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迦陵:除了加沙,內塔尼亞胡還有一場仗要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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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孫迦陵】
10月7日哈馬斯發動“阿克薩洪水行動”後,以色列輿論羣情激憤,內塔尼亞胡也對加沙祭出了猛烈攻勢。只是推進加沙並沒有想象中容易,以軍當然能對平民造成慘重傷亡,但血腥的城市戰泥淖、隨之而來的輿論譴責,都讓政府面臨了政治挑戰。
如今內塔尼亞胡要打兩場戰爭:一場是針對加沙的哈馬斯,一場是針對自己的政治前途。
衝突之初,以色列政壇一掃四年五次大選的混亂,反對黨紛紛對內塔尼亞胡表達了支持,擁有未來黨(Yesh Atid)主席拉皮德、民族團結黨(National Unity)主席甘茨、以色列是我們的家園黨(Yisrael Beiteinu)主席利伯曼、工黨(Israeli Labor Party)主席米凱利等,更是發表聯合聲明,表示會全力支持以色列國防軍與政府,“在這樣的時期,以色列沒有反對派。”
但前述團結只是表面和氣。戰時內閣(又稱緊急團結政府)雖在10月12日宣佈成立,但伴隨戰鬥開展、輿論檢討,內塔尼亞胡面臨了來自拉皮德的攻訐,其民調也持續低迷,甘茨的威望則持續上升。

從左至右,國防部長約阿夫·加蘭特、總理內塔尼亞胡、民族團結主席本尼·甘茨在當地時間2023年10月11日舉行的新聞發佈會上宣佈以色列成立國家緊急政府
根據以色列《馬裏夫報》(Maariv)在10月20日所公佈民調,有80%的受訪者認為,內塔尼亞胡要承擔這次衝突的責任,只有8%的受訪者認為內塔尼亞胡不用負責;即便在2022年投票支持利庫德集團的選民中,也有69%認為內塔尼亞胡有責任。另外在“是否適任總理”的問題上,甘茨的支持率上升為48%,內塔尼亞胡的支持率則只有28%。
而面對民調低迷,內塔尼亞胡顯然深感危機,想借“救回人質”重整威望,所以接受了美國、卡塔爾、埃及斡旋,在11月22日批准為期4天的休戰協議,與哈馬斯進行換囚,並且同意人道主義、醫療援助和燃料物資進入加沙。之後在卡塔爾爭取下,休戰不斷延長,只是戰鬥最後又在12月1日復燃。
局面發展到這裏,“如何挽回民意”就與“如何在加沙收場”一樣,是令內塔尼亞胡頭痛的難題。
內塔尼亞胡的衰弱與政爭
回顧內塔尼亞胡崛起之初,巴以問題是最主要的民意板塊。1996年,以色列舉行首次總理直選,當時距離1993年《奧斯陸協議》簽署不過3年,以色列工黨與左翼卻已大失民心:巴以和平沒有真正落實,簽署協議的拉賓也在1995年遇刺身亡。飽受恐襲的以色列社會開始懷念右翼,46歲的內塔尼亞胡於是以利庫德集團黨魁身份參選,挑戰出身工黨的總理西蒙·佩雷斯。
選戰當中,內塔尼亞胡高喊“要一個安全的和平”,西蒙·佩雷斯的支持度卻因哈馬斯的持續恐襲而下降,最終只能敗下陣來。但內塔尼亞胡執政後,同樣在難解的巴以問題上左右為難:左翼指責內塔尼亞胡拖延了和平談判,右翼則因政府在希伯倫問題上對巴勒斯坦人讓步、與阿拉法特進行談判而不滿,最後內塔尼亞胡又爆發貪腐與婚外情疑雲,在1999年狼狽敗給了工黨的埃胡德·巴拉克,暫時退出政壇。
2003年,內塔尼亞胡以財政部長的身份重返政壇,並於2009再次當選以色列總理,開始了長達12年的執政。在這段期間,經濟建樹、巴以問題便是內塔尼亞胡維持高民意支持的兩大支柱。
首先是經濟建樹。2000年代初,以色列經濟受全球網絡泡沫衝擊,不少新創公司直接破產;2000年爆發的第二次大起義,更是重創以色列的投資與旅遊業,並且直接增加了數十億美元的安全成本。為了重振經濟,以色列開始探索東南亞國家在內的新興市場,並且持續投資科技,終於等到了網絡泡沫的觸底反彈,高失業率也逐漸緩和,最後在內塔尼亞胡接手的2009年實現了GDP 的正增長,前者也更有餘裕推動經濟的自由化。
