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榮文:在西方的理解中,韜光養晦就是“隱藏能力,伺機而動”
【在人類歷史的大部分時間中,世界都呈現出“多極和平”的結構,而美國主導的單極化秩序,實際上是極不尋常的。如今全球化進程的加速推進再度形成了多極化的世界秩序,美國衰退和中國崛起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但絕對不是簡單地中國取代美國,未來的世界將會出現“多極和平”,每個極點都能夠發揮自己的影響力,形成區域化大國互相合作競爭的局面。
在本文作者看來,尊重世界多元化,各國都能享有平等的發展機會。而作為文明型國家,中國可以在其中發揮重要作用。中西方在對話時,要儘量減少分歧,推動建設相互尊重、公平正義、合作共贏的新型國際關係。
本文為2022年12月6日“全球政治中的文明型國家”(Civilizational State in Global Politics)高端研討會上,楊榮文與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院長張維為、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諮詢委員會主任李世默的對談內容。】

新加坡前外交部長楊榮文/資料圖
**楊榮文:**我很高興能和大家一起參加思想者論壇。用王賡武教授的話説,新加坡處於東西方文化交匯的十字路口。我們既擁有深厚的亞洲傳統,但由於長期受英國統治,我們的思維方式和制度發展也具有相當多的西方色彩。
今天,不論是在新加坡內部還是外部,都可以看到一種影響力正在變得愈加強大,即亞洲的影響力,其中相當一部分來自中國,但又不僅僅是中國,還有印度、南亞等國家和地區。人們越來越多地意識到,長期佔據強勢地位的西方思想或許只是人類歷史和生活中存在的眾多思想的一種。從某種意義上説,中國和印度的崛起正在使一個多極世界變得越來越具象化。文明型國家敍事的崛起也發生在這一大背景之下,我個人理解也接受,但我認為不少西方人還難以接受,因為他們早已習慣了他們認為是普世的價值觀,並在主觀上相信他們的價值觀是自然而然適用於全世界的。
當下世界正處於轉型階段,這給西方、給處於中西方之間的國家,甚至給中國自身都造成了很多焦慮。我注意到,習近平主席最近在巴厘島與拜登總統會面時説,中國的民主是具有中國特色的民主,而美國的民主是具有美國特色的民主,他並不認為民主是西方獨有的。
如果我們追溯“民主”一詞的希臘語詞源,它的釋義就是“人民的統治”。

Democracy(民主)一詞來源於古希臘語demokratia,拆開來是demos(人民)和krotos(統治),民主就是所謂“人民的統治”。
當然,它不僅僅意味着西方式的自由民主,許多國家的民主不是源於希臘雅典文化,而是源於不同的哲學和文化淵源。我們現在可能正在進入一個新的時期,在這個時期,人們會更加尊重多樣性,允許不同觀點的存在,可以接受其他文明或許與我們的文明不同,在某些方面,其他文明可能有比我們更好的特質,也可能會有不如我們的地方。
如果所有人都能夠擁有這樣謙遜的心態,那麼就可能產生真正的化學反應,從而使真正的進步成為可能。相反地,如果我們只是自説自話、只説不聽,而不是相互交流,那麼彼此之間就不可能產生化學反應,也不可能取得進步,衝突也將不可避免。
最終,我們只有接受彼此的不同方能和睦共處。儘管存在差異,但我們依舊可以找到共識。教皇約翰·保羅二世曾提倡建立在多樣性的基礎之上的團結。每一個人都是獨特的個體。如果我們成了千篇一律的克隆人,那我們就不能自稱人類。不僅是人類個體,人類不同羣體之間也是如此。所以,我們必須在文化和文明多樣性的基礎上談和平共處。
從這個角度來看,多極化在道德上是一種好的現象,因為它承認並接受人類生存狀態的多樣性。但這也要求我們每個人作為一個獨特的個體拓寬思想,擴展心胸,接納他人,視他人為兄弟姐妹。這才應該是真正的自由主義思想。教皇方濟各與埃及愛資哈爾大學的大伊瑪目謝赫·艾哈邁德·塔耶布(Sheikh Ahmed Al Tayyeb)已經有過交流,並於2019年在阿布扎比共同簽署了一份關於人類博愛的文件。阿聯酋在宗教和諧方面走在了世界的前列:它對以色列保持開放,並在阿布扎比建立了亞伯拉罕中心,該中心容納了一座基督教堂、一座清真寺和一座猶太教堂,分別面向東方、麥加和耶路撒冷。謝謝!
