斷，加之外部環境詭譎多變和果敢重要的地緣位置，果敢地區成為緬北各種勢力爭鬥的中心，緬北各股勢力歷來視果敢地區為兵家之地。

半個多世紀的時間裏，經過不斷的內訌、分裂、重組，果敢先後歷經楊氏土司、羅星漢、緬共人民軍、彭家聲、楊茂良、白所成等各股勢力影響和控制，素有“九反之地”之稱。1948年緬甸獨立後，參與簽署《彬龍協議》的楊氏土司武裝率先做大，獲得了果敢地區的控制權。1959年，緬甸吳努政府宣佈收回33個撣邦土司的權力。其後，羅星漢等武裝頭目脱離楊氏土司成立武裝，並與緬甸政府合作，但隨着形勢變化羅星漢武裝也被緬甸政府軍吃掉。其後，緬甸人民軍控制了果敢地區。

1988年，奈温宣佈辭職，以蘇貌為首的軍人集團發動政變。新軍人政府上台後，積極推行國內民族和解。1989年，彭家聲領導的武裝宣佈脱離緬共武裝，並與政府達成協議，成立撣邦第一特區。根據停火協議，緬甸政府允許彭家聲領導的果敢同盟軍保留武裝，在轄區內實行“劃地自管”“高度自治”。在政府與果敢同盟軍實現停火的影響下，1989至1994年這6年間，緬甸政府先後與17支民族地方武裝簽署停火協議。

彭家聲領導的果敢同盟軍控制果敢後，該地區局勢雖然暫時得到穩定，但彭氏與楊氏由於權力控制引發的矛盾逐漸醖釀擴大，最終引發衝突；1992年楊茂良率部發動兵變，彭家聲被迫出走果敢。但由於楊茂良執政後大肆販毒不得人心，加之與其他緬北民地武的利益矛盾日益尖鋭，1995年在彭家聲女婿林明賢領導的撣邦東部民族民主同盟軍和佤邦聯合軍的支持下，彭家聲重返果敢，奪回控制權。

然而，不斷的內鬥削弱了果敢同盟軍的實力。利用果敢同盟軍內部內訌分裂，緬甸政府軍藉機擴大了對果敢地區的滲透力度。1995年，果敢同盟軍勐撒拉部發動兵變，緬甸政府軍趁機控制了薩爾温江以西的勐古地區。彭家聲回到果敢後，緬甸政府軍藉機進入果敢，並控制多處戰略要地。

2003年緬甸政府宣佈啓動“七步民主路線圖”，並推動在果敢等緬北地區開展“禁毒”工作。2004年，積極主張推動民族和解的緬軍將領欽紐派系遭到清理，緬甸軍方對民地武態度轉趨強硬。2008年，緬甸新憲法公佈。根據08憲法規定，果敢被定位為自治區。2009年緬甸政府推出了軍隊改編計劃，希望將果敢同盟軍收編為緬甸國防部領導下的邊防營。

這些安排引發了彭家聲的不滿。利用果敢同盟軍內部彭家聲與白所成、劉國璽等人因毒品、博彩等經濟利益和權力矛盾日益突出的情況，2009年8月，緬甸政府軍以查緝毒品為由，突襲了果敢楊龍寨兵工廠，緬甸政府 軍與果敢同盟軍衝突全面爆發，彭家聲兵敗率殘部離開果敢，政府軍控制了果敢地區，白所成率部宣佈效忠緬甸政府，終結了彭家聲對果敢地區的統治。其後在2015年、2017年，果敢同盟軍曾發動武裝攻勢試圖重新控制果敢，但均未能實現目標。

電信詐騙與果敢衝突

顯然與此前“光復果敢”的武裝行動一樣，企圖控制果敢是此次果敢同盟軍聯合其他武裝行動的直接目標。但與前兩次武裝行動不同的是，此次果敢同盟軍打出了打擊果敢電詐民團的旗號。事實上，類似情形在之前的果敢衝突中就曾出現過。例如，2017年衝突期間，果敢老街福利來賭場金庫5000多萬人民幣遭果敢同盟軍洗劫。

受緬甸獨立以來長期內戰的驅動，緬北地區地下經濟盛行，政府軍、民地武、民團、邊防軍等各股勢力盤踞，政治經濟格局高度碎片化。一方面，民地武、民團等武裝為了支撐自身生存發展，高度依賴毒品、電詐、走私等地下經濟活動。另一方面，軍方也默許甚至直接支持民地武、民團武裝從事非法經濟活動，以此作為博取支持、分化削弱民地武的手段，導致緬北地區成為滋生各類跨國非法犯罪活動的温牀。而圍繞毒品、電信詐騙、網絡賭博為代表的地下經濟的利益爭奪，也成為緬北軍方與民地武以及各股勢力之間衝突的重要誘因。