根據經濟合作暨發展組織(OECD)數據,從2009年至新冠疫情爆發的2020年,以色列的人均GDP從27,500美元上升到了43,689美元,增幅多達60%,位居全球排名前20,是內塔尼亞胡引以為傲的政績。基本上在這個時期,以色列自認是世界級的軍事、政治和技術強國,而這種意識也有現實的基礎來支撐:高科技產業推動了經濟成長,實現了技術突破,讓以色列可以用相關優勢發展外交,包括與周遭阿拉伯國家的關係正常化,也可以加強自己的軍事與情報能力。

2009年至2020年間以色列人均國內生產總值變化
而這也可以和內塔尼亞胡同樣自豪的另一個政績相連結,也就是針對巴以問題打出的國家安全牌。2009年內塔尼亞胡執政後,便公開承諾不會重複從加沙單方撤軍的“錯誤”,因為“單方撤軍既沒有帶來和平,也沒有帶來安全”。此後哈馬斯與以色列爆發不少衝突,內塔尼亞胡不僅提高了各安全部門的反恐預算,也將科技優勢用於軍事需求,例如在邊境部署偵測加沙動向的監視系統,各種雷達數組、傳感器與無人武器等。
所以基本上,加沙衝突雖在內塔尼亞胡任內頻頻出現,多數以色列民眾卻沒有強大的恐慌感,因為衝突很大程度被鎖在了加沙走廊,就像哈馬斯的火箭也大多被鐵穹攔截一般,大部分的哈馬斯襲擊計劃,都能被提早防範與破獲,即便有平民流血、哀鴻遍野,那也是發生在“遙遠的加沙”,流的也多是巴勒斯坦人的血。對希望寧靜生活的以色列民眾來説,他們當然滿意內塔尼亞胡的安全政績。
因此,內塔尼亞胡在很長一段時間,就是以色列崛起與強大的代表,也是毋庸置疑的全民領袖。在經濟領域,他帶領以色列經濟持續成長、科技蓬勃發展;在安全領域,多數民眾沒有感受到恐襲的威脅,且內塔尼亞胡還實現了與部分阿拉伯國家的歷史性和解,因此被認為是唯一能確保以色列強大、又能睦鄰的政治人物。
但這樣的光環最後還是褪色了,經濟便是倒下的第一塊骨牌。以色列的經濟數據確實亮眼,但民眾的生活壓力卻越來越大,關鍵就是生活成本的持續上升。根據2019年以色列議會信息和研究中心公佈的數據,以色列的食品生活成本比OECD國家高出25%,乳製品和雞蛋則高出近70%,家居用品和電器平均高出34%,交通成本高出30%,餐廳和旅館高出29%,醫療費用支出高出20%,文化和娛樂活動支出高出18%。
另外根據Numbeo數據庫,以色列的燃油價格位居全球第四,新車價格位居全球第五。據以色列中央統計局物價指數,過去十年以色列房價幾乎翻了一倍,住房費用佔家庭總支出的34.3%,歐盟的比例只有15.3%。
這樣的負擔,在2017年經濟成長放緩後便愈發沉重。與此同時,內塔尼亞胡再度爆發了貪腐醜聞,經濟選民開始大幅流失,利庫德集團的支持度雖然還是政壇第一,卻已不如過往強勢。而反對黨眼見內塔尼亞胡勢弱,便開始籌劃取而代之,於是在2018年借宗教政黨的國防修正案,迫使內塔尼亞胡解散議會,接着開始了4年5次大選的政治動盪:2019年4月、2019年9月、2020年3月、2021年3月和2022年11月。

以色列某地的立法選舉宣傳畫。謀求第五次連任的內塔尼亞胡及幾名其他候選人畫像(圖源:路透社)
2019年4月、9月兩次大選後,執政聯盟直接難產;2020年3月第三次大選後,產生了由內塔尼亞胡和甘茨領導的聯合政府,但政府很快又在當年12月解散;2021年3月大選後,反對黨終於放下歧見,勉強組成了排除內塔尼亞胡的政府,由貝內特、拉皮德領導,但這台拼裝車撐到2022年6月還是隻能解體;2022年11月第五次大選後,內塔尼亞胡再度執政,開始了第16年掌權,但這次已明顯是風雨飄搖。
巴以衝突摧枯拉朽
從前述的2018年至2022年僵局來看,以色列政壇的衝突可以大致總結為:利庫德集團無法在席次上單獨過半,但自由派、左翼拒絕與利庫德集團組成執政聯盟,而利庫德集團也拒絕撤換內塔尼亞胡,於是只能不斷討好宗教政黨,希望最大程度整合右翼光譜。