**李世默:**榮文好,很高興見到你!我讀了你的文章,受益匪淺。我認為你對於本次論壇的特別之處在於,你不僅僅是一位學者,也是一位一直在全球化前沿工作的實踐者。
如果沒有全球化,新加坡在世界上發揮的影響力將比今天更為有限。因此,對新加坡來説,在全球化進程中扮演關鍵角色是至關重要的。你也提到了擔任新加坡外交部長和全球化相關的其他職務時的一些經驗。過去20來年間,中國加入了世界貿易組織(WTO)等全球化機構,很多西方政治家和西方學者認為他們被中國“欺騙”了。他們認為,當西方帶領中國加入全球貿易體系後,中國會逐步改革並最終改變自己的政治體系,但中國“欺騙”了他們。

2001年11月11日,中國對外貿易經濟合作部部長石廣生在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的簽字儀式上籤署文件(圖源:視覺中國)
然而,我查詢了過去的文獻,中國從來沒有——哪怕一次——承諾過會以任何方式採用西方的政治制度來換取讓中國加入全球貿易體系。當我閲讀歷史文獻時,看到中國以及許多其他發展中國家加入全球化進程,主要是基於自己經濟利益考慮。西方規劃的全球化方案是:西方位於全球化的核心,主導技術、金融等系統,也許還有軍事和規則制定,而其他發展中國家-中國是其中最大的國家——提供廉價勞動力,降低他們的生產成本,使西方的資本和技術獲取更高的回報,同時也獲得更多的市場。榮文,我希望你能結合自己的經驗,評論一下西方政客關於中國“欺騙”了他們的説法。
**楊榮文:**西方將鄧小平所説的韜光養晦理解為“隱藏能力,伺機而動”,他們認為這是中國的狡猾策略:隱藏實力、等待時機,等強大到足以打擊西方時就採取行動。但我認為,這種闡釋誤解了中國文化的本質。我們總是容易通過自己的視角看待對方,以為對方的行為、行動和思維都與自己別無二致。
但是,如果西方僅僅通過自己的視角看待中國,或者,如果中國僅僅通過自己的視角看待西方,就會很快意識到中西方之間的重要分歧。舉個例子,亞洲人總是説,美國國會內經常爭吵不休,但事實上,美國這種爭吵已經持續了數個世紀,儘管存在內部分歧,但整體上管理得不錯,中國不會採用西方這樣的運作模式,而中國前不久召開的中國共產黨第二十次全國代表大會的形式,在西方人眼中也很奇特。
羅馬教皇弗朗西斯説過,如果我們希望被他人理解,那麼我們也必須努力尋求理解他人。在我看來,這就是目前存在的主要問題。李世默博士提問“西方有人認為中國騙了西方”,那是因為西方誤解了中國。中國是一個優秀的文明,擁有悠久的歷史和龐大的人口,因此,它傾向於從“中央王國”的視角認識和理解自己,看待各種事物時也追求平衡折中,但是中國也要學會去理解西方。
有人發給我16世紀歐洲傳教士到中國時準備的宗教宣傳圖片——包括耶穌基督、聖母瑪利亞和使徒等——都是按照中國人的面孔所繪製的,因為傳教士們必須説服中國人接受他們的宗教思想。而在19世紀的宗教宣傳圖片中,耶穌基督恢復了西方傳統的藍眼棕發形象,因為在那個時期,傳教士的背後有堅船利炮,不再需要依靠言語説服,而是可以動用武力征服。因此,如果我們記得別人曾經這樣對待過我們,當我們和別人打交道的時候,就一定要小心,不要落入同樣的陷阱,犯同樣的錯誤。
**張維為:**謝謝榮文。你在你的文章中提到,美國已經將許多公共產品武器化,例如美元、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鑑於你對美國和西方世界的瞭解,你是否認為在未來的某個時刻,西方——尤其是美國——會意識到它這樣做其實無益於它自身的利益。在我看來,作為一個文明型國家,中國必然會為世界提供公共產品,如孟子所言: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中國提供的公共產品,如“一帶一路”倡議,其性質與“馬歇爾計劃”不一樣,規模也比它大很多。因此,未來是否會在某個時間,西方特別是美國,能夠認識到它們將公共產品武器化的方法是非常短視的,也起不了多少作用?