2009年“八八事件”以後，緬軍儘管控制了果敢地區，但由於治理能力有限，因此在當地轉而採取委託統治的方式，通過扶持白所成、明學昌、劉阿寶（又名劉正祥）、魏懷仁等家族勢力進行管理。這些當地家族勢力通過網絡賭博和電信詐騙活動獲利，與電信網絡犯罪集團勾連，形成利益共同體。近些年，隨着中方加強監管措施，加大執法力度，國內部分P2P平台、電信網絡詐騙集團開始向果敢及緬北其他地區擴散，同時菲律賓、柬埔寨等東南亞國家的博彩業政策收緊，也在助推電信網絡犯罪集團向緬北轉移。

9月3日，在公安部和雲南省公安廳的組織部署下，西雙版納公安機關依託邊境警務執法合作機制，與緬甸相關地方執法部門開展聯合打擊行動，一舉打掉盤踞在緬北的電信網絡詐騙窩點11個，抓獲電信網絡詐騙犯罪嫌疑人269名。圖自央視

由於與傳統販毒等違法活動相比，網絡賭博、電信詐騙“風險小”“利潤高”，便開始在果敢大行其道。近年來，果敢當地家族或建立電信詐騙園區，大肆從事電信網絡犯罪活動，或將園區租給外來犯罪集團收取高額租金。除建立並控制形形色色的電信詐騙園區外，果敢還出現了提供“技術支持”“金融服務”的專業化配套企業，形成相對完整的電詐上下游產業鏈，使當地經濟高度依賴電信網絡犯罪。

此外，緬甸軍方通過在果敢地區扶持建立邊防營、警察營、民兵大隊等武裝勢力，削弱打擊果敢同盟軍。而在電信網絡詐騙的刺激下，這些民團武裝蜕變為電信網絡詐騙犯罪活動的保護傘。2019年之後，由於新冠疫情及我方打擊電信詐騙和非法偷越國境等犯罪行為的力度加大，果敢當地的電詐集團出現人手不足的情況，綁架、人口販賣、非法拘禁等衍生犯罪愈演愈烈。果敢各家族勢力為爭奪電詐“豬仔”和“技術人員”甚至發生當街火併，進一步加速了當地安全環境的惡化。

緬甸國內政治困局下，果敢衝突前景

果敢地區武裝衝突驟起，既是當前緬甸國內政治危機的和緬北地區非傳統安全問題複雜性的縮影，也反映了緬甸現代國家建設的深層次矛盾。緬甸的國家建設圍繞着政治轉型與民族和解兩大主題進行。

總體而言，自緬甸獨立以來，民族武裝衝突從未間斷。基於國家政治經濟資源分配、身份認同等要素展開的民族和解問題是緬甸國家建設的常量，而以軍人集團與反對派之間政治角力為主線的政治轉型則是緬甸國家建設進程的變量。

2021年2月，緬甸軍方以大選結果不公為由宣佈國家進入緊急狀態並接管政權，從而引發國內政治危機持續發酵。軍方與反對派勢同水火，緬族內部發生嚴重撕裂，成為2021年軍方奪權後緬甸國內政治版圖的最大變化。軍方-反對派-民地武三方博弈的權力結構之下，受政治危機的持續影響，軍方與民地武的衝突烈度顯著增加，緬甸的民族和解進程進一步陷入停滯。

在此形勢下，緬甸政府軍陷入了與民地武和各地反軍方勢力分散組織的“人民保衞軍”（PDF）多線作戰的情況。而民地武紛紛趁機擴大地盤，整軍擴武，打擊國防軍重要集結點和物資通道，並通過向“人民保衞軍”提供武器和訓練等支援在戰場上削弱、消耗國防軍。果敢同盟軍的行動也相較過去更加活躍，組建了611民族旅，在重返勐古、木棒等地後逐步擴大活動範圍，逐漸在薩爾温江以西站穩腳跟。

緬甸撣邦第二大城市臘戍，一枚火箭從政府軍營地發射升空，相信是試圖打擊民族武裝據點。圖自AFP

局部來看，伴隨10月27日果敢同盟軍發起的突襲行動，曼德勒地區“人民保衞軍”及其他一些武裝宣佈提供“軍事策應”。果敢同盟軍和其他民地武還利用無人機等新型作戰武器打擊國防軍目標，從而增加了政府軍打擊民地武的難度。與此同時，緬軍仍然在武裝規模、技術裝備，特別是重火力方面具有優勢。在緬軍繼續向該地區增兵的情況下，如果果敢局勢在一段時期內仍難以平息，恐將在緬甸國內產生連鎖反應，而由此帶來的人道主義危機等衍生問題也將進一步惡化。

整體而言，從2009年邊防軍改編引發果敢衝突，到2015年8家民地武簽署《全國停火協議》，再到如今緬甸民族和解進程陷入停滯，緬甸的民族和解之路歷經坎坷。果敢地區衝突的走向對緬北局勢的影響舉足輕重，對緬甸民族和解進程的前景亦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

推動當下民族和解進程的難點在於如何就目前緬甸更加破碎分化的政治現實，通過解決軍方與少數民族地方的權力分配的根本問題，重新確定國內和平進程的有效路徑。而在當前果敢衝突仍舊加劇的背景下，營造適宜對話和解的氣氛，儘快停火止戰，積極應對緬北新一輪的人道主義危機，才是更為緊迫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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