例如這次的執政聯盟,便是在利庫德集團外,還聯合了沙斯黨(Shas)、宗教猶太復國主義黨(Religious Zionist Party)、聖經猶太教聯盟(United Torah Judaism)、猶太力量黨(Otzma Yehudit)、諾亞姆黨(Noam),並且讓立場極右的本-格維爾(Itamar Ben Gvir)、斯莫特里奇(Bezalel Smotrich)擔任要職,分掌國家安全部與約旦河西岸規劃,因此被外界定位是“最右政府”與“最虔誠政府”。
而經歷多年政爭與僵局,“討厭內塔尼亞胡”“只能是內塔尼亞胡”的民意已經激烈對立,所以一遇到爭議性議題的催化,便會引發輿論海嘯,2023年的司法改革示威、巴以衝突便是例證,前者證明內塔尼亞胡的民意威望已經嚴重不足,後者則直接燒燬了內塔尼亞胡手上僅存的國家安全牌。
首先是1月開始的司法改革。內塔尼亞胡宣稱要解決最高法院將《基本法》直接當成憲法、並且進行違憲審查的“司法濫權”問題,所以推出了一系列擴大以色列議會立法權、削弱司法權的改革措施,結果引發輿論不滿,反對派認為這意味執政聯盟可能在未來通過各種侵犯人權、違背《基本法》精神的法律。
另外,因為內塔尼亞胡這次執政明顯仰賴宗教政黨、極右勢力支持,所以有不少聲音認為,所謂“司法改革”其實是極端小黨綁架執政聯盟的結果,目的就是讓以色列徹底變成一個宗教國家,徹底殖民巴勒斯坦。因此也有少部分預備役以 “擔憂未來會收到非法命令”(例如被下令去剷除巴勒斯坦村莊)為由,拒絕服役。
平心而論,反對派的攻擊理由並非空穴來風。眾所周知,內塔尼亞胡是以色列經濟自由化的重要推手,但2023年5月,以色列議會通過了新預算案,大幅增加了對私立極端正統派學校、神學院、其他宗教和社會項目,以及約旦河西岸的以色列定居者、以色列定居點管理部門的資助,明顯是要滿足極端正統派、極右勢力的要求,好讓他們繼續留在執政聯盟裏面,避免政府垮台。
輿論當然也是相當不滿,因為極端正統派猶太人(Haredim)本就常被詬病不事生產、逃避兵役、只會要求政府供養補助,卻是以色列人口中成長最快的一羣:目前約佔以色列公民的13%。因為高出生率,極端正統派猶太人的比例預計在40年內增加兩倍。不少以色列人因此擔心,國家未來會被一羣只知讀經、不知工作的“吸血鬼”掏空,所以內塔尼亞胡的新預算案當然觸犯眾怒。
接着就是10月爆發的“阿克薩洪水行動”。如前所述,內塔尼亞胡過去的高民調,主要是仰賴經濟建樹、國家安全兩大支柱,但如今經濟牌已經失靈,這次的襲擊則直接擊潰了內塔尼亞胡的國家安全支柱。輿論嚴厲檢討內塔尼亞胡執政十餘年的對巴勒斯坦政策:為何哈馬斯能輕易闖入以色列號稱“高科技防禦”的邊境?為何情報體系事前沒能預警到這場襲擊?為何對哈馬斯與巴勒斯坦權力機構採取分治策略?為何多年來縱容哈馬斯而不是直接消滅?
與司法改革相比,這次事件嚴重挫傷了內塔尼亞胡的民意基礎。據以色列《馬裏夫報》在襲擊之後公佈的第一份民調(調查時間為10月11日至12日),利庫德集團的支持度換算席次直接從28席暴跌到19席,與沙斯黨等其他小黨的支持度換算席位加總,整個執政聯盟只有42席,甘茨領導的民族團結黨則從29席爆衝到了41席。換句話説,如果這個時候舉行大選,內塔尼亞胡必然被甘茨取代,因為甘茨還能聯合拉皮德等人,輕鬆獲得61席過半。
而拉皮德的盤算早在戰時內閣籌組時,便已展露無疑。內塔尼亞胡一開始是希望聯合拉皮德領導的擁有未來黨、甘茨領導的民族團結黨組成緊急聯合內閣,但拉皮德表示反對,稱以色列之所以無法管理這場戰爭,是因“現任內閣的功能失調與極端”,所以要求內塔尼亞胡驅逐立場極右的宗教猶太復國主義黨、猶太力量黨,否則擁有未來黨就拒絕加入。

內塔尼亞胡與政治對手本尼·甘茨(圖源:以色列政府新聞辦)
