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雨子:《我本是高山》本有雙贏的機會,但失去了“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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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聆雨子】
近日,將張桂梅老師事蹟搬上大銀幕的傳記電影《我本是高山》正如期上映。
然而從提前點映起,圍繞本片的中心思想和表達方式,互聯網上已是一片唇槍舌劍——説確切些,是一片口誅筆伐的風刀霜劍。
熱點模範人物,熱點公眾話題,從各角度看都該是討巧並正確的選題。但熱點有時也是雙刃劍,熱點背後,也會埋伏太多的各抒己見:熱點的解釋權可被各方爭奪,熱點的變現權也可被肆意消費。爭奪意味着觀點撕裂,意味着你總難免在迎合某一方的同時,陷入另一方的不滿當中;消費則充斥着急功近利的貶義,讓你在與熱點扯上關係的瞬間,就變得形跡可疑、吃相難看。
電影自我定義為“女性主旋律”,從初始立意上無疑瞄着較高政治站位而去,且理應持有鮮明的性別身份立場。但尤為耐人尋味的是,當下對其最有微詞的羣體,還恰恰就是愛國熱情最突出的那部分,和女權主張最強烈的那部分——一言以蔽之,很多人覺得,該作品“黨性”和“女性”都不足,前者不夠神聖與真誠,後者不夠透徹與堅定。

《我本是高山》電影海報
信仰:平庸化詮釋的邏輯謬誤
無人否認,張桂梅老師這一路走來的真實歷程,本就足以構成一部光芒四射的紀錄片:17歲從家鄉黑龍江來到雲南支邊;26歲調入當地子弟學校任教;31歲考入大學深造;39歲丈夫去世,自願前往地處邊遠的華坪縣中心學校,自此紮根;51歲時華坪女高建立,成為全國唯一一所免費女子中學;12年時間裏,有1645名大山裏的女孩從該校走出、考入大學,改變了自身命運。
上述動人細節,在一次次報道表彰中,早口耳相傳飄入千家萬户。
是以這電影首要面對的、必要傳遞的,正是“張桂梅的豐功偉績與精神世界早被大眾所能默誦”,和“圍繞着張桂梅的評價人人心中皆已有正見”。
百折不撓的堅定、不計回報的付出、對黨的教育事業的無限忠誠、將小我獻身於家國的義無反顧。這些是“已經有了結論的東西”。這些東西只能呼應和共振,無法冒犯與消解。
電影做出的每種藝術加工、電影嘗試輸出的每種認知判斷,都逃不過在這“已經有了的結論”前,經歷顯微鏡級的檢驗。
一旦自作聰明、不能參透全社會在張桂梅身上形成的價值共識和信仰公約數,陷入窘境也是早可預見。
電影倒未必真想“冒犯和消解”,但主創似乎真有點“自作聰明”,有點不甘亦步亦趨於“已經有了的結論”。
也許覺得把人所共知的故事再搬演一遍體現不出新意,也許擔憂“高大全太過、説教氣太重”招致的審美疲勞或逆反心理,總之它相當刻意而急切地,想要為張桂梅建構一種多維性,想要添加更多個體的、私人視角的、“有血有肉”的成分要素。
然後便有了那個被詬病最多的人物動機:“思夫”。對死去丈夫的承諾和懷想,就這般扛起了主創心中“有血有肉”的那個質地,幾乎在每次關鍵時刻,亡夫頻繁以閃回形態出現、提供繼續向前的能量,這如天啓神示般揮之不去的鏡頭語言,彷彿不厭其煩暗示,什麼才是一切的出發點。
然後便有了那些殊途同歸的批評:説是女性主義,偏偏要把對一個男人的執念當作核心動機;説是愛國主義,偏偏要用對一個男人的執念替換掉黨和國家。簡直犯了“雙重投降”的錯誤。
真實裏是否就裝不下任何高尚,微觀裏是否就裝不下任何卓越,“不當符號”是否就非要一地雞毛?
説白了:愛人間的情感固然是真實,對黨和國家的信仰怎麼就不能、不配是真實?
這是一種顯著的邏輯謬誤。

張桂梅:小説《紅巖》和歌劇《江姐》是我心中的經典,我最愛唱的是《紅梅贊》。圖為張桂梅把頭靠在“江姐”扮演者孫少蘭肩上
在一種日漸趨同的優渥物質生活體驗裏,在一種日漸趨同的電影認知儲備和藝術哲學體認裏,今日創作者,彷彿越來越恐懼和沒有信心去言説“超驗的神聖”,彷彿只有近在咫尺的小情愛、小傷逝、小遺憾,才是敢抓取的部分。
結果即為影視編寫思維中大行其道的“平庸化詮釋”和“平庸化修剪”:為了説服自己也説服觀眾,調用廉價的智慧去解讀種種道德神話,主動削弱原有的宏大豐沛。
就好像陳凱歌拍攝《趙氏孤兒》時堅持認為“用我的孩子替換別人的孩子去死”是不可能發生的,非要把故事改造為“程嬰的妻兒在亂軍中被殺、屠岸賈誤以為死掉的那個孩子就是趙氏孤兒”(我被動地用我的孩子替換了你的孩子,而不是我主動)。其實,正因為它建立在匪夷所思的選擇之上,正因為看似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最終發生了,這個故事才會有資格流芳千古至今。
就好像戴錦華在討論《八佰》的史觀遺憾時所説:你會有新的角度、新的圖景出現,但是你也會遮蔽和抹除了一些歷史圖景——趨利避害是人性,但捨生取義也是人性吧?而且前者更接近於本能,反而後者才是更高貴的人性。
電影和文藝的存在理由,是因為它能提供“特殊解”,而非“普通解”。
越是在這個充斥着傲慢與偏見、冷漠和虛榮、內卷或拜金的當下,每個暫時無法成為張桂梅但又真心欽佩和景仰張桂梅的普通人,越是渴求呼喚着樹立大智大勇、百折不撓、九死未悔……電影卻在人性的小心翼翼中,躲開了神性的彼岸關懷,這份猶豫甚至反過來影響了張桂梅的形象本體,片中的她常糾結在歇斯底里與咄咄逼人的焦慮,本該縈繞其周身的“金剛怒目、菩薩低眉”——龐大且專注的慈悲和嚴厲,消散無跡。
情感 :個體訴求與家國訴求的共存可能
話説回來,試圖用私人情感來解答與支撐一切,固然是片面的,但由此徹底否決私人情感的存在,同樣也是偏頗的。
一個公眾人物(尤其是一個曾經默默耕耘、承載、不求聞達天下的,一個“非自願成為公眾人物的公眾人物”),她有決心和信念層面的擲地有聲的表態,也有資格存留和反芻自身不願示人的隱痛。
何況,當我們回看張老師曾經接受的若干次採訪,不難發現,她也的確不止一次談及,自己與丈夫感情至深。

把張老師概括成“一個思念丈夫的女人”很潦草很泄勁,但不允許張老師在某些時刻裏做回“一個思念丈夫的女人”,又很蠻橫很冷血。
如前所述,思念是一種真實動機,忠誠同樣是一種真實動機,愛人是一種真實動機,黨和祖國和社會和人民同樣是一種真實動機,它們完全可以共存共榮、指向共同的目標,完全可以相互加固、相互成全,而不是人為對立、非此即彼。
雖然這麼講有些和稀泥的嫌疑,但你總該承認,人性、人生、人格,本來就是形形色色的向度“和”到一起的綜合物。
無論是諸多具有國際影響力的世界名作,還是這些年取得票房和口碑雙重佳績的主旋律新作,幾乎均在個體情感與集體情感的融匯中,採用“雙重嵌套、雙向奔赴與達成”的有效法則:這才有了《流浪地球》裏“拯救人類”和“與女兒團聚”的並軌,有了《戰狼2》裏“維護世界和平”與“為愛人報仇”的同構,有了《長津湖》裏保家衞國與兄弟情的互滲互證。
《我本是高山》原本也是有雙贏機會的,但導演大概是對講述個人情感太過習慣、對講述集體情感又太沒信心,本能地狂用這個、避過那個,最終,哪裏都沒能抵達。
好了,個人感情與愛黨愛國是存在互通可能的,只是電影自己沒處理妥當。
那麼,個人感情與性別立場之間呢?
兩性:避重就輕的羣像黑化與生造矛盾
這些年關於女性權力的呼號日漸激烈化,女性運動在全球範圍內都空前活躍,具體到影視領域,更有《芭比》等鋒芒畢露的外來作品,以直白和鋭利的修辭,旗幟鮮明表達主張。
這使得大家對但凡歸入“女性處境題材”之作品,深度乃至烈度,都報以不自覺的高期待。
期待越高,落差發生時,失望和憤怒也會越高。
而針對《我本是高山》的性別批判,不僅僅扎向思念亡夫這個點,電影中除張桂梅之外的其他女性,也普遍槽點滿滿。
畢竟女性乃覆蓋無數人的集成概念,“不是一種性別而是一種處境”,在女性主義的藝術訴求中,女性的覺醒和力量傳遞,亦當以羣體的成長為印證,遠非“在一堆沉默的、麻木的、不堪的女性裏,拔出個唯一的優秀女性來拍”就算表達了尊重。
結果大家在電影裏看到的是:女高中生逃課厭學、婦女酗酒家暴、女教師半途而廢跑路開溜,簡直一幅“你瞧,張桂梅不過偶然現象,女人總體上就是不行”的黑化大全。
這多少來自於本片編劇上的核心困難:它的衝突很難搭建,因為它天然地沒有反派——這邊是一個人,那邊是一種龐大的無物之陣、沉默螺旋、集體無意識和根深蒂固的陋見。
為了“好看”與“可看”,只能人為填充反派:比如和酗酒母親的衝突,比如與教育局長的衝突……
比如現實中明明是當地重男輕女,女孩子想上學而不可得,電影裏變成了女孩子叛逆逃課打架,需要張老師硬逼着她們學習;
比如現實中明明是張桂梅帶着六名女黨員,撐過了華坪女高最艱難的時期,電影裏變成了一眾女教師因為生活艱苦、不能談戀愛,紛紛退出還要對張校長惡語相向。

這都是“刻意添加矛盾以便讓劇情更有爆點”,都是“把理論上的盟友紛紛改造成對手,從而強化闖關打怪的艱難歷程”。
其實,這些年東亞的女性向社會問題電影,採用“沒有遭遇絕對的惡人,遭遇的是一種機制和文化”之設定的,並不在少數,無論是相對温和的《82年生的金智英》還是相對慘烈的《下一個素熙》,均屬此列。
但似乎《我本是高山》又一次在面對一個“有難度的處理”時,提前喪失信心、避重就輕了。
當最基層的重男輕女已經成為許多鄉村的日常邏輯,滲入無數人的骨血神經,當女孩的受教育權歷時千百年被封印為天經地義的次要選擇,當女嬰平安順利出生都會成為一種困難,當“張校長把你培養成大學生了、誰留在村裏嫁給我”變作一地的共識性焦慮。 這個機制是約定俗成的,是殺人不見血的,所以它在很多時候並不那麼凌厲並不那麼張牙舞爪,它很多時候靜謐盤踞在很多人的“早已習慣”、“不是一直都這樣的嗎”當中。
她不讓學生去當家庭主婦,看起來也挺偏激的,但那份偏激來自於什麼,誰懂得她們曾經一起扛住了什麼、沖決了什麼?
學生們走出大山之後呢?求學、就業、婚姻生育、與故鄉的關係,還有無數個難題擺在那裏,還有無數座“大山”等着去登攀和翻越。以及,她們都知道,大山外面,沒有一位張桂梅校長了。
凡此種種,才是避不過的、不可承受之“重”。
這些“重”,才更能看出張桂梅的偉大和張桂梅的不易,也才更能説明,兩性平權之路還有多漫長、多任重道遠的程途要走,遠不是樹立和歌頌一個張桂梅所能一勞永逸地解決,更不是一部電影所能一斑窺豹地説清。
結語
總之,《我本是高山》是一部在內容、題材、現實性上天然被要求承載和麪對很多議題,卻又在技法、格局和飽滿度上沒能承載起這些要求的特殊作品。
人的複雜,張桂梅經歷和內心的複雜,基層女性權利和女性教育現狀的複雜,共同釀製了這部電影一系列的主題迷失。
羣體觀念、公眾認知、大眾心理的全新拓殖與覺醒,影視創作相對滯後乃至保守的路徑依賴未能及時完成匹配與跟進,共同釀製了這部電影一系列的輿論雪崩。
對創作者來説,被檢視與評價是你天經地義的責任義務,總不能又想着蹭熱度、又雞賊地規避所有熱度反噬,又忙着做改編、又傲慢地宣佈改編部分不接受反駁,一有差評就急着回懟,還調動各路資源站台死撐,既失了風度也失了分寸。
而對觀眾來説,多多少少,也要警惕一系列衍生爭議在網絡環境中不自覺地持續擴大,造成溢出電影之外的更多意氣用事和借題發揮。
爭議不是壞事,爭議意味着大家在思考、在憂慮、在報以關注和投入。
敢於直面複雜,是穿透複雜、解決複雜的第一步。
更好更深刻的主旋律電影、更完備更普及的性別平權教育,都還等待着任重道遠、砥礪不懈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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