一名肯尼亞鐵路公司的列車乘務員等待幫助乘客上車(圖源:視覺中國)
“一帶一路”倡議,旨在通過升級或新建的鐵路擴展連接中國與中亞、中東、非洲和歐洲的貿易路線
**楊榮文:**大家是否記得,以前的錄像帶有各種不同的制式,有些錄像機可以讀取不同的制式,播放不同格式的錄像帶。我認為,多極化的世界將不可避免地出現不同制式並存的情況,但與此同時,總有一些機構具備處理多種制式的能力,新加坡就是這樣一個能夠為人們提供多渠道溝通的國家,這與新加坡長於融合多種文明傳統這一特點有關,我們對世界上的主要文明都不陌生。
確實,在整個世界範圍內實現不同文明之間的和諧實屬不易。過去幾十年間,人類所經歷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後續。在兩次世界大戰中,歐洲人民經歷了大規模的屠殺和殘殺,兩次世界大戰最後都由美國出面結束,但美國自身並沒有受到戰爭的損害,而是受益良多。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時,美國經濟已經佔據全球經濟的40%,幾乎所有大型國際機構都是美國人所創建的—從佈雷頓森林體系到國際金融體系,而美元就如黃金一般堅挺。
我們都習慣了在“美式和平”(Paix Americana)中推進全球化,在美國定義的和平中,我們是否可以使貿易非政治化?現在出現的政治化是一個反常的現象嗎?我們處於世界歷史上一個不尋常的時期。其實在歷史上的絕大多數時候,世界都是多極化的,而貿易總是被政治化的。中國的國策也一直有自己的政治考慮:如果你對我友好,我將採取有利於你的貿易准入;如果你對我不友好,我就會用經濟或貿易手段來懲罰你。當然,中國的政策更傾向於使用經濟或貿易手段,而不是軍事手段。這個被我們稱為全球化的時期其實在歷史上是相當反常的,它實際上只是處於“美式和平”框架下的全球化。但在一個多極化的世界中,情況不再會如此簡單。我想我們已經認識到了這樣一個事實:世界將會有基於不同文明傳統的多種標準出現,而不再是僅僅擁有單一的標準。
**李世默:**榮文,你在文章中提到全球體系。現在更重要的是,依靠全球金融體系,西方單單根據民族和血統,就沒收他人的私有財產,其中一些被制裁對象已經不再是俄羅斯公民,俄羅斯一半的外匯儲備也被凍結。西方對中國也同樣如此,上個月他們剛剛通過了一項法案,禁止美國公民供職於若干中國在海外開辦的半導體公司。倘若五年前你告訴我他們會這樣做,我是絕對不會相信的,一個國家可以禁止本國公民受僱於外國公司嗎?
我的猜測是,有沒有可能,美國感到的壓力使它覺得不能僅僅通過增強自己的力量來應對競爭,它還要部署所有可以支配的武器來打倒中國,而且美國覺得它現在這一次機會,如果不抓緊採取行動,他們最終將失去霸權,這是一種可能性。第二種可能性是,全球化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陷阱,不是中國陷害了西方,而是西方要陷害中國。西方讓中國相信他們提供的是公共產品,説服中國參與其中,西方從中受益更多,美國因為全球化已經使經濟規模翻倍。現在,很明顯西方在內部分配中出現了問題,導致了一系列麻煩。西方讓其他國家加入全球金融體系,但所有參與國家也都因此而更容易被西方制裁或脅迫。你怎麼看這些問題呢?
**楊榮文:**我認為從誰陷害誰的角度來談論這個問題的意義不大。我更傾向於把這一切變化看作一個歷史的過程。美國對俄羅斯的財產做了什麼?可能對中國的財產做什麼?可能對新加坡的財產做什麼?這都是“美式和平”決定的,但未來的世界將會出現“多極和平”,每個極點都能夠發揮自己的影響力,我認為這將是世界發展的方向。其實,在人類歷史的大部分時間中,世界都是這樣的。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的時期,或者對中國來説,過去的40年是相對比較反常的一段時間,我不認為我們還會退回到那樣的世界。
**張維為:**榮文,你在發言中提到,如果所有國家,尤其是大國,都能表現出謙遜,最終會形成一種化學反應。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想法,但現實中,這可能是非常困難的。美國英語有一句俗語:“如果我不能打敗你,我就加入你。”(If I can’t beat you, I will join you.)所以也有觀點認為,中國必須與美國鬥爭,直至美國認識到有必要加入你。你怎麼看這種觀點?
**楊榮文:**我想用一個醫學上的例子來説明:如果患者患上嚴重疾病,他的第一反應通常是“否認”。類比來看,在這個階段,西方認定中國不可能如此強大,認定中國即將崩潰,但中國沒有崩潰。下一個階段就是“憤怒”。西方認為,中國欺騙了他們,偷了他們的知識產權,利用了他們的貿易體系。到某個時刻,他們將進入討價還價的階段。當人們開始接受現實時,憤怒就會消退,會努力尋找雙贏的結果。我認為中國要有耐心,等待西方度過“否認”和“憤怒”的階段,而不是升級或加劇局勢。在未來的某個時間點,美國,也許是整個西方都將開始與中國討價還價。
此外,我認為我們應該儘可能地保留一個人類體系,因為如果不這樣做,地球將成為一個可怕的星球。多年之前,世界各國就南極洲條約達成一致,即南極洲將永遠不被軍事化,由全人類共享。我認為我們應該就月球、火星、高軌道等制定類似的條約,關於低軌道或許已經太晚了,關於中軌道機會尚存。我們應該開始這樣的思考。在這個時期,中國要保持耐心,中國文明本身就有從長計議的傳統,希望中國儘量不要使局勢升級,等到西方度過“否認”和“憤怒”的階段就可以開始認真地進行互動與商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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