但如前所述,這些極端小黨是內塔尼亞胡的保命符,基本上不可能被排除,所以擁有未來黨最終沒有加入戰時內閣,拉皮德更是公開檢討內塔尼亞胡:繼續讓未能阻止哈馬斯的無能官員在職、繼續讓本-格維爾與斯莫特里奇等極端分子在安全內閣裏活動,所以自己只會支持政府外部的戰爭努力。拉皮德同時呼籲各方勢力“倒閣”,表示“是時候在不參加選舉的情況下取代內塔尼亞胡了”。
但甘茨選擇了大局為重,決定與以色列防長阿夫·加蘭特一起加入戰時內閣,以色列議會也在10月12日晚間以66票贊成、4票反對的結果表決通過,避免了戰時內閣的難產。
只是內塔尼亞胡拯救不了低迷的民意支持,即便想以換囚挽回民調,但似乎也成效不大。根據《馬裏夫報》12月1日公佈的最新民調,利庫德集團的支持度換算席次雖有上升,卻只有20席,與沙斯黨等其他小黨的支持度換算席位加總,整個執政聯盟只有43席,甘茨領導的民族團結黨則依舊位居40席高位,如果這個時候舉行大選,內塔尼亞胡必敗無疑。
當然,依照以色列的政體規劃,只要內塔尼亞胡現在的執政聯盟不崩解,以色列短期之內都不會再有大選。但問題是,內塔尼亞胡的經濟牌已經失靈,“安全鷹派”神話也已破滅,十幾年的執政光環因為哈馬斯的迅猛一擊而嚴重蒙塵,就算能撐過這次政治危機,下次大選是否還能代表利庫德集團參選,恐怕要打上很大問號。
不過就算沒有內塔尼亞胡,也不代表以色列社會針對巴勒斯坦問題的右轉趨勢能被大幅逆轉。
11月10日,特拉維夫大學和平指數計劃公佈民調顯示,以色列猶太人對與巴勒斯坦權力機構進行和平談判的支持率,從9月的47.6%下降到了24.5%,另外有57.5%的以色列猶太人表示,他們認為以色列國防軍在加沙使用的火力太少,36.6%認為以色列國防軍使用了適當的火力,只有1.8%認為以色列國防軍使用了過多的火力。
另外,和平指數計劃的民調也顯示,以色列猶太人對兩國方案的支持率也有下降,從9月的37.5%下降到了28.6%;當然,以色列的阿拉伯公民一貫支持兩國方案,並從9月的68.7%上升到了71.9%,但阿拉伯公民的看法並不是以色列的主流民意,原因除了人口差距外,還有階級問題:以色列猶太家庭的平均收入幾乎是阿拉伯裔家庭平均收入的兩倍,以色列阿拉伯公民還是相對弱勢的存在。
整體而言,現在的以色列民意比過去內塔尼亞胡執政的任何時候都更鷹派。民眾之所以厭惡總理,不是因為總理鷹派,而是因為總理是個“廢物鷹派”,而威望上升的甘茨即便不如本-格維爾激進,卻也絕不是另一個拉賓,準確來説,應該是略温和的內塔尼亞胡。當然,戰爭下的民調可能有過度激情的疑慮,但搭配以色列近二十年持續右轉的社會氛圍來看,這次的集體創傷當然可能強化左翼對兩國方案的呼籲,卻似乎更可能強化右翼的主張:以色列被一心要毀滅它的頑固敵人包圍,現在不是談判和平進程的時候。
近年來,每當巴以衝突發生,國際總會習慣性地呼籲重回兩國方案,但除了呼籲之外基本上就沒有實質行動,兩國方案成了行禮如儀的政治口號,而不是還在活躍的談判進程,這也讓以色列不斷重複類似的行為模式:遇到襲擊就祭出殘酷報復,殺夠了才會停下來,但問題還是沒解決;而哈馬斯只要沒被徹底殲滅,就會持續配合伊朗發動襲擊、並與巴勒斯坦權力機構爭權,加沙地帶的血仇悲劇因此不斷積累。
而在以色列內部,哈馬斯的襲擊也會不斷削弱左翼的能量,後者雖主張巴以和平共存、呼籲以色列終結壓迫,卻沒辦法給難解未來一個答案,也回答不了如何讓哈馬斯放下武器的靈魂拷問。以色列中間派則相當軟弱,衝突時期,他們默不作聲;和平時期,他們可能同意談判,卻又不堅持基於兩國方案的談判,而是更希望就現有局面進行磋商,讓哈馬斯解除武裝,簡單來説,就是隻接受一個非軍事化的“巴勒斯坦羣島國”。
戰爭總有一天會結束。哈馬斯這次奮力一擊,很可能在干擾沙特、以色列建交外,還意外擊潰了內塔尼亞胡,讓這隻九命怪貓壽終正寢,但內塔尼亞胡倒下不代表以色列右翼的敗退,反而可能是下一段新長